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人出营游击,归返时不足五百,个个黝黑精瘦,机警如狼,腰囊塞满了战利品,一入营门就赢得了全军的欢呼赞羡。

    沙州城也有喜讯传来,朝廷派使者携来圣旨,册封韩戎秋为沙州防御使,正式统领河西五州。消息一经散出,河西百姓喜不自胜,载歌载舞,为重归中原王廷的治下而狂喜。

    韩平策亲自过来犒军,在校场宣讲完一番冠冕堂皇的话,顶着雷动的呼声下台,打量许久未见的妹妹,他忍不住念叨,“又黑又糙,阿娘更要嫌你像个小子了。”

    韩七虽然疲累,一归来就听到好消息,心情极好,“河西有了归依,阿爹也得了朝廷的敕封,不枉千里远赴天德城。”

    韩平策也欣慰,“圣旨写了一大堆,全是夸咱家的话,你头回领这么多人,游击的感觉如何?”

    韩七双眼骤亮,近乎嚷出来,“有趣!难怪你总想出去,明年开春了我还要去。”

    她似一只刚会扑猎的幼兽,迫不及待的练爪子,韩平策想笑又绷住脸,“胆子不小,这是扯着猛兽的胡子耍闹,一旦给大军扑到就完了。”

    韩七笑吟吟的戳穿,“这是阿爹教训你时说的话。”

    韩平策毫不心虚,“那时我年少无知,如今懂事了,所以教训你。”

    韩七斜眼瞧着兄长,望天一哼,“我有最好的轻骑,蕃军追不上,年年都是敌人来侵扰,必须以攻代守,以牙还牙,百姓才能安生,这话又是谁说的?”

    韩平策忍不住笑出来,敲了敲她的头,“你这丫头,学得跟我一个样。”

    韩七的头发数月未梳,纠成乱草一般,一敲顿时觉得痒,忍不住挠了几下。

    韩平策颇有经验,“别挠了,你又不像爷们能在野溪里扑腾,肯定生了虱子,回去药汤浸发,让丫环多篦几回就好。”

    韩七没在意,“你说得对,游击确实练兵快,三个月就脱胎换骨。”

    韩平策看一帮狼崽子也很满意,“你年少威望不足,得亲手训的兵才好使,这些人对你已经信服,从中再拔三百精锐,以后就当你的近卫。”

    韩七跃跃欲试,“既然近卫有了,下次出战可得让我去。”

    韩平策忍俊不禁,又指点道,“养兵跟养狼差不多,让他们跟着你打胜仗,肉给足,才有忠诚不二。游击许了战获自留,你再给几日假,这帮浑小子回家耀足了面子,以后上阵再险也会争先。”

    正说话间,他不经意瞧见一张脸,刹时想起来,“姓陆的近一阵如何?”

    韩七中肯的评论,“在赤火营还算老实,操练肯下功夫,出去作战也像个样,有些长进。”

    韩平策默然片刻,“阿爹将之前缴获的回鹘物资送去甘州,换了裴家息事宁人。”

    韩七听得神情古怪,韩平策又补道,“我私下问了二哥,他也想不通。”

    韩七忍不住看向士兵堆里的陆九郎,他正倚着木栏听队友夸口,哪怕灰脏疲沓,依然可见眉眼锐秀,额方鼻挺,天生的精致俊俏。

    韩平策索性挑破,“这实在没道理,除非他是阿爹从前的风流债,但又没半点相似。”

    这确实匪夷所思,韩七也难免结舌,“是二哥的猜测?”

    兄弟间私下议过几回了,韩平策道,“大哥也这么猜,阿爹年前让人去天德城查了这小子的一切,特意避开了裴家的眼线。陆九郎并非天德城出生,幼时随母从河西迁去的,要是毫无干系,阿爹会如此优待?他对我都没这样宽容。”

    大家族多个外室子并不鲜见,韩七有些犹豫,“要是真的,阿爹为何不直说?阿娘也不至于为这个置气。”

    韩平策耸耸肩,“或许嫌他太不成样,所以塞进青木营锤练,如今又扔给你盯着。”

    韩七垂目凝思,听起来似乎很合理。

    韩平策不忘叮嘱妹妹,“这小子心性不佳,拘在军中少生些事,过几年给个虚职养着算了,千万别让他知道,不然仗势张狂起来更麻烦。”

    韩七深以为然,看陆九郎的眼神又不同了。

    陆九郎似有所觉的转脸望来,兄妹二人立时移开目光。

    韩平策蓦然想起,“完了,营里交待完了赶紧走,阿娘让我拎你回去,晌午前得见人!”

    兄妹二人打马冲回沙州城,一进家门就撞见粉面含威的韩夫人。

    韩平策赶紧卖乖,“阿娘!我将小七带回来了,这丫头脏得没个样,头发都生虱子啦,可得好生整治。”

    言毕,他扶着妹妹的肩膀往前一推,转脚就溜了。

    韩夫人眸光一睨,众多侍女一围,韩七就知道大事不妙。

    等她终于坐下来,已经不知被刷洗了几遍,篦了多久的头发,敷了多少层香膏与香脂,案上摆满她爱吃的菜,配上了解腻的饮子与甜瓜。

    韩夫人含笑看她进食,检视女儿浓密的乌发,总算略为满意,“明日城西赛马球,策儿要陪宋家的小娘子观看,你也一道去。”

    韩七给香脂熏得鼻子都不大灵了,好奇道,“已经定了宋家?”

