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时突然下起了小雨，小路太泥泞，不安全，三个人便折回了环山公路上。
路上人很多，由于雨实在算不上不大，加上没来得及准备伞，大部分人都在冒雨前行。
姜允和沈见秋见状也合上了伞，相视的那一刻，她们默契地笑了。
青春时总有那么一刻，是不惧风雨的。
不懂浪漫的程遣皱了皱眉：“你俩把伞打上。”
程遣话音刚落，姜允和沈见秋就冲上来夺走了他手里的那把伞。
偷鸡不成蚀把米，程遣不仅没能成功劝两人打伞，还被迫加入了淋雨的行列中。
不知是谁率先唱起了Beyond的《海阔天空》，大家纷纷加入了合唱。
在雨中，在此刻，是否年少，成功与否，未来如何，都变得无足轻重。
“仍然自由自我，
仍然高唱我歌，
走遍千里。”
姜允没有加入大合唱，她想看看身后的场景，却在回头的那一刻，撞进了一双沉默的眼睛。
姜允内心深处有某一处突然被击中了。
她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自己，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了。
那一刻姜允突然想给程遣一个拥抱，告诉程遣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会在。
可姜允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这么做，她只知道这个想法已经在她的心里埋了太久太久了。
从六年前程遣搬进她家的那一刻，她就想这么做了。
——
六年前，十二月的冬天，大雪纷飞。
房间里暖气很足，姜允只盖了一条小毯子，正窝在沙发上看动画片。
玄关处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姜允从沙发上跳下来，兴高采烈地冲到了门口：“妈妈！你…”
她话没说完，就被眼前的场景吓了一跳。
玄关处，姜允的父亲姜一伟的头上和肩上落满了雪花，怀里还抱着一个孩子，黄淑琴站在门口，费力地拖着两个行李箱。
姜一伟声音嘶哑：“小允，去帮妈妈把行李箱拿进来。”
他说完之后就走了进去，将怀里的孩子小心翼翼地放在沙发上，又把刚刚姜允盖着的那条毯子盖在了对方身上。
姜允听话的帮黄淑琴把行李箱搬了进来，她正准备去卫生间里拿两条干毛巾，姜一伟在身后叫住她：“小允，来。”
姜允走近，终于看清了沙发上的人，她几乎是喊出来的：“程遣？！！！”
姜一伟半蹲下来，视线跟姜允齐平，神色凝重：“小允，你听着，从今天开始，程遣就是我们的家人，是爸爸妈妈的儿子，你要把他当亲弟弟一样，知道吗？”
姜允不懂：“为什么？”
姜一伟轻声道：“你程叔叔有事要出差很久，以后程遣就跟我们住在一起了。”
姜允：“那他要住多久？”
姜一伟：“很久。你答应吗？”
姜允看了一眼沙发上面色苍白的男孩，郑重地点了点头：“嗯！我答应。”
姜一伟欣慰地笑了笑，他伸手摸了摸姜允的头：“乖女儿。”
一直坐在旁边听着父女二人交谈的黄淑琴在听到姜允说“我答应”的那一刻，再也无法忍住泪水，掩面痛哭起来。
……
程遣醒的时候，黄淑琴正在楼上给他整理房间，姜一伟正在厨房里熬粥，只有姜允守在他旁边。
见程遣睁眼，姜允立刻站起来，又惊又喜地朝厨房里喊道：“爸爸！！他醒啦！！”
程遣昏睡了太久，大脑里一片空白。他缓缓坐起来，迷茫地看着四周不算陌生的环境。
姜允说完就又趴了回来，她抓着程遣的手腕，眼睛里亮晶晶的：“你醒了！！”
昏睡前的记忆一点一点在脑海中浮现，程遣猛地甩开姜允的手，他忍不住开始流泪，怎么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我…我…”
我的爸爸杀人了。
我看见了。
