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夕阳已然西垂,蒙蒙暮色从山野间漫出来,渐而笼罩这一方青山。

    西山之上,一轮皎洁明月正缓缓自云后露出轮廓。

    商云领着林霜寒去了清泉阁。远远只看见一个小弟子低眉耷眼地蹲在门口,正是陈无言。

    见了二人过来,连忙站起身:“门主好,前门主夫人好!”

    林霜寒听到这称呼一愕,商云连忙斥道:“陈无言,你胡乱说些什么!我看给你取这个名字也是白取,干脆改了名叫做陈闭嘴。”

    陈无言忙摆手摇头:“门主,我说错话了,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饶我一回。”说着,又殷勤问,“门主,今儿要做什么?是试药还是扎针,我已经准备好了!来吧!”

    这是千丝门的老传统了。

    下毒者不可不知其毒之烈,救人者不可不知其药之凶,门里人互相试药。

    前门主商随性子古怪,门中个个也是狠人,试药之风尤盛。那时还不是点到为止的试药,是互相以命相搏。找不出解药就找不出解药,落下些残疾,那算命好;横死路旁,也是常事。

    江湖友人都尊称千丝门一声“千骷洞”,没一个敢贸然上山来的。

    到商云时,千丝门从毒/窟转行做了医庐,门风大为柔和。试药扎针一事虽也常有,但都是些友好切磋,且配备了保护措施,轻易不会闹出人命。

    只是商云一直汲汲于研究减字木兰,试这玩意,多少还是令人有些害怕。

    陈无言一脸视死如归、英勇就义的模样,令商云忍不住好笑:“行了,今儿我有些事,且放你一回。滚吧。”

    陈无言大喜过望,嘴巴又开始乱瓢:“谢谢门主,谢谢门主夫人!”

    一面喊,一面飞速往外溜,生怕商云反悔似的。

    这左一句“前门主夫人”,右一句“门主夫人”,饶是林霜寒此时心事重重,这会儿也忍不住一笑,歪过头看商云:“他怎么认识我?好像还很了解千丝门的旧事?”

    一面说,林霜寒一面又想起来。

    白日里她带着苏子玉来叩山门,自报名姓后,暮烟也似乎面色有些异样。只是这异样并无恶意,她也就没有放在心上。

    这会儿回想起来,暮烟分明不认识自己,怎会露出那种好奇的表情呢?

    而方才这个陈无言,林霜寒此前也未曾见过,怎的陈无言却知道是她林霜寒与商云定过亲事呢?

    林霜寒说得委婉,商云却知道她话中所谓“旧事”,指的就是他俩曾经定下的那娃娃亲。

    商云含糊应了一声:“这家伙就喜欢胡乱说话,林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对着林霜寒,他没勇气把当年那件丢脸事说出来。

    照理来说,商云并不是会拿着这种事做文章的人。而且曾经为着被林霜寒退了亲,他那朴素的男人自尊心,也曾使他下令严禁在千丝门内提起林霜寒这个人。那块金灿灿的好人匾额,他也曾用绒布遮了个严实。

    因而诸人尽管知道他从前有个未婚妻,且被这未婚妻退了婚,但大多数人并不知道此人就是林霜寒。之所以如今近八成的江湖友人都知道了林霜寒这个名字,那还得从几年前的武林大会说起。

    十年来,中原武林承平日久,北方银月教忙着一统靺鞨,南方苗疆圣女沉迷制蛊,都无暇逐鹿中原。每年一届的武林大会起先还报一报两派势力的近况,后来也谈了谈减字木兰的凶险,终于几年过去,正经事说无可说,渐而演变成一年一届的江湖八卦大会。

    那时商云被退了亲,是江湖难得的新闻。可惜商云此后一年待在京城,又一年闷在千丝门不肯下山。诸人遇不到人,也探不出八卦真章,只能干着急。

    第三年,四大长老瞧他再闷下去,恐怕还没解出减字木兰,自己非得先把自己试药试残了不可,便将其强行带去武林大会散心。

    诸人都想来打听退亲一事,纷纷来向他敬酒。商云来者不拒,喝得脸赤,却一句话不说。众人都以为没戏,做鸟兽散。孰料子夜时分,商云忽从床上爬起来,推门而出,挨门挨派地去敲门。

    那一夜,商云敲开了客栈近半数的房门。从林霜寒小时候怎么揍他,讲到如今退亲怎么送了好人牌匾来气他;又讲那娃娃亲是两方家长交换了庚帖定下,怎能她单方面说退就退。讲到最后,涕泪满面,口不成言。

