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桐又早早地醒了,窗外还如夜的黑。她走出房,去倒杯水。阿爷的房门开着。她喝了一口水,血腥味从胸腔涌上喉咙,她感到畸形的血管扩张了整个胸部。几年前,十六岁的自己提着一桶从身体里导流出来的血,又来找她了。她静静地等了一会,面色不动。继续喝下几口水,血味被水慢慢冲淡,消失。

    她轻轻走到阿爷的门前,阿爷不在。去哪里了。爷,爷。她喊着。只是她自己的回声。天还这么黑。阿爷能去哪里。她跑出屋外。天有些微亮了。江上浮现浓浓的白雾。山上是黑森森的树林。只有她一个人。阿爷,爷,爷——爷——回声,如波浪一叠叠地打回来。嗓子喊干了,血的气息渐渐渗出来。阿桐的额头一颗颗汗粒。她想要走到河边。水面乘着一点点天光,映出一个人——女孩模样,肺部血管畸形,脑部血管畸形,在笑。那女孩像自己,又像她,一双悲伤的眼睛,又分明是个男孩的眼睛。她跌落在水边。

    “阿桐,喊我啊?阿桐?”

    是阿爷,他在敲门。自己还在床上。原来是梦。

    “阿桐?搞什么了?”

    “没事啊,没事,没喊你。”

    阿爷没有再敲门了。阿桐看向窗外,蓝天白云,日光晴朗。浓重的中药味透过门底飘了进来。阿桐像是融进了中药里。

    “爷,你熬凉茶了?”

    “熬着。”

    “你怎么了。”

    “最近有点咳嗽。”

    “怎么又挨着凉,不是让你注意点吗?”

    “人老了,动不动就挨凉了。”

    “要不你吃药吧,你喝那凉茶好得慢。”

    “你忘了你小时候感冒咳嗽怎么好的了?”

    阿桐不再做声了。小时候,阿桐身子很弱,经常感冒咳嗽。常被阿妈带去打针,也不见好。后来阿爷让她喝凉茶,每天三杯,一个星期病就好了。此后每次阿桐感冒,阿爷就负责监督她喝凉茶。

    阿爷的凉茶很苦。小时候的阿桐很害怕。

    “苦才有用!”阿爷总是这样说。

    阿爷以前这个县城最早卖凉茶的。他自己看医书,研究中药,列出制作凉茶的药材,又拿给中医过目。之后买药材,熬制,装好,推着凉茶车上街。根据喝茶人的反映,几经调整,形成配方,卖茶卖十年也没有再变动过。

    野菊花,鱼腥草,淡竹叶,茅根,土黄连,葛根,玉叶金花,山豆根,秤杆木。

    凉茶车的中间木板写着天然保健凉茶。两侧木板为“腹心有炎尽能除,寒暑不适均可解。”都是他亲手用毛笔写下的。

    那个时候,县城里好多人都夸阿爷的茶。“这个老人家卖的茶好有用!”后来阿爷身体不卖茶了,和阿婆上街,还经常碰到人说“老人家,你不卖茶了啊!”一脸可惜。

    家里每天都在熬茶,满屋的中药味。阿桐上学时,翻开课本,同桌都能闻见飘出来的中药气味。

    “我来一杯。”阿桐对阿爷说。

    “喝点,喝点,我看你最近有心事。”阿爷递给她一杯凉茶,黄得近黑。喝下,很苦,但她甘愿,很怀念。一杯喝完,一种带涩味的香才慢慢出现在舌尖。像极了野菊花在太阳下的香气,那是阿婆给阿桐做过的一个菊花枕。

    “你啊,身体做过手术,本来就不好,心里还偏爱装事情。”

    “阿爷……”

    “别老想伤心事,人生本来就是这样。”

    “我没想。你才多想了。”阿桐笑笑。

    她走到梦里跌落的水边,朝水里望去,清水映出她的面容,镜片下,悲伤的双眼。

    楠,昨晚梦见你了。

    他还记着你,像我一样记着你。曾经,因为病,你是这个世界上离我最近的人。你走了。他因爱你而如同经历了我们一样的病痛。如今,或许他是这个世界上离我最近的人了。尽管和他从未见过面。

    荔城的荔是什么意思?

    答案是鸢尾啊。你最爱的鸢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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