姜允和程遣一起长大，可她从没见过程遣哭。从前都是她在哭，程遣跟在她身后拿着棒棒糖哄她。
这是第一次，哭的人和哄的人调换了身份。
姜允手足无措地看着程遣，听见他说：“我想回家。”
可我没有家了。
我的家在哪里。
程遣的手又一次被握住，他感受到姜允在用另一只手帮自己擦眼泪。
“这儿就是你的家。”
“我就是你的家人。”
“程遣，不要哭。”
……
程遣的父亲在公司杀死了与自己发生冲突的创业合伙人，程遣不仅目睹了一切，还被迫与那具尸体共处一室了一夜。
在这期间，程遣第一次见到了与平时截然不同的父亲。
他浑身沾着血，发疯似的一边找袋子一边呢喃：“不够大……不够大……装不进去的。”
“儿子！快，来帮爸爸一起找。找袋子，把你叔叔装进去。”
程遣捂着嘴阻止自己发出声音，他躲在办公桌下，止不住地流泪。
父亲的声音还在不断从头顶上方传来：
“他居然想卖了我的公司，他怎么敢！”
“这是我和你妈妈一手创立的公司，他算什么东西…”
“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
姜一伟和黄淑琴收到消息时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了。他们分头行动，黄淑琴去医院看程遣，黄一伟去公安局找程遣父亲。
姜一伟到公安局的时候，程父刚做完笔录。他手脚被铐住，身上还是那件沾着血的白色衬衫。
就在前天，这件衬衫还见证了程父在董事会上指点江山。
姜一伟一拳砸到程父的脸上，周围两个民警拦都拦不住：“你疯了吗？你是不是疯了！！！”
程父嘴角渗出血，他再也不是那个雷厉风行的程总了。
“我没疯。是他，是他要卖了我的公司。一伟，你知道的，公司是我和她的心血，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卖了我的公司。”
姜一伟和程父从初中时便是同窗好友，二十年来，这是他第一次觉得面前的男人疯了。
程父直到被带走时都不觉得自己有错，和姜一伟交谈时他全程面目狰狞，唯有提到程遣时，程父的脸上才有了一瞬间的无措。
程父试图抓住姜一伟的手，但却落了个空：“姜一伟，咱俩认识二十年了，这二十年来我没求过你什么，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求你，我求你帮我照顾好我儿子，看在我和你二十年好友的份上，我求你…”
我答应过他妈妈要让他健康长大。
我不想食言。
姜一伟无动于衷地看着程父：“你爱他吗？”
程父：“我爱！！我当然爱！！那是我的儿子，我怎么可能不爱！！！！”
姜一伟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笑了：“你爱他，又怎么舍得让他看到那样的场景，他才十一岁。”
程父终于崩溃，三十岁的中年男人绝望地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那场面看起来竟然有些滑稽。
姜一伟走了。
临走前，他只留给程父一句话。
“我会把他养大。”
作为你曾经的朋友，作为程遣今后的家人，我一定会让他好好长大。
姜一伟走出公安局时，北风呼啸，黑色的天空中飘起了大雪。他马不停蹄地赶去医院，到病房时，黄淑琴正坐在病床前掉眼泪。
姜一伟抱住她，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没事了，没事了，都处理好了。”
黄淑琴趴在姜一伟肩头，语气温柔又坚定：“我们养程遣吧。”
……
程遣刚到姜家的前一个月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做噩梦，他反复不断的梦到程父举着刀砍向他的场景，惊醒以后就再也无法入睡。
