小七一把拎起瘫软的樊志,躲去榻上挥落帷幔,阿策闪至门后,按住腰间暗藏的刀。

    门外奇异的安静了,突然一声低语传入。

    阿策的神情变得极怪,僵了一刹松刀,打开了门扉。

    门外之人端雅沉稳,气度从容,正是宅邸的主人冯公。外头高朋满座,觥筹交错,他应该正忙于酬应,出现在此着实有些诡异。

    冯公对阿策的现身毫不意外,踏进来反手掩门,瞥了一眼垂落的床幔,声音冷淡,“前次不是我遮掩,你已被童绍查了个底掉,这又做什么?天德城可不是沙州,能让小儿辈妄为。”

    阿策尴尬至极,试探道,“是小子行事不当,敢问阁下是裴家的哪一位?”

    冯公全没有先前的好性情,一拧眉现出嘲讽,“入城一声讯息都不传,眼中哪有裴家,何必还作此问。”

    阿策一点也不敢嘴硬了,赔笑道,“绝无此意,此来遇见一桩蹊跷,想略有所得再通报,并非有意相瞒。”

    冯公风仪不凡,话语却咄咄逼人,“你一不知会暗哨,独自入西棠阁刺探,二又来此地行事,所疑的到底是天德军还是裴家,一切究竟是你擅作主张,还是应家族之令?”

    阿策给逼得渗汗,赶紧解释,“是我担心家父安危,私下而来,家中并不知情,路上恰巧碰见有蕃兵受天德城高官的驱使,这才起意探查。”

    冯公现出一丝讥诮,“所以你拙招迭出,支使妓子行事,甚至殴伤军官?待令尊来此,我定要问一问,若这孝子蠢到给天德军拿了,他该如何与周大人会谈。”

    阿策被嘲得狼狈不堪,讷讷的无言应对。

    小七挑开帷幔下榻,接了话语,“我们不知此为裴家之所,仓促之下有失谨慎,来日有罚自会领受,五军同盟已久,素来互信互重,何必过疑多思。”

    阿策给妹妹一点,稳住了神,“这是我家七妹,年少鲁莽,还请勿怪。”

    冯公微微一怔,仔细打量起少女。

    小七不卑不亢的一礼,“外间尚有急务,为免生变,我先去处置,回头再来请罪。”

    她也不等冯公回应,开门自去了,阿策赶紧述了首尾,以免这位爷又发作。

    冯公听得眉梢挑起,语气甚奇,“所以你们听信一个无赖之言,将他乔装成美姬,弄到宴上行险?”

    阿策给问得发窘,硬着头皮道,“蕃兵身上的缉文不会错,城内定有高官通蕃,只怕对会谈不利。”

    冯公不动神色,“想弄鬼得有人手,闭城令一下,蕃兵想进也不能。”

    阿策争辩道,“昨日城门大乱,难说没有刺客趁虚而入,还是要查出内奸才好防范。”

    冯公冷淡的一哂,“查出来你待如何,难道下手行刺?”

    阿策当然不会傻到那般地步,“当然是通报周大人确保会谈无虞,一旦河西归附,周大人功劳极巨,一定不希望出事。”

    冯公踱了两步,淡然而驳,“那又如何,天德城边远地僻,将官谁不想回中原,暗中弄门道的不少,蕃地又远,对此地没有威胁,勾连了也不出奇,周大人老于世故,不会大费周章的肃查,万一引发弹劾,落个私通河西之嫌,只会给自己添麻烦。”

    阿策没想到这些,沉默了一下,“假如蕃兵已在内奸策应下入城,难道置之不理?”

    冯公嘴角一牵,似笑非笑,“不必辨声指认,这人大约是副使童绍,他是大皇子一系,在河南侵吞赈灾银两,贬来就用各种手段捞钱,想方设法调回长安,早有传闻与蕃人勾连,又故意挑起城门之乱,除了他还能有谁。”

    阿策脱口而出,“那怎么办?周大人能否钳制?”

    冯公避而不答,检视榻上不知死活的樊志,对方呼吸轻弱,拍之不醒,宛如昏瘫了。

    阿策在一旁解释,“小七伤了他的颈髓,暂时未死,不过想动也不能了。”

    不死不活正好,免了许多麻烦,冯公一声吩咐,亲随进来将樊志弄去院内布置。

    阿策方要追问,小七回来了。

    她来去之间想透了前后,秀嫩的小脸绷得冷森森,“陆九郎心机极深,他是将计就计,借宴会调开我们,已经逃出去了。”

    阿策大愕,简直不能信,那小无赖软弱无能,稍一恐吓就瑟缩畏怕,竟有这等心眼?

    城门已封,满城通缉未撤,他又能逃到何处?

    陆九郎从来以骗诈为生,怎么可能甘心受人挟制,忍耐多日终于等到了机会。

    樊志前脚挟走小七,他后脚寻借口离席,循着看好的路径去侧院翻墙而出,墙外停着一驾马车,陆九郎一把撂开车帘。

    车内一个浓妆艳抹的女郎,身形丰硕,一双如帚凶眉倒竖。

    陆九郎半点不怵,柔声一唤,“娇儿,是我。”

    女郎细细辨认,蓦然眼圈一红,扑前将他紧紧搂住,“果真是我的九郎!”

