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鞭炮声喧天,人们的说话声,汽车的鸣笛声,从早上六点就有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过年了,可是汶河村的过年都没这么热闹吧。

    “姝儿,起床,赶紧,昨天上集给你买的衣服换好赶快出来!”楚瑛梅从门缝里探出头,眼睛眯成一条线似的,耐心的喊景岚姝起床。

    床上的景岚姝一动不动,这已经是楚瑛梅今天第三次叫她起床了。

    得亏是她脾气好,要是换做隔壁孙莲赫,保不齐一盆水就泼上去了,这不,前几天还能听见吴军鼎因为这事和孙莲赫吵架的声音,那阵仗,半个村都得来劝架。

    楚瑛梅又站在门口叫了几声景岚姝的名字,手上还抓着几把大葱,袖子挽的很高,胸前的围裙也不小心粘上了污泥。

    “你快点起,姝儿,今天是正事。”说完,楚瑛梅干脆利落地关上了门,房子里又只剩下景岚姝一人。

    此时的景岚姝终于还是忍不住了,强忍着困意微微睁眼,她翻了个身,胳膊架在脸庞边,遮挡一部分光照到眼睛里,等眼睛慢慢适应了以后,才起身穿好衣服。

    那衣服说是昨天去集市上买的,其实不过是类似于跳蚤市场一类的市场,大部分都是村里的大孩子们穿剩下的,家长们扔了又可惜,低价出售的,不仅仅是这一件,景岚姝半个柜子都是这样差不多的衣服。

    楚瑛梅到底是年龄大了些,给景岚姝买的衣服都小了两个码数,好在景岚姝的身材一直保持的很好,那衣服也可以穿进去,就是看起来很怪。

    是一件青绿色的旗袍,旗袍的面料可想而知就很一般,旗袍下面的褶子总是熨不平,在柜子里压箱底好几年,再加上花色和款式都有些落后,穿在景岚姝这张精致的脸上总归是有些违和的。

    景岚姝照着镜子,随手找了根布条扎住了乌黑的秀发,旗袍因为小,还能露出她雪白的脖颈,宛如一朵阳春三月初放的桃花,虽然有害羞,但是更多是自信和一股温柔似水。

    景国勇早就在外面招呼客人了,院子门前支了张桌子和一把椅子,他端端正正坐上去,佝偻着脊背,塌塌的鼻梁上,那老花镜的框微微泛黄,却被擦的锃亮,手底下很快,笔尖在纸张上划过去,留下几行现代人看不懂的草书。

    他和楚瑛梅两个人一大早就忙里忙外,为的就是今天景岚姝的升学宴。

    三天前,景岚姝回学校查中考成绩,其他学生早在分数出来当天就查到了,网络上信息发达的很,整个汶河村,数来数去没用上网络的应该就只有景岚姝她们家和山脚下的老寡妇钟婶了。

    景岚姝自小和景国勇夫妇一起生活,她没见过自己的父母,甚至也不曾问起,别人问起时,她也只说不知道,村里的孩子大多数不爱和她讲话,可是景岚姝的眼睛里貌似藏了好多话。

    三天前的早晨五点多,景国勇驾着那辆破旧的小三轮,载着景岚姝去了柳县一中,事先和学校的老师打过招呼的,大家也都知道景岚姝的家庭情况特殊。

    “爷,口罩戴好。”景岚姝从书包里拿出一包白色的一用口罩,取出一个递给景国勇:“这两天疫情又严重了。”

    景国勇推开了景岚姝的手,然后从上衣的布兜里找出一个皱皱的口罩,用粗糙的手捋直罩在半张脸上:“爷有了,我哪都不去,不接触什么人,不会有啥风险。”

    …

    这的确也不是景岚姝第一次劝说景国勇了,那快要发黑的口罩,不知道是多久以前的了。

    景国勇先骑上三轮车,景岚姝趁他不注意,顺势在他口袋里塞下了刚刚她手里的那包口罩。

    汶河村离柳县还是有点距离的,不然他们爷孙二人也不会出发那么早。

    到柳县的时候已经早上七点半了,两人直奔县一中,丝毫没有留恋周围的风景,不过是从小看到大的,小县城的风景,再好看也敌不过外面的花花世界。

    景岚姝两人被高萍带到了县一中的计算机教室。

    高萍是景岚姝初中三年的班主任,为人态度比较谦和,对于景岚姝这种情况特别一些的学生也照顾有加。

    “你在这查分吧,这会网站都不挤了,应该不会网卡。”

    景岚姝默默点点头,修长的指尖熟练地按动每一个键盘,姓名…身份证号…考号…

    教室里很寂静,景国勇和高萍站在一旁,指针滴答滴答响着,二人的心悬起来,只有景岚姝一个人显得淡定得多。

    她一一填写好信息,然后不假思索按下了确定。

    网页空白。

    大概过了三五秒,一副大大的表格映入眼帘。

    景岚姝的眼睛安静的扫过每一行字,面无表情,甚至内心也仅仅只是泛起涟漪。

    “多少分,我看看!”高萍凑到景岚姝跟前,凝视着屏幕上的分数。

    突然,高萍竟是惊喜地叫出来:“687!”