他不敢告诉姜允，更不敢告诉姜一伟和黄淑琴，只能躲在被窝里，睁着眼熬过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夜。
程父在时，程遣可以肆无忌惮地向姜一伟黄淑琴索取任何东西，因为他知道姜允父母给自己的，他的父亲也会换一种方式给姜允。
可现在不同了。
双向的付出成了单向的给予，纵然两家的关系曾经再好，程遣也难免有愧疚之感。
于是渐渐的，程遣习惯了能忍则忍，能省则省。作为一个外人，他绝不会给他们添一点点麻烦。
程遣的房间除了墙壁颜色外跟姜允的房间别无二致，甚至于姜允书架上摆的名著，姜一伟和黄淑琴都给程遣买了一模一样的。
程遣经常走到书架面前，但他不是去看名著，而是在一排排崭新的书中抽出一本很厚的笔记本，写下几个字，又合上。
某天夜晚，程遣又失眠了。他按亮床边的小夜灯，借着昏暗的灯光走到书架前，又一次抽出了那本笔记本。
搬来姜家两个周，这个笔记本已经写了两页了。
两页，整整四十行，每一行都清清楚楚地写着何月何日，姜一伟和黄淑琴给自己买何物花了多少钱。
半个小时后，程遣抱着这本笔记本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后半夜黄淑琴照例来看程遣。
她以为程遣怀里抱的是作业，于是小心翼翼地把它从程遣的怀里抽了出来。
合上前，黄淑琴余光瞥到了笔记本上的内容，看到歪七扭八的“手机八千元”五个字时，她顿时明白了什么，呆呆地愣在原地，泪流满面。
程遣在紧闭的房间中把自己的心思一笔一划地藏进笔记本里，但其实他自以为的无人知晓，却早已被所有人看在了眼里。
程遣不知道的是，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黄淑琴曾不止一次地为他流过泪。在他搬来姜家至少半年内，餐桌上从来没有出现过任何肉类食品。
程遣不知道的是，他以为的那些与姜允无异的名著，并不是姜一伟和黄淑琴的杰作，而是姜允用自己的零花钱在书店泡了两天的结果。
程遣不知道的是，他因为愧疚而在屏幕前不敢收姜一伟的生活费，但其实屏幕那头的姜一伟同他一样纠结。
给少了，怕程遣不够花。
给多了，怕程遣不愿收。
程遣不知道的是，他未曾谋面的亲生母亲的哥哥，也就是他的舅舅，在了解他的情况后，每个月都会给他打两千块钱的生活费。
怕程遣不愿意收，这些生活费从来都没有直接给过程遣，而是被姜一伟保存在一张特地为程遣办的银行卡里。
程遣在姜家的第一个生日是在医院度过的。
生日前一天晚上他发了高烧，姜一伟还在出差，是黄淑琴半夜开着车带程遣去的门诊。
尽管两人下楼的动静不大，但姜允还是听到了。她闹着要一起去，黄淑琴拗不过她，只好把她也带上。
正值冬天，急诊里人满为患，走廊里的椅子上都坐满了人，更别提找一间空病房了。
黄淑琴把两个孩子安置好，又匆匆忙忙去缴费了。
程遣坐在椅子上，看着姜允一会儿从包里拿出一条小毯子盖在他腿上，一会儿拿出一个杯子给他接热水，最后实在没活可干了，她就站在程遣旁边没话找话。
程遣搬来以后话一直很少，每次聊天都是姜家三人找的话题，这次也不例外。
姜允：“疼吗？”
程遣摇摇头：“不疼。”
胡说，你以前明明很怕打针。
姜允在心中默默说道。
可她不敢提“以前”两个字，这是他们家的禁忌。
姜允伸出手摸了摸程遣的额头：“还是很烫…要不你睡会儿吧，睡着了就不难受了。”
程遣声音沙哑：“不用…”
正巧旁边一个女人挂完点滴离开了，程遣旁边空了一个位置，姜允连忙坐下，拍了拍靠近程遣的那边肩膀说：“来，你靠着我睡！”
程遣正欲摇头，姜允又开了口：“都怪我。要不是我昨天拉着你去院子里堆雪人，你肯定就不会着凉了。”
程遣动作一停，犹豫了片刻，身体微微倾斜靠在了姜允的身上。
周围来来往往的人很多，小孩的哭声此起彼伏，程遣就这样靠在明明比自己矮一点却努力坐得很直的姜允肩上。
他突然想起了他的爸爸。