    假如陈半坊在此地,眼珠子都要掉下来。

    马车是陈家的马车,女郎正是他的亲妹陈娇,前日给他飞媚眼的小美人甩去钗环面纱,擦掉脂粉,现出少年模样,被陈娇心肝蜜的揉搓了一番,驱车飞一般跑了。不消半个时辰,陆九郎已进了陈娇的小楼,舒舒服服的躺上香软的床榻。

    陈娇恋恋的将他拥在怀里,“我的心肝,亏得小乞儿递了话,不然还不知何处寻你。”

    陈娇人如其名,被娇宠长大,无奈相貌丑陋,兄长凶名在外,压根没有男子敢近,给陆九郎哄得死心塌地。二人每次私会都是乞儿传消息,听说他出了事,绝不肯信,一径撒泼打滚的让兄长帮忙申冤。

    陈半坊当然不理会,她正闹着要绝食,突然接到讯息,立时梳妆打扮了秘密前来,当真等到了爱郎,喜得如捡至宝。

    陆九郎刻意敛了眉梢,现出忧悒之态,“满城都在搜拿,只有娇儿肯信我是无辜,如今走投无路,只想见你一面,明日我就去衙门投案,死在牢里也罢,不会牵累娇儿。”

    陈娇意乱神迷,捧着他的脸道,“谁许你走,只管在我房里躲着,下人多话的一概打死!”

    陆九郎仍是不肯,陈娇急得赌咒发誓,百般劝哄,好容易他才勉强应下,一边受用照料,一边让她设法打听冯府的动静。

    冯府的盛宴到清晨方散,冯公亲自送走众多贵客,并未传出什么异常。

    陆九郎听后久久不语,眼眸沉沉。

    陈娇自是不解,搂着他哄了好一会,二人才算恢复笑语。她虽在爱郎面前百般依顺,实则性子暴烈,院内的仆婢不敢有半句违逆,压根不担心被家人知悉。

    然而到了入夜,陈家却闹腾起来,陈半坊完成了冯府的差事,顺手买了个美婢,结果引起妻妾争闹,母亲也出来发话,他只得暂歇色心,将美婢搁进妹妹的院里,等避过风头再收用。

    美婢进了陈娇的小楼一照面,陆九郎眼皮一跳,竟是个相熟的,西棠阁的侍婢绣香。

    绣香同样骇讶,她没有陆九郎的心眼,神色当下就变了。

    陈娇以为她见色忘形,厉喝道,“贱婢!乱瞧什么,仔细挖了你的眼!”

    绣香惊得面色发白,赶紧低下头。

    陆九郎一声轻笑,“不外是惊讶房里有男人,一个丫头也值得生气?伤处似有些痒,娇儿来给我挠挠。”

    陈娇瞬时消了怒火,柔顺的给爱郎挠背,不忘恶狠狠的对绣香道,“要是敢透出去一丝,你就不用活了!”

    绣香唯有装作不识,低眉顺眼的应了。

    如此过了一阵,陆九郎好容易寻到机会,避过他人问起绣香来。

    不问还好,一问绣香眼泪汪汪,原来那日陆九郎一走,当夜就有差役枷了春蓉盘问,绣香侥幸逃过一劫,事后也被阁里发卖,落在了陈半坊手中。

    绣香忍不住泣怨,“九郎闯出大祸,害惨了我们,自己却躲在闺中逍遥。”

    陆九郎随口哄劝,“我也是受人陷害,谁想对方如此心狠,连你们都不放过。”

    绣香生出了寄望,抽噎的劝道,“娘子还在牢中受苦,你既未杀人,不妨去衙门道明清白,只要查清楚,娘子也能出来了。”

    陆九郎敷衍道,“我去也是白送性命,春蓉一无所知,过一阵自会将她放了,你不必多想,安心在此处做事,我一定帮衬你。”

    绣香还能如何,只得依了。

    陈娇此番失而复得,与爱郎朝夕共处,自是无限情热。但陆九郎实在瞧不上她的脸,陈娇越亲昵相缠,他越是毫无意趣,相较之下,绣香的五分姿色都成了十分可人。

    然而绣香的日子很不好过,陈娇对貌美女子格外憎妒,动辄对她喝骂惩罚,原先楼内的粗活是婆子做,如今全归了绣香。

    陆九郎只能视若未见,待到陈娇出门,他设法支开婆子,将外头罚跪的绣香唤进屋内。

    绣香被烈日晒得头眼昏花,几欲晕倒,一气饮了半壶茶才缓过来,泪涟涟的道,“老天爷,纵是堂子里也没有这般折磨人的,我怕是活不过去了。”

    陆九郎见她形容凄楚,婉转含泪,不觉动了欲,将她拥在怀里触抚。

    绣香对陆九郎虽有怨气,这时却成了唯一可依傍之人,也就没推开。

    陆九郎正要放肆,骤然一声门响,陈娇赫然而现,二人惊了个魂飞魄散。

    陈娇一直对屋里的俏丫头不放心,匆匆赶回,发现院内罚跪的身影没了,心头就疑了八分,开门一看情状,气得双目通红,抬手扯住绣香的发髻,劈头盖脸的抽打,“贱婢!一没看住就知道勾男人,我今日必要打死你!”

    绣香被扯得头皮欲裂,忍着疼痛泣辩,见陆九郎一声不出,知道要完了,绝望之下奋力一挣,推开陈娇冲出了院子。

    陈娇追出去呼叱,仆役七手八脚的抓住绣香,惊动了陈府上下。

    陈半坊见美婢双颊红肿,满面流泪的泣号,忍不住皱眉,“这丫头犯了什么错?”

    陈娇嫉恨激心,咬牙切齿道,“她手脚不干净,敢偷我的东西,打死都是轻的!”

    陈半坊一怔,方要再问。

    绣香全身发抖,声嘶力竭的喊出来,“我没偷!小姐房中藏了个男人,她要弄死我灭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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