    687分是什么概念,且不说在整个柳县,能上六百分的中考成绩都烧高香了,687分上个省重点都绰绰有余。

    “啥?”景国勇还搞不明白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也凑过来问景岚姝。

    “爷,满分700分,我考了687分。”景岚姝从容不迫地跟他解释道。

    “那这算是好吗?”

    “那岂止是好,咱们岚姝太争气啦,你老爷子有福气嘞!”高萍抢先一步回答了景国勇的问题,笑意从脸上溢出来,赞许的目光打量着景岚姝。

    “志愿想好了吗,去上海上学怎么样,颂淮高中,上海的重点高中,你应该听说过。”高萍笑眯眯问。

    她自然是希望景岚姝能去的,毕竟那可是重点高中,多少沪圈少爷小姐在一起学习,条件肯定不会差,名校录取率在全国也是数一数二的,景岚姝要是去了,就相当于一只脚已经踏入了重点大学的门槛。

    景岚姝只是垂下头,脸上勉强挤出来一个难看的微笑:“高老师,我回去想想。”

    高萍微怔了一下,然后轻啧了一声:“那行吧,不过作为老师,肯定希望你去颂淮高中,你可是个好苗子。”

    高萍心里也清楚,景岚姝去颂淮高中的可能性并不大,家庭条件困苦就算了,上海离柳县几百公里,柳县周围都是其他小县城,人景岚姝呆在这的确是暴殄天物。

    她每个月能回来一次就不错了,在那里人生地不熟,日子肯定不好过,景岚姝的沉默似乎已经说明了一切---她不去。

    查完成绩也不过才早上九点多,景国勇驾着三轮车来到嘈杂的集市上。

    “爷,不回去吗?”

    景国勇抬眼看了看景岚姝,摇摇头:“你开学去颂淮高中上学,太远了,提早给你置办点东西。”

    “我不去。”景岚姝说道,然后拉住景国勇准备付钱的双手:“我不去颂淮高中。”

    景国勇正纳闷,这分数明明够了为什么不去,他咳嗽了两声,然后说道:“为啥不去,考上了就去,你别担心钱。”

    “我…”景岚姝正支支吾吾说不出什么话来,她叹口气:“我…还没填志愿呢。”

    “那你想填哪?”

    “柳县实高吧,离咱村近一些。”

    景国勇立马阴下脸,眼神里面顿时没有往日的慈祥:“不行。”

    “爷…”

    “没得商量。”

    景国勇深知上一个什么样的高中对于景岚姝有多么重要。

    景国勇有弟兄四个人,他在家里排行老二,那时生活在山上,条件比现在苦的多,偏偏不巧,那年柳县遭遇了三十年难一遇的洪水,景国勇的父亲不幸染上重病。

    那年他大哥参军,他年仅十五岁,曾经他是山中初中的三好学生,一夜之间就被迫辍学,只因两个弟弟还正处于童年时期,家里的担子只能扔给母亲一人,他无奈之下退了学回去放羊。

    后来家中的条件稍好了一些,他父亲的病也好了,两个弟弟均已成年并且成为了大学刚毕业的知青,唯有他,成了家中唯一一个初中学历都不到的文盲。

    那时他哪还有时间上学,政府给他安排到了钢管厂工作,他这才认识了楚瑛梅,两人结婚生子,稀里糊涂过到了现在。

    “姝儿,颂淮中这个学你必须去,你们高老师都说了,你只管好好学。”景国勇望着她,心中一阵说不出的滋味,轻叹口气:“明天你跟我去趟上海,我在那有个老战友,你以后在上海找他帮忙就行。”

    景岚姝见劝他已无望,她可比任何人都清楚她的爷爷是什么样的人,倔脾气,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那种。

    回村已过了中午,景国勇载着一车东西晃晃悠悠回到了家中。

    楚瑛梅从厨房里出来,洗菜时的水还在手上,“我的天,咋买这么多东西?”