最近几天想起他时，程遣已经不再发抖了。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程遣心里炸开了花，促使他突然想开口说点什么。
程遣看着手上的针头，缓缓道：“我想吃糖。”
姜允打开怀里的包，摸出一根葡萄味的棒棒糖：“我给你带了。”
程遣鼻尖一酸。
两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深夜，程遣躺在病床上打点滴，跟他的爸爸说他想吃糖。程父闻言，花了五分钟从医院跑到超市，给他买了所有口味的棒棒糖。
程父出事以后，程遣变得越来越拘谨、封闭，他以为不会再有人爱自己，大家还会在背后议论他，讨厌他，说他是杀人犯的儿子。
而直到此刻，直到姜允毫不犹豫地从包里拿出一根棒棒糖时，程遣终于觉得自己错了。
相处一年来，黄淑琴看到他好好吃饭时惊喜的表情，姜一伟出差回来给他递礼物时纠结的神色，以及姜允想和他一起出去堆雪人时欲言又止的样子……
那些所有被程遣刻意忽略的细节，在此刻终于像洪水一般涌来。
程遣伸出手接过那根棒棒糖：“谢谢。”
姜允故作生气：“谢什么呀，我们是家人。”
嗯，我们是家人。
我不是一个人。
我有家人。
……
黄淑琴回来时身后还跟了一个男人。
程遣定睛一看，是刚刚出差回来的姜一伟。
收到黄淑琴消息时，姜一伟正在蛋糕店取蛋糕。蛋糕在他出差前就已经订好了，是一个蓝色的蛋糕，中间还印着一张卡通的戴着生日帽的小男孩。
那个蛋糕没有像计划那样出现在姜家的餐桌上，而是突兀的出现在了医院里，此刻又被姜一伟放在了地上。
直到三个小时程遣打完点滴回家后，它才终于完成自己的使命。
昏黄的蜡烛照亮了每一个人脸庞，程遣在轻柔的生日快乐歌中，迎来了他的生日。
这一年，他十二岁。
路上人很多，由于雨实在算不上不大，加上没来得及准备伞，大部分人都在冒雨前行。
姜允和沈见秋见状也合上了伞，相视的那一刻，她们默契地笑了。
青春时总有那么一刻，是不惧风雨的。
不懂浪漫的程遣皱了皱眉：“你俩把伞打上。”
程遣话音刚落，姜允和沈见秋就冲上来夺走了他手里的那把伞。
偷鸡不成蚀把米，程遣不仅没能成功劝两人打伞，还被迫加入了淋雨的行列中。
不知是谁率先唱起了Beyond的《海阔天空》，大家纷纷加入了合唱。
在雨中，在此刻，是否年少，成功与否，未来如何，都变得无足轻重。
“仍然自由自我，
仍然高唱我歌，
走遍千里。”
姜允没有加入大合唱，她想看看身后的场景，却在回头的那一刻，撞进了一双沉默的眼睛。
姜允内心深处有某一处突然被击中了。
她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自己，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了。
那一刻姜允突然想给程遣一个拥抱，告诉程遣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会在。
可姜允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这么做，她只知道这个想法已经在她的心里埋了太久太久了。
从六年前程遣搬进她家的那一刻，她就想这么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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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年前，十二月的冬天，大雪纷飞。
房间里暖气很足，姜允只盖了一条小毯子，正窝在沙发上看动画片。
