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姑娘,林姑娘?”暮烟敲了敲房门。

    林霜寒倏然惊醒过来,窗槅子外似乎泼洒了漫天的血色。

    有那么一瞬,她的面色变得非常难看,刹那间就要抽出腰间的长剑。

    但暮烟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林姑娘,你还在里面么?”

    林霜寒怔愣了一瞬,终于看清楚,屋外只是一片烧得火红的暮云,而非…洗不净的血迹。

    她蹙着眉轻轻晃了晃头,待神思清明几分,终于拉开房门。

    暮烟恭谨道:“请林姑娘往乐乎厅去。”

    这乐乎厅原是千丝门用饭的地方,前门主商随喜欢在乐乎厅吩咐些大小事宜。久而久之,这乐乎厅便也成了半个议事堂。

    出得院门,便见门口候着一位半旧春衫的男人。听得林霜寒出来,转过身,两只眼笑成弯弯月牙:“小阿落。”

    暮烟尴尬地咳嗽了一声:“月长老,那是昨儿门主摆的一丛富贵竹,林姑娘在这里啦!”

    月长老:...

    林霜寒不由勾起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月长老的眼神据说也有好过的时候,可林霜寒四岁来千丝门时,月长老的眼神就是这么个德行了。

    ——据说是熏着烟灰读食谱给读出来的。

    林霜寒行礼:“月叔叔。”

    离得近了,月长老得以上上下下仔细地打量一番林霜寒,伸了手轻抚过林霜寒的头顶:“算来,也有十多年不曾见过了罢…这几年来,小阿落一切可好?”

    月长老的眸色一贯的温柔,恍如这十余年来不曾变化的旧日风景。

    林霜寒正要开口说话,只见月长老喜滋滋从袖中拿出一个油布的包裹。

    打开来看,是几枚颜色诡异的梅花点心:“来,月叔叔这几日新研制出来的。尝尝。”

    嗯,的确是十余年来不曾变过的风景——这糕点的颜色都还和十年前一模一样!月长老你的发挥也太稳定了吧!

    林霜寒刚要说话的嘴噎了一下,盯着这团“容色艳丽”的玩意,一只手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半截子衣袖滑落,露出林霜寒的小臂来。

    月长老的眸子忽地一凝,林霜寒忙欲将手缩回,却被月长老一手捉住。

    他眸中的笑意尽数敛了去,竟隐然有些怒意。

    另一只手将林霜寒的衣袖拂至手肘,雪白的小臂处,赫然显现道道狰狞的血痕。

    那血痕的颜色瞧起来倒好似新近才磕碰出来的。可仔细看了便知,这血痕分明也有些年头了。

    ——如此历久弥新的伤痕,便只能是,减字木兰留下的了。

    月长老的喉咙一涩:“那年留下的?”

    林霜寒颔首:“是。”

    月长老并了两指,搭在林霜寒的脉上,一双眉头皱得是愈来愈紧。他生得高,从上往下看着林霜寒浑不在意的淡漠表情,气不打一处来:

    “怎会到今天这个地步?你姑母呢?她如今不是天子么?!接了你去就是这么个结果!”

    当今天子元天珏,是慧武帝长女,自幼镇守北疆。

    慧武帝驾崩后,传位于慧文帝。十年前,文帝驾崩,未留下遗诏。

    内侍欲立文帝幼子而令群臣,遭到以外戚杨氏为首的十二卫禁军反对,一时京城大乱。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元天珏趁机率安靖军回京,夺得帝位。

    时逢小青峰灭门案发,元天珏亲自带了人搜检小青峰,才终于救下表弟的女儿,林霜寒。

    月如雅当年得知了消息,也曾凭着昔日的几分交情向元天珏要人,自然被回绝。

    他转念一寻思,这天家的人力物力自然也比自己这小门小派强。那减字木兰又是凶险的东西,便也没有强行要人。

    孰料十年过去,竟是这么个结果!

