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天珏亦带着安靖军上了小青峰来了。

    三支人马呈三足鼎立之势,转眼间,小青峰便是黑云压城,气拔弩张。

    商云还未琢磨出个意思来,眼前的场景忽而又是一变。

    一扇大门倏尔重重关闭,周围的场景变成了一条长长的黑色长廊。

    林霜寒站在长廊的另一侧,背对着他。

    商云几步走上前,挨在她身侧,林霜寒原来正在与一位厨子说话。

    那是个三十来岁的中年男人,面容很是沧桑,几道狰狞的伤疤非常吸引人目光。此时端着一碟子牛乳酥,递给林霜寒,笑道:“这是我们老家那边常吃的零嘴,姑娘尝尝?”

    林霜寒接过,转头对商云道:“他是被禁卫军的抓来的伙夫,听说家乡在更北边呢。”

    中年男人亦“看不见”商云,自顾自往下说道:“我也有双儿女,如今想来同姑娘差不多年纪了罢…哎,有生之年,也不知有没有命…”

    他摇了摇头,摸摸脸上的疤痕,不再说话。

    林霜寒端着小碟子,尝了一口,蹙了蹙眉,递到商云跟前:“我记得你喜欢吃这么甜的…”

    商云:…

    他忍不住有些好笑。

    对这种甜腻的点心,他说不上讨厌,但也绝对说不上喜欢。可因着林霜寒但凡有什么不喜欢吃的,都会推给他。久而久之,在林霜寒眼里,他倒好像什么都喜欢吃了。

    商云接过。

    如今身处妄境中,他忍不住贴近了林霜寒几分,道:“我替你吃,你怎么报答我?”

    林霜寒转眸,澄澈的眸子眨了眨。

    眼前的商云是十一二岁的商云,说出的话也是十一二岁时他常说的话。

    分明熟稔,安心。可林霜寒的心底,无由来涌上一阵巨大的不安与悲怆。

    有什么东西,好像不对劲了。

    她和商云之间,有什么关系,已经改变了…

    林霜寒忽伸出手,一把紧紧攥住了商云的手臂。

    随着这个动作,周遭的场景再度崩裂。长廊消失,眼前出现一扇紧闭的房门。

    林霜寒手下不松,却微微扬起头,一瞬不瞬地盯着房间看。

    商云发现,她的目光如那日在山下一般,空洞得紧。

    他想将手抽出,但林霜寒抓得很紧。

    商云迟疑了半晌,又问出了那个问题:“阿落,你还记得我是谁么?”

    林霜寒转过头,亮晶晶的眸子盯着他,声音如那时一般清脆:“你是,凌言哥哥。”

    乍然听见这个称呼,商云心尖一颤。林霜寒依然抓得紧,商云不再挣扎,他微一犹豫,反手牵住了林霜寒:“阿落,你还记得你身在何处么?”

    林霜寒闻此一言,又深深蹙起了眉头。整个幻境都动摇了起来,渐有分崩离析之象。

    商云正要再接再厉。林霜寒忽而伸出手指在唇上比了比:“嘘。”

    商云一怔。恰在这时,屋子里传来了激烈的争吵声,是元慕与元天珏。

    “皇姐,我分明早已同皇廷斩断了联系,也摆明了不会掺和你们的事,你也定要逼我归京么!”

    “你是甘愿舍了这荣华富贵、王爷身份,可你又斩得断同慧文帝的血脉么?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的身份血统搁在这儿,还想置身事外不成?”

    “倘若真如你想的这么简单,今儿王徳才和杨远的人马又怎么会来小青峰?难不成真来找你瑞王叙旧不成?”

    良久没有听见元慕的声音,但听一声重拳砸在桌子上。

    “你若真想护你妻女,不如早日同本王归京。王德才是拿你做跳板扶你弟弟上位,等你失去了价值,迟早除你满门。杨远想来是要把你架上皇位,你若顺了他意,一辈子可得当他手中傀儡,哪里还护得住你的妻女。但你只要独自回了京城,这小青峰自然不会再成为他们的目标。”

    元慕嗤笑一声:“皇姐,说的倒好像你是个什么好人一般。”

    元天珏道:“本王自然也不是什么好人。本王的目的很清晰,要这天胤的皇位。而你,是我如今最大的阻碍,本王自然不能容许你落入旁人手中。但只要你乖乖配合我,本王也会护你周全。”

    元慕道:“皇姐,那你一刀杀了我,岂不是更无后顾之忧?”