玄关处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姜允从沙发上跳下来，兴高采烈地冲到了门口：“妈妈！你…”
她话没说完，就被眼前的场景吓了一跳。
玄关处，姜允的父亲姜一伟的头上和肩上落满了雪花，怀里还抱着一个孩子，黄淑琴站在门口，费力地拖着两个行李箱。
姜一伟声音嘶哑：“小允，去帮妈妈把行李箱拿进来。”
他说完之后就走了进去，将怀里的孩子小心翼翼地放在沙发上，又把刚刚姜允盖着的那条毯子盖在了对方身上。
姜允听话的帮黄淑琴把行李箱搬了进来，她正准备去卫生间里拿两条干毛巾，姜一伟在身后叫住她：“小允，来。”
姜允走近，终于看清了沙发上的人，她几乎是喊出来的：“程遣？！！！”
姜一伟半蹲下来，视线跟姜允齐平，神色凝重：“小允，你听着，从今天开始，程遣就是我们的家人，是爸爸妈妈的儿子，你要把他当亲弟弟一样，知道吗？”
姜允不懂：“为什么？”
姜一伟轻声道：“你程叔叔有事要出差很久，以后程遣就跟我们住在一起了。”
姜允：“那他要住多久？”
姜一伟：“很久。你答应吗？”
姜允看了一眼沙发上面色苍白的男孩，郑重地点了点头：“嗯！我答应。”
姜一伟欣慰地笑了笑，他伸手摸了摸姜允的头：“乖女儿。”
一直坐在旁边听着父女二人交谈的黄淑琴在听到姜允说“我答应”的那一刻，再也无法忍住泪水，掩面痛哭起来。
……
程遣醒的时候，黄淑琴正在楼上给他整理房间，姜一伟正在厨房里熬粥，只有姜允守在他旁边。
见程遣睁眼，姜允立刻站起来，又惊又喜地朝厨房里喊道：“爸爸！！他醒啦！！”
程遣昏睡了太久，大脑里一片空白。他缓缓坐起来，迷茫地看着四周不算陌生的环境。
姜允说完就又趴了回来，她抓着程遣的手腕，眼睛里亮晶晶的：“你醒了！！”
昏睡前的记忆一点一点在脑海中浮现，程遣猛地甩开姜允的手，他忍不住开始流泪，怎么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我…我…”
我的爸爸杀人了。
我看见了。
姜允和程遣一起长大，可她从没见过程遣哭。从前都是她在哭，程遣跟在她身后拿着棒棒糖哄她。
这是第一次，哭的人和哄的人调换了身份。
姜允手足无措地看着程遣，听见他说：“我想回家。”
可我没有家了。
我的家在哪里。
程遣的手又一次被握住，他感受到姜允在用另一只手帮自己擦眼泪。
“这儿就是你的家。”
“我就是你的家人。”
“程遣，不要哭。”
……
程遣的父亲在公司杀死了与自己发生冲突的创业合伙人，程遣不仅目睹了一切，还被迫与那具尸体共处一室了一夜。
在这期间，程遣第一次见到了与平时截然不同的父亲。
他浑身沾着血，发疯似的一边找袋子一边呢喃：“不够大……不够大……装不进去的。”
“儿子！快，来帮爸爸一起找。找袋子，把你叔叔装进去。”
程遣捂着嘴阻止自己发出声音，他躲在办公桌下，止不住地流泪。
父亲的声音还在不断从头顶上方传来：
“他居然想卖了我的公司，他怎么敢！”
“这是我和你妈妈一手创立的公司，他算什么东西…”
“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
姜一伟和黄淑琴收到消息时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了。他们分头行动，黄淑琴去医院看程遣，黄一伟去公安局找程遣父亲。
姜一伟到公安局的时候，程父刚做完笔录。他手脚被铐住，身上还是那件沾着血的白色衬衫。
就在前天，这件衬衫还见证了程父在董事会上指点江山。
姜一伟一拳砸到程父的脸上，周围两个民警拦都拦不住：“你疯了吗？你是不是疯了！！！”
程父嘴角渗出血，他再也不是那个雷厉风行的程总了。
“我没疯。是他，是他要卖了我的公司。一伟，你知道的，公司是我和她的心血，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卖了我的公司。”