    如此,“江湖第一好人”一战成名。

    林霜寒三个字,扬名天下。

    商云脑子里又浮现出第二日武林大会上江湖众友人看他的表情。那是稀奇中带着好笑,好笑中又带着怜悯,怜悯中还带着几分磕了八卦的意犹未尽。

    要不怎么说人与人的悲欢并不相通呢。商云但觉脑仁突突得疼,很是不愿回想那日的情景。

    林霜寒却误会了他的表情。她转念想到姑母曾派人来千丝门退亲,也许是那时候千丝门诸人知道了自己的姓名也未可知。

    看着商云颇为难堪的表情,她料想这个退亲并不体面。

    她的姑母元天珏为着减字木兰一事,极其厌恶千丝门。从前门主商随到现门主商云再到四大长老,那时她每天都会冷嘲热讽几遭。

    起先碍于自己的态度,姑母并不提退亲的事。后来自己去行宫养病,姑母悄无声息地就将这事办了。不仅如此,还瞒了她三个月。

    三个月后,木已成舟,她听说商云还气得吐了一口血。那时她本就心如冷灰,便也就此作罢。

    这会儿再见到商云,林霜寒倒有些歉意:“我姑母她,那时并未为难你罢?”

    商云正领着林霜寒上阁楼,听了这话,身子不由顿了一顿。

    随即,他的脚步仍然从容地往前,尽可能轻松道:“不是林姑娘安排的退亲么?怎么还明知故问了?”

    话一说完,他又觉得自己这反问显得很有些责难意味,又笑了笑:“那时整个青州城还以为我得攀上皇室呢,那可真令他们脸上增光。哈哈,没想到是退亲,可教我被这些人笑话了一段时间。不过咱们那娃娃亲,本就是咱们爹娘随口一提,做不得数。林姑娘既然要退,着人来知会在下一声就是。摆那么大的排场,倒教我…”

    他觉得自己的声音还算得平稳,语气也轻松诙谐,很有几分举重若轻的风度。可说到最后,那一张笑脸越来越僵,几乎维持不住。

    商云的声音戛然而止。

    倒教他什么?他自己如今也想不明白。茫然回忆那一天的心情,只记得自己呕出一口血就往后栽了去。再醒来时,屋子外是一片琥珀色的黄昏,他以为白日里发生的一切不过一场噩梦。

    林霜寒跟在他身后,听他说完这段话,默了半晌,忽道:“不是。”

    商云从茫茫然间回过神,问道:“不是什么?”

    “不是我...”

    林霜寒忽然顿住了。

    她直视着他。

    面前的商凌言与十年前那个跳脱又青涩的少年相比已颇为不同。他的桃花眼里仍旧蕴着潋滟的水色,却更为沉稳从容。周身的气度是一派少年人的意气飞扬,却渐而也显露出一门之主的威严与魄力。

    她想,他的未来是光辉灿烂,是万木晖春。

    不像她,早是已成定局,枯木之身。

    “不是我安排的退婚,亲事也不是做不了数的随口一提。”

    这些话,说出来只会徒增他的困扰,何必多言?

    林霜寒道:“没什么。”

    既如此,商云也不多问,他将林霜寒请至二楼入座,道:“林姑娘有什么吩咐?”

    林霜寒轻声道:“辉之的毒,其实是我下的。”

    商云一愕,几乎是脱口而出:“你是不是不愿嫁他?那我此番便不替他解毒了。”

    林霜寒:???

    商云尴尬地咳嗽了一声:“我开玩笑的。不知林姑娘何以做出这种事呢?”

    林霜寒叹了口气:“我是特意来见你的。”

    商云一怔,脑子里不可抑制地又开始胡思乱想起来,耳尖也禁不住泛起了红意。

    他矜持地咳嗽了一声:“你知道我家就在千丝门的,就算是特意来见我,也不必如此折腾苏公子。你和他的婚约,是不是另有隐…”

    他话还未说完,林霜寒已微微叹了口气:“此事说来话长。姑母接我回京后,总是担心我的…”

    她一顿,没往下说,“总而言之,她不许我出京城,我在京城等不下去了,迫不得已方出此下策。本来是想将毒用到自己身上,逼迫姑母放我出京。辉之却替我受了这累。因而还望商门主能尽心诊治,在下感激不尽。”

    原来是这个原因。

    商云有些失望,又问:“那不知林姑娘特意来见我,又是何原因呢?”

    林霜寒道:“商门主,我想请你帮一个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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