    楚瑛梅一边帮他卸货一边说。

    景国勇脸上含着笑意,这是这几年来景岚姝第一次看到景国勇这么大笑。

    “不得了了,咱们姝儿考了个状元,得去上海上高中呢!”

    语气里尽是自豪,楚瑛梅还不敢相信自己听的,赶忙上去询问了景国勇好几遍。

    “真的真的,老婆子。”他脸上的沟壑陷的更深了:“每天我带姝儿去上海填志愿,主要是去找老谢,让姝儿以后在上海能有个人帮她。”

    “老谢?就是当年你手下的那个小班长?”

    “哈哈哈哈哈哈就是,人家本来就是富家公子哥,来部队当了两年兵就回去继承家产了,听说现在在上海混的还挺有声望。”

    “行行,你路上小心点。”楚瑛梅点点头,心中一块大石头也落了地。

    景岚姝独自一人回了房间,躺在狭小的房间里,没有空调,恰好正值午后,整个房间温度更高了。

    景岚姝在房里一直待到晚上也没出去,她安静地翻看着高一的课本,嘴上念念有词。

    期间楚瑛梅叫她出去吃饭,景岚姝只重复了几遍她不饿,楚瑛梅也拿她没办法。

    熄灯睡觉时,指针已经在十二时和一时中间停了大半小时。

    她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外面月朗星稀,乡村的夜晚静极了,树叶窸窸窣窣作响,电线杆前的乌鸦叫着,吵的人心烦。

    景岚姝再睁眼时,楚瑛梅已经替她收拾好了行李,景岚姝坐在床边意识正迷离。

    “姝儿,起啦?吃完饭赶紧走吧!”

    “嗯。”

    景岚姝有个习惯,如果不是自然醒起床的话,她甚至不想开口说话,最多就是哼唧几句,困意要好久才能消去。

    火车上的颠簸,让她原本打算补觉的时刻也没有了,车厢里嘈杂闷热,她睡不着,盯着窗外看了一路。

    到上海时,两人站在火车站门口,人来人往,上海不愧是大城市,到处都那么热闹,空气很清新,那是景岚姝第一次来上海。

    “嘿,怎么还不接?”景国勇说道,他不放弃,又拨通了电话,一声…两声…三声…一直到十一声时,对面才接起来电话。

    景国勇用的是老年机,电话声音极大,即使不用开免提,景岚姝也听得见对面的话。

    “老景,到了?”

    “废话啊,老谢你家住哪,咱哥俩好久不见了哈哈哈哈哈哈。”景国勇开始叙起了旧。

    对面也大笑起来,嗓门似乎和景国勇一个类型,响亮的不行:“中啊哈哈哈哈哈哈,中午定的酒店给你接风,我找人已经在火车站接你们了,车牌号沪A3659…”

    “好好,知道了。”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才恋恋不舍挂了电话。

    果然,没过多久,在景国勇和景岚姝两人面前停了一辆黑色越野车,车牌号正是刚刚谢老爷子说的。

    车上的司机下来,打开了前车门让景国勇坐上去。

    “景小姐对吧?”司机笑眯眯问道,很有礼貌。

    景岚姝微微点头。

    “麻烦你坐后面行吗,谢先生说景先生晕车比较厉害。”

    “好。”

    司机又礼貌地给景岚姝开了门。

    车内的少年侧着身子熟睡,睫毛修长,下颌线的线条极为流畅,鼻子挺立,殷红的唇色和雪白的肌肤,他身着黑色棒球服,额前的头发稍长,垂下头时已经遮住他半张脸。

    景岚姝坐了进去,动静虽然不大,可还是把身旁的人弄醒了。

    谢观不耐烦地睁开惺忪的眼,偷窥似的凝视着身旁安静的少女,她双手自然的放在腿上,高马尾的发梢被镀金了,恍如神明下凡,被光笼罩着,有一股与生俱来的清冷感。

    他仅仅是看了她几秒,又昏昏睡去,再醒来时,已经是司机郑翔把他摇醒来的。

    “谢观,老先生都快生气了,刚刚不是让你赶紧起吗?客人都齐了。”

    “知道了。”谢观抻了个懒腰,打开车门,修长的大腿迈出,他顺势从后备箱里面拿了顶鸭舌帽带上。

    饭局上,谢观姗姗来迟,谢兴哲瞪了他一眼,谢观看在眼里,倒是没在意。

    此时,谢兴哲起身:“老景啊,这是我那老大家的小儿子,谢观。”

    “谢观,这是我当年部队上的战友,就是你景爷爷,晓得吧?”