姜一伟和程父从初中时便是同窗好友，二十年来，这是他第一次觉得面前的男人疯了。
程父直到被带走时都不觉得自己有错，和姜一伟交谈时他全程面目狰狞，唯有提到程遣时，程父的脸上才有了一瞬间的无措。
程父试图抓住姜一伟的手，但却落了个空：“姜一伟，咱俩认识二十年了，这二十年来我没求过你什么，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求你，我求你帮我照顾好我儿子，看在我和你二十年好友的份上，我求你…”
我答应过他妈妈要让他健康长大。
我不想食言。
姜一伟无动于衷地看着程父：“你爱他吗？”
程父：“我爱！！我当然爱！！那是我的儿子，我怎么可能不爱！！！！”
姜一伟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笑了：“你爱他，又怎么舍得让他看到那样的场景，他才十一岁。”
程父终于崩溃，三十岁的中年男人绝望地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那场面看起来竟然有些滑稽。
姜一伟走了。
临走前，他只留给程父一句话。
“我会把他养大。”
作为你曾经的朋友，作为程遣今后的家人，我一定会让他好好长大。
姜一伟走出公安局时，北风呼啸，黑色的天空中飘起了大雪。他马不停蹄地赶去医院，到病房时，黄淑琴正坐在病床前掉眼泪。
姜一伟抱住她，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没事了，没事了，都处理好了。”
黄淑琴趴在姜一伟肩头，语气温柔又坚定：“我们养程遣吧。”
……
程遣刚到姜家的前一个月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做噩梦，他反复不断的梦到程父举着刀砍向他的场景，惊醒以后就再也无法入睡。
他不敢告诉姜允，更不敢告诉姜一伟和黄淑琴，只能躲在被窝里，睁着眼熬过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夜。
程父在时，程遣可以肆无忌惮地向姜一伟黄淑琴索取任何东西，因为他知道姜允父母给自己的，他的父亲也会换一种方式给姜允。
可现在不同了。
双向的付出成了单向的给予，纵然两家的关系曾经再好，程遣也难免有愧疚之感。
于是渐渐的，程遣习惯了能忍则忍，能省则省。作为一个外人，他绝不会给他们添一点点麻烦。
程遣的房间除了墙壁颜色外跟姜允的房间别无二致，甚至于姜允书架上摆的名著，姜一伟和黄淑琴都给程遣买了一模一样的。
程遣经常走到书架面前，但他不是去看名著，而是在一排排崭新的书中抽出一本很厚的笔记本，写下几个字，又合上。
某天夜晚，程遣又失眠了。他按亮床边的小夜灯，借着昏暗的灯光走到书架前，又一次抽出了那本笔记本。
搬来姜家两个周，这个笔记本已经写了两页了。
两页，整整四十行，每一行都清清楚楚地写着何月何日，姜一伟和黄淑琴给自己买何物花了多少钱。
半个小时后，程遣抱着这本笔记本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后半夜黄淑琴照例来看程遣。
她以为程遣怀里抱的是作业，于是小心翼翼地把它从程遣的怀里抽了出来。
合上前，黄淑琴余光瞥到了笔记本上的内容，看到歪七扭八的“手机八千元”五个字时，她顿时明白了什么，呆呆地愣在原地，泪流满面。
程遣在紧闭的房间中把自己的心思一笔一划地藏进笔记本里，但其实他自以为的无人知晓，却早已被所有人看在了眼里。
程遣不知道的是，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黄淑琴曾不止一次地为他流过泪。在他搬来姜家至少半年内，餐桌上从来没有出现过任何肉类食品。