    韩夫人气定神闲,“策儿乐意,你阿爹也点了头,过些时日就把婚事办了,我也好省心。”

    宋家是沙州望族,可谓门当户对,韩七想起哥哥居然半点口风不露,定是害羞了,她忍笑道,“哥哥陪是应该,我跟去碍眼做什么,不如在家歇着。”

    然而韩夫人的苦心不单在小儿子身上,“你也不小了,一样得留心,马球场上聚了不少名门子弟,你瞧一瞧哪个顺眼,看完了回来跟我说。”

    韩七一静,怔怔的停了箸。

    韩夫人扫她一眼,嗔怪道,“策儿的婚事定了,家里不就剩下你?出去一趟黑成这样,相看都不好安排。”

    韩七的嘴里忽然没了滋味,“听说有的人家到二十才嫁女。”

    韩夫人眸光温软,语重心长,“成婚晚几年无妨,议亲得趁早,门第相宜的不多,不能让好男儿给别家抢了。知道你爱去营里,但女儿家哪能一辈子如此。”

    韩七抬起眸,带着明秀的稚气,恳求道,“阿娘,我喜欢练兵,既有趣,也能帮上家里。”

    这孩子从来乖巧,极少这般撒娇,韩夫人心一软,柔声一叹,“就不该答应你习武,你娘将你托给我,不是为了让你上战场,万一有个好歹,我怎么对得起她。”

    韩七却笑了,“不会的,母亲在泉下知道我长了能耐,一定很欢喜。”

    韩夫人啼笑皆非,拿出威严,“你哪懂做母亲的心,她盼着你有个好归宿才是,听阿娘的话,明日好生挑一挑,这是终身大事,没什么可羞的。”

    韩七无法,怏怏的应了一声。

    石头简直要乐疯了,军中给假,几个伙伴一起入城,将所获的战利品换成金银,加上几个月的饷银,他的腰包骤然鼓起来,喜得连步子都不会迈了。

    其他伙伴同样喜气洋洋,钱到手迫不及待的归家去了,余下陆九郎与石头在街面晃荡。

    石头已经开始发梦,“一年不到就赚了这么多,再过几年不就攒出个宅子了?”

    陆九郎心底也满意,嘴上却道,“你当机会常有?游击不过是小打小闹,碰上大战谁知能不能保命。”

    石头才不理会,充满了期盼,“九郎,你说要不赁个屋子,以后来城里不用住客栈,我们有自己的窝。”

    陆九郎想也不想,“赁了有什么用?平常又不能离营,白白浪费银钱,不如多吃喝几场。”

    石头给浇了瓢凉水,丧气的望向街面,恰好行过一处花楼,时逢盛夏,门外的女郎轻罗袒领,露出胸口雪也似的凝脂,娇滴滴的唤叫。

    石头已开了窍,哪经得往这等诱惑,看得两眼发直,“九,九郎,你瞧——”

    陆九郎见他的傻样,睨笑一声,“心痒了?别怪我没提醒,下等的窑1子脏得很,去一回惹一身烂病;上等的你逛不起,两三天就耗得屁股精光。”

    石头顿时泄了气,悻然道,“你以前不也常进堂子?”

    陆九郎一派理所当然,“我去是女人给我送钱,求着我亲近,我还未必肯敷衍,是你能比的?憨货还想动花脑筋,嫌钱多了不如送我。”

    这还真不是吹嘘,花娘确实对陆九郎热情万分,媚眼频飞,绮态百出,只差解衫相迎。

    石头给比得灰头土脸,干巴巴瞅了两眼,快步逃开了。

    前方是沙州出名的酒楼,二人在军中听史勇百般吹嘘,馋涎都吞了几斤,拿定了要来光顾一番,石头已经闻到香气飘来,方要快步冲去,突然前面横来一帮人。

    领头的少年玉面锦衣,正是裴行彦,身边还有个华衣青年,相貌就差多了。

    陆九郎何其精狡,打眼就知不对,不等裴家的手下抄来,瞬间拔脚冲入边巷,飞一般逃了。

    裴行彦从小高傲,何曾吃过亏,险些死在陆九郎的奸计上,哪怕收到父亲的书信,仍咽不下这口恶气。正好堂兄裴盛过来作伴,花钱使人在赤火军盯着,一心助堂弟将仇人弄死,谁料陆九郎反应如此之快,一下没了影,赶紧呼喝众护卫追上去。

    石头给抛在原地傻了,他不识裴家的人,这会才觉出不妙。

    陆九郎心知大意了,安于韩家的庇护,竟忘了裴行彦可能报复,落单给人盯上了,此刻使足了力狂奔,然而追在后方的是锐金军百里挑一的精锐,哪会让他轻易摆脱,陆九郎只有往人群攒密的地方奔,盼望闹得越大越好。

    裴家的人紧追不放,一路不知撞倒多少摊子,打坏多少物件,惹起一街骂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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