    元天珏冷声道:“你以为我当真舍不得杀你?不过是不愿意再添残害手足的罪名,惹人攻讦罢了。”

    她不耐道,“想好了没有?莫要真逼我动手…”

    她话未说完,忽而一声闷哼,旋即大怒:“林飞絮!你胆敢定我的穴!”

    余下的话倏尔模糊,整个场景为之一变。黑沉沉的天幕压下来,空气里满是血腥味。

    林霜寒的惊叫声蓦然响起。

    商云一惊,手中触感一空,回身去看林霜寒,林霜寒却已凭空消失!

    而周身剧痛又猛烈了几分,他一摸嘴角,竟满是血迹。

    商云心头一紧。自己在妄境中待的时间过长,身体也开始起了变化。他必须要快点唤醒林霜寒才行,否则两人都得死在这里。

    但此时的剧痛比之最初,不知猛烈了多少倍。周身寸寸肌骨都像断裂了一般,每走一步,都痛苦难忍。

    他只能不断在脑海中告诫自己,这是假的这是假的。

    可身上断骨碎颅般的疼痛如有实质,迫得他不断往外呕血。

    原来这就是林霜寒当年所经受过的苦痛。

    商云笑了笑,他觉得很庆幸,是自己入了这妄境,而非那个苏子玉。

    商云忍着痛苦在小青峰剑派中跋涉,处处都是剑光,尸体与鲜血。旋即,人人脸上都露出一种痛苦至极的神色。

    他只看一眼,便知道这是减字木兰的毒。

    闭了闭眼,他扒拉着地上的尸体,去找林霜寒。

    很快,却找到了林飞絮。

    这位小青峰的掌门此刻身中数刀,死时眼睛还睁着,面色痛苦而扭曲。

    “林姑姑…”商云低声唤了一句,正要伸手阖上她的眼。

    忽而却见林飞絮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凌言,阿落…去找阿落…”

    商云惊骇,这分明只是个妄境,妄境中人理应无法意识到他的存在才是。怎么会?

    但他不及多想,虽知于事无补,但仍旧回握住了林飞絮:“林姑姑,我定会寻到阿落…”他顿了顿,又一字一句道,“亦定会以自己性命,护她此生无恙。”

    说完这句话,整个妄境陡然崩裂。

    洗不净的血流从九天之上悬倒而下。

    而血雨的正中,正是林霜寒。

    她握着长剑,整个人都在颤抖,满目狰狞。所有靠近她的人影,都被毫不留情地洞穿,转瞬消散。

    商云凛神,缓缓走近,那剑锋便对准了他的胸口。

    商云看着面前的女孩。

    十岁的林霜寒,浑身浴血,像是从地狱爬上来的修罗,可更像雨夜里浑身湿透的猫。

    商云没有犹豫,轻轻抱住了她。

    剑锋洞穿他的胸口,是一种尖锐刺骨的痛。

    可他却觉得高兴:“阿落,我找到你了,跟我回家。”怀中少女的颤抖,渐而停止下来。

    林霜寒再睁开眼时,见到的是一道紫色的床幔。阳光从窗槅子外投进来,落在身上,恍如梦中。

    可林霜寒知道,她已从梦里出来了。

    浑身上下涌上来一阵彻骨的剧痛,这是虫蛊兴奋时带来的痛楚。

    但林霜寒只是眉头微蹙,容色几乎没有任何变化。

    实在是这些年来,他已习以为常。

    躺在床上,她不由回想方才的妄境,眉头轻蹙起来。

    她又梦见了那日的小青峰,这本来没什么大不了。可为何,出现了商云?

    当然,从前她入妄之时,也会梦见商云。但那都只是旧时记忆的重现,梦中的商云从来不会像这次一般,出现如此特殊的反应?