    林霜寒道:“姑姑她尽力了。”

    打眼一瞧月长老气得不成模样,忽伸出手,牵住月长老的袖子轻扯了扯。

    月长老哑然失笑。

    林霜寒小时候养在千丝门,同这位月长老相处的时间是最多的。

    那时另外三位长老都年轻气盛,最喜隔三差五地外出找人比试。只有月如雅镇日埋首在古卷之中,便担负起看管两个熊孩子的重任。

    她和商云便一人牵着月长老一道袖子,活似两个小拖油瓶。又正是闹腾的时候,总将这温雅如玉的男人气得火冒三丈。

    惹了月长老生气,林霜寒便总会这般牵着月叔叔的袖子轻扯。

    如今十年过去,分明物是人非,却又好似什么都不曾变化。

    月长老深深叹了一口气,强笑道:“阿落今日回来是开心的事,不宜生气。月长老向阿落赔个不是。”

    林霜寒嘴角微弯,顿了顿,又道:“月叔叔,这件事,还请你替我向他瞒一瞒。”

    月长老眉心微蹙:“...唔,这是为何?那小子若知晓你的情况,平日里也好与你有个帮衬。”

    林霜寒摇了摇头:“此事与他实在并无干系,不必再与他多添烦扰了。”

    月长老还欲说些什么,但一看林霜寒坚定的表情,便也只好应下。

    三人到得不亦乐乎厅时,厅中已然熙熙攘攘坐满了门中弟子。见到三人的身影,大厅中顿时安静了下来。

    月长老和暮烟他们是认识的,可月长老怎么还亲自领着一位姑娘来了不亦乐乎厅了?

    要知道这地儿可不是随便什么外门外派的人都能进来的,且看这一行人的方向,那不是往门主和长老们用餐的小阁子去了么?

    这么多年,何曾见过陌生的姑娘入过那个小阁?还劳动月长老亲自招呼?

    待一行人消失在小阁内,立即有好事的弟子道:“诶诶,你们听说了么?这就是传言中门主那个未婚妻。”

    有人咋舌道:“真的有这个未婚妻啊,我还以为是门主故意编出来拒绝那些姑娘的。”

    另有人问道:“这人是什么来头啊,怎么由月长老亲自领着往小阁去了?”

    先前那人压低声音道:“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咱们这位前门主夫人,母亲,是当年小青峰剑派的掌门,江湖人称‘纷纷柳絮飞残’的林飞絮。父亲是先帝第二子,当时风头无两的瑞王元慕。如今的天子元天珏,则是她的姑母。”

    “哇——”

    此言一出,登时是听取“哇”声一片。

    那人又道:“不过咱们门主也不差。想当年咱们千丝门,那可也是江湖中响当当的一大门派。咱们的老门主,‘千丝手’商随,江湖谁不尊一句商爷?武林大会,那也得给我们千丝门在主位上安排一个席位。门主的母亲,我听说可是南疆苗寨的圣女。咱们前门主和他的门主夫人,那也是有一段缠绵悱恻…”

    身旁人忽而咳嗽了一声,给他使了个眼色。

    这弟子没看懂暗示,自己倒想卖个关子,道:“你们且猜猜,前门主和门主夫人,是怎么相识的?”

    其他弟子纷纷低眉敛目,装作什么也没听见,兀自用起茶来。

    这人顿时觉得无趣,忙道:“诶诶,你们别走啊,我就直说了罢。听说是当时苗寨里起内讧,咱们前门主刚好路过,就被…”

    “就被怎么了?”一道冰冷的嗓音从后头传来。

    这张口叭个不停的小弟子立即打了个寒颤,僵硬地转头,但见商云笑眯眯的,“你说,我父亲当时就被怎么了?”

    那桃花眼笑起来可当真是漂亮,但了解这位商门主的弟子们却都知道,这个时候的商门主,那才是最可怕的。

    小弟子脸上浮现一个尴尬的笑:“门、门主,你、你何时来的?”