    谢观淡然一笑,礼貌地和景国勇打招呼:“景爷爷好。”

    景国勇微微发愣,眼前的少年散发着一股矜贵不可高攀之感,然后连忙点点头,不像谢观那样从容不迫,拿起手边上的杯子,喝了口水。

    “谢观,你去坐岚姝那边,郑师傅马上停好车就来。”

    谢观听话地落座,他一进门时就看到了恬静的景岚姝,耐心听着长辈们讲话,自己则在一边听着,也不动筷。

    这家酒店是以西餐为主,上的都是景岚姝没见过的高级菜品。

    谢观无聊地打量着景岚姝,少女衣着朴素,淡蓝色的短袖,白色的百褶裙下露出修长白嫩的腿。

    这腿真细。

    与他在上海平日里见的富家千金不一样,那些可以称得上是大家闺秀,谁不是穿金戴银的走在街上。

    等到郑翔进了包间,菜也刚好上齐了,谢兴哲示意大家动筷。

    景岚姝虽然没见过什么世面,但从小在电视剧里也算是看人家演过,装模作样地切着牛排。

    左手刀右手叉,虽然拿不稳,倒也勉勉强强切下来一块,再看景国勇那边,已经是大厨切好之后才送给两位老爷子的。

    谢观早就切好牛排了,正百无聊赖地欣赏着景岚姝并不娴熟的手法。

    谢观下颌微抬,“刀和餐叉略微倾斜一下,你这样垂直不好切。”

    景岚姝偷看了他一下,少年一只手慵懒地搭在凳子后面,面色红润,没想到竟对上谢观的目光,她赶忙看向别处。

    景岚姝照着谢观说的方法,几次之后便娴熟了,轻松的切下来一块牛排。

    原来是这种味道,与她想象的并不一样。

    景岚姝轻声在他耳边说了句:“谢谢。”

    “姝儿在哪上学?”谢兴哲笑眯眯问道。

    “颂淮。”景国勇抢先她回答,语气里是不假装饰的骄傲:“考了个县状元。”

    谢兴哲面露惊讶,看不出来这么文弱的一个小姑娘竟然考上了颂淮。

    “老景,该说不说你就是有福气啊!”说完,谢兴哲举起了酒杯对着景岚姝:“姝儿,这是谢爷爷祝贺你的啊!”

    他一饮而尽,景岚姝皱了皱眉,她不会喝酒,又不好扫兴,只能硬着头皮,屏住呼吸饮了大半杯。

    “那就谢谢爷爷了。”

    景岚姝家教好,从小没给景国勇夫妇惹什么乱子,干什么事情都是彬彬有礼。

    谢兴哲点点头,“害,老景,我们家谢观今年也考上颂淮了。”

    “看谢观面相就知道以后一定大富大贵,随他爷爷。”景国勇面带微笑,夸赞着。

    谢兴哲闻言皱了皱眉,拜了拜手,目光瞥向正在低头夹菜的谢观,心里默念着:就他?算了吧。

    “这小子都是打出来的,不然考不上,从小就顽皮的很哩。你还记得我当年给你写信说他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去爬山,那天下雨了,天黑他栽倒泥潭里,就搁在我旁边,我愣是找了半天也没找到,这小子嚎地比乌鸦还难听…噢噢对,还有他初一那年第一天开学,在小学部教学楼上了一天课才知道上的是六年级的课…”

    “爷爷,出门在外总得给我留点面子?”

    谢观歪着头,似乎有些不满,唇紧紧抿着,打断他的话。

    谢兴哲总爱拿他小时候的事情寻开心,他都多大了,整天还被谢兴哲当小孩子看。

    谢兴哲目光看向谢观:“你小子,什么时候这么重的偶像包袱了,平时说你,看你也没心没肺的不在乎啊!”

    “那是以前。”谢观反驳,用力地嚼了嚼口中的牛排。

    “成成,我不说了。……

    不过人家姝儿和你一个学校,以后互相帮衬懂不懂?”

    谢观挑眉,倒是没回答谢兴哲,反而是饶有兴趣看着景岚姝:“那当然得帮衬,对不对,景同学?”

    景岚姝只是默默在听他们三人讲话,听到谢观这么叫她差点没呛住,脑子一片空白,她顺手拿起手边的纸巾擦了擦嘴角。

    “你说的对,谢同学。”

    她逢迎他。

    “老景,既然姝儿和我们家谢观一个学校,干脆住我们家算了,不然姝儿一个人在上海上学太孤单了,刚好你闲了可以来找她。”

    景国勇有些喜出望外,本来还想和谢兴哲提这事,可现在他已经先提出来了,好过他拉下脸面说了。

    景国勇显得十分爽朗:“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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