    她回想起来最后一幕。商云竟轻轻抱住了她,这是她梦境里从未发生过的事。

    林霜寒皱着眉,回忆起自己原是带着苏子玉来找商云解毒,随后似乎在千丝门山下的客栈里昏了过去。

    来之前,她曾叮嘱过苏子玉和嘉山,不要把她种了蛊虫的事告知于商云,免得徒增他的困扰。心中也是隐隐担忧,害怕商云因着愧疚,也要种下同妄蛊。

    这件事她不想牵累任何人,只她一人承担便好。

    难道他…

    思及此,林霜寒立即坐了起来,想去找商云确认。撩开床幔,桌子旁却坐了一位苗疆装饰的女子,正是花无艳。

    她撑着下颌,正闭着眼休息。听到了林霜寒的动静方睁开了眼:“你醒了?”

    林霜寒并不识得花无艳,但打量她身上装饰,林霜寒迟疑着问道:“这儿是?”

    花无艳起身行近,一边仔细看她的面色,一边道:“这儿是南疆苗寨。你在千丝门因蛊毒昏厥,商云便把你带到我这儿来了。”

    林霜寒立即从这语气以及周身的装扮里明白过来,这位是苗疆的圣女。也即,商云那位传言中的母亲。

    她便要起身下床来行礼。

    花无艳一把按住了她:“你倒是还有精力折腾,是嫌自己的命太硬?”

    林霜寒哑然。她不是个能言善辩的性子,这会儿只好道:“多谢花…伯母。”

    花无艳似乎是被这称呼乐到了,她又坐了回去,手上提溜着一个小盒子。

    林霜寒看出来,这是装着另一只同妄蛊虫的匣子,里面一只小虫子正在活泼地四处游动呢。

    林霜寒愕然道:“这是…它怎么会在这儿?”

    花无艳看了她一眼:“不在这儿它还能去哪儿?”

    林霜寒有些不好意思。

    她方才还以为是商云得知她种了同妄蛊,跟着也种了下来,如今看来是她想多了。

    明白了这件事,她心头忽然涌起几分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心绪。

    一方面,商云没种蛊,她应该感到高兴才是,证明自己的事情不会再拖累旁人。

    可另一方面,这说明方才在妄境里商云的言语和行动,果然还是假的,只是她臆想出来的罢了。

    意识到这一点,不知为何,她在心底深处,却有些隐隐的失落起来。

    花无艳打量她的神色,明知故问:“怎么,你该不会是在妄境里见到了商云罢?”

    林霜寒性子单纯,这会儿神色微微一变,就泄露了她的真实想法。

    但她为自己生出这样的想法而感到万分歉疚,她怎么能期待商云也跟着种下同妄蛊呢?她为何会生出这样的想法?

    登时像个做错了事情的小孩,道:“我…我不是故意的…”

    花无艳看着她的神色,不免若有所思起来:“你…希望见到他?”

    林霜寒又被吓了一跳,忙道:“不不…只是,我也不知为何会梦见他。”

    那十年在京城时,她是梦见商云最多的时候。梦见的总是幼时琐事,她想,那大约是她在怀念。

    后来时间长了,这份怀念之心也淡了,她便很少再梦见商云。许是这次突然又见到了故人,她触景生情,便又梦见了商云了。

    还对故人,生了些奇怪的期望…

    花无艳打量她神色,如同看一张白纸。不由生出“自个儿子是个傻子,这姑娘看着也不大聪明”的感慨。

    又回想起自个那便宜儿子巴巴地来种蛊,同时又让她帮忙遮掩此事的举动。她到底有些叹息。

    照这两人目前的相处,恐怕到最后,林霜寒真死在了妄境里,商云也跟着一命呜呼了,这傻姑娘也不知道还有个人用性命陪着她呢。

    花无艳张口开始胡说八道:“同妄蛊是与种蛊人内心相连的蛊虫,因而无论出现什么,都不足为奇。都是种蛊人内心欲望的反映罢了。”

    林霜寒一怔:“我…内心欲望的反映?”

    花无艳点头。

    林霜寒回想起最后,商云展臂抱住了她,那拥抱的触感似乎还停留在身上。

    这是她内心欲望的反映?

    她忽而觉出有些脸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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