    商云也不多同他废话,睨了他一眼。一边抬腿往前走,一边轻飘飘道:“陈无言,吃完饭便到我的清泉阁来罢。”

    陈无言如遭雷击般“啊”了一声,一双眼睛瞪得溜圆。“这…这…”但迫于商云淫威,也是敢怒不敢言,只能万般不情愿地应了一声。

    商云一进后头的小阁子,便瞧着林霜寒坐在了靠窗那个位置上。以手支颌,正望着窗外景色。

    天光勾勒林霜寒的侧脸,是一张清绝剪影。暮色昏昏,花香四溢,令商云有那么一瞬的恍惚。

    这一幕同十年前再寻常不过的那一幕,同十年后总时不时入他清梦的那一幕,忽而重叠了起来。

    十年前,林霜寒便最喜坐在这个位置上,扒拉着窗槛往外看。

    那时,这是每日里最普通不过的一件事,是一日三餐都会发生的事。是今天结束后,明天一定又会到来的一件事。寻常到那会儿尚且年幼的他在挨了林霜寒的拳头后,还会向月长老抱怨,能不能不要林霜寒来千丝门了?

    未曾想,一语成谶,林霜寒当真不再来千丝门了。

    十年间,这座位从此便空置了下来。而他,也只能偶尔在梦中,再现当年情景。

    此时此刻,商云望着倚窗而坐的林霜寒,心中也不禁疑惑起来,他是否仍在梦中?

    “商门主。”

    商云一窒,看向就在林霜寒身旁的苏子玉,后者正带着笑朝他打招呼。

    嗯,看来果然不是梦呢。

    商云堆出一张皮笑肉不笑的脸,朝苏子玉行个礼,便站在他椅子侧不动了。

    苏子玉起先还没注意,正偏过头与挨着他坐的林霜寒说话:“此处地势当真是好极了,俯能看青翠满山,仰可观流云如烧…”

    他顿了顿,想看看林霜寒会不会说些什么,但林霜寒只是趴在窗槅子上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

    这是林霜寒惯常的反应了,苏子玉没在意,又打算继续往下说,却听一道带笑的男声忽而插/进来:“林姑娘选的位置自然是最好的,就便是我堂堂一个门主,也赏不到她那样的好景色呢。”

    是商云的声音。

    苏子玉挑眉,这才发现商云还站在他身侧。他不明所以,顺着商云的话接了一句:“那商门主的宝座在何处呢?”

    商云没说话,笑吟吟地看着他,以及他屁股下那张椅子。

    苏子玉看了一眼身侧的林霜寒,又看了一眼商云。后者的表情虽则笑得和善,但总让人觉得不怀好意。

    苏子玉:…我装作没看出这家伙的言下之意行不行?

    恰在这时,月长老温柔的声音从对面传了过来:“凌言,苏公子远来是客,你那座位有什么好宝贝的,让给苏公子坐一坐不行么?就算咱们千丝门立派以来,向来把这座位当成门主才能坐的宝座,但今日既然苏公子想坐,那也不…”

    暮烟本来在张罗着布菜,闻言一脸讶异地向月长老看过去。

    什么时候月长老也学会了睁眼说瞎话了?他们千丝门虽则大小门规也有,但吃个饭哪还有这么多规矩?不都是哪里方便哪里坐么?

    诚然,林姑娘惯常坐的那个位置,他们总是会空出来,因着这是门主特意吩咐的,也是门主时不时要坐一坐的。真要说的话,林姑娘坐的那个位置才是真正”门主的宝座“呢。

    暮烟看了自个门主一眼,又看了林霜寒一眼,收敛了惊讶神色。

    也是,如今林姑娘既然回来了,门主的座位往旁侧再挪一位,好像倒也…无妨。

    月长老的话说到一半,苏子玉便再坐不住,霍然站了起来:“是在下失礼了。”

    月长老最后一个词结束,“…那也不打紧。”商云已然毫不客气地向苏子玉拱了拱手:“劳烦苏公子了。苏公子还请右面上座。”

    苏子玉似笑非笑地睨了商云一眼,接着紧贴着商云的右手侧就缓缓坐了下来:“门主,苏某坐在此处,门主当不会介意罢?”

    也是右面上座,没毛病。

    商云无话可说。

    一张不宽的长桌,这一侧转瞬挤满了并肩而坐的三个人。

    风长老风风火火地一脚迈进来,“哟呵”了一声,“你们仨待会夹菜,施展得开手脚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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