程遣不知道的是，他以为的那些与姜允无异的名著，并不是姜一伟和黄淑琴的杰作，而是姜允用自己的零花钱在书店泡了两天的结果。
程遣不知道的是，他因为愧疚而在屏幕前不敢收姜一伟的生活费，但其实屏幕那头的姜一伟同他一样纠结。
给少了，怕程遣不够花。
给多了，怕程遣不愿收。
程遣不知道的是，他未曾谋面的亲生母亲的哥哥，也就是他的舅舅，在了解他的情况后，每个月都会给他打两千块钱的生活费。
怕程遣不愿意收，这些生活费从来都没有直接给过程遣，而是被姜一伟保存在一张特地为程遣办的银行卡里。
程遣在姜家的第一个生日是在医院度过的。
生日前一天晚上他发了高烧，姜一伟还在出差，是黄淑琴半夜开着车带程遣去的门诊。
尽管两人下楼的动静不大，但姜允还是听到了。她闹着要一起去，黄淑琴拗不过她，只好把她也带上。
正值冬天，急诊里人满为患，走廊里的椅子上都坐满了人，更别提找一间空病房了。
黄淑琴把两个孩子安置好，又匆匆忙忙去缴费了。
程遣坐在椅子上，看着姜允一会儿从包里拿出一条小毯子盖在他腿上，一会儿拿出一个杯子给他接热水，最后实在没活可干了，她就站在程遣旁边没话找话。
程遣搬来以后话一直很少，每次聊天都是姜家三人找的话题，这次也不例外。
姜允：“疼吗？”
程遣摇摇头：“不疼。”
胡说，你以前明明很怕打针。
姜允在心中默默说道。
可她不敢提“以前”两个字，这是他们家的禁忌。
姜允伸出手摸了摸程遣的额头：“还是很烫…要不你睡会儿吧，睡着了就不难受了。”
程遣声音沙哑：“不用…”
正巧旁边一个女人挂完点滴离开了，程遣旁边空了一个位置，姜允连忙坐下，拍了拍靠近程遣的那边肩膀说：“来，你靠着我睡！”
程遣正欲摇头，姜允又开了口：“都怪我。要不是我昨天拉着你去院子里堆雪人，你肯定就不会着凉了。”
程遣动作一停，犹豫了片刻，身体微微倾斜靠在了姜允的身上。
周围来来往往的人很多，小孩的哭声此起彼伏，程遣就这样靠在明明比自己矮一点却努力坐得很直的姜允肩上。
他突然想起了他的爸爸。
最近几天想起他时，程遣已经不再发抖了。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程遣心里炸开了花，促使他突然想开口说点什么。
程遣看着手上的针头，缓缓道：“我想吃糖。”
姜允打开怀里的包，摸出一根葡萄味的棒棒糖：“我给你带了。”
程遣鼻尖一酸。
两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深夜，程遣躺在病床上打点滴，跟他的爸爸说他想吃糖。程父闻言，花了五分钟从医院跑到超市，给他买了所有口味的棒棒糖。
程父出事以后，程遣变得越来越拘谨、封闭，他以为不会再有人爱自己，大家还会在背后议论他，讨厌他，说他是杀人犯的儿子。
而直到此刻，直到姜允毫不犹豫地从包里拿出一根棒棒糖时，程遣终于觉得自己错了。
相处一年来，黄淑琴看到他好好吃饭时惊喜的表情，姜一伟出差回来给他递礼物时纠结的神色，以及姜允想和他一起出去堆雪人时欲言又止的样子……
那些所有被程遣刻意忽略的细节，在此刻终于像洪水一般涌来。
程遣伸出手接过那根棒棒糖：“谢谢。”
姜允故作生气：“谢什么呀，我们是家人。”
嗯，我们是家人。
我不是一个人。
我有家人。
……
黄淑琴回来时身后还跟了一个男人。
程遣定睛一看，是刚刚出差回来的姜一伟。
收到黄淑琴消息时，姜一伟正在蛋糕店取蛋糕。蛋糕在他出差前就已经订好了，是一个蓝色的蛋糕，中间还印着一张卡通的戴着生日帽的小男孩。
那个蛋糕没有像计划那样出现在姜家的餐桌上，而是突兀的出现在了医院里，此刻又被姜一伟放在了地上。
直到三个小时程遣打完点滴回家后，它才终于完成自己的使命。
昏黄的蜡烛照亮了每一个人脸庞，程遣在轻柔的生日快乐歌中，迎来了他的生日。
这一年，他十二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