戟王剑步,很快便来到赵神医的尸身旁边。

    牧荆随后跟上。

    方才还言笑宴宴,温言叮嘱这叮嘱那的一个和蔼老人家,一转眼便倒地,没了呼吸。

    戟王盯着地上的老人一眼,咬牙:"被毒死的。星宿堂的幻形丹,杀人于无形,便是神医也防不胜防。"

    中了幻形丹的人,向来只有一条路。

    挥别红尘,苍茫如烟的黄泉路。

    这么一刹那,那些在树叶,花瓣,廊瓦之间流转莹然的阳光,陡地全部幻化成死寂的灰烬,纷纷坠落在地。

    牧荆瞬间失去了言语,思维被抽走,脑中空白,身体僵硬,无法做出任何反应。

    有一个隐身在牧荆身边的巨大恶意,正在嘲弄她。

    像是在讽刺着,我就在你眼皮底下杀了一个方才给你善意的好心人,你救不了他,就是救不了他。

    无边无际的冰冷裹胁牧荆,她彷佛站在冬日的沙漠上,底下的伏流不断翻动,随时随地会将她覆灭,

    牧荆倚在葭红色的柱子旁,玉碧间色金丝萝裙摆铺了一地,纤细婉致的身体微微颤抖,她脆弱茫然,眼底尽是不能置信的愕然。

    戟王看着这样的王妃,胸臆间泛起难以言说的心疼。

    眼下更为急迫的,是别让细作毁去能治好王妃眼疾的珍贵草药。

    戟王便先让丁龄火速前往赵神医家中拦截,虽然可能为时已晚,可那是王妃得以重见光明的希望,戟王不能放过任何机会。

    然后便是立即彻查凶手,沿路曾与赵神医接触过的宫人皆收押盘问,就算是贵为娘娘也不能放过。

    如今戟王已握有可实质号令镇海宫两百名侍卫的兵权,混乱的干坤自是要整顿,再配合宫外的日月堂暗谍,凶手定插翅难飞。

    只不过,苦了心慈的王妃。

    安排停当,戟王走到牧荆的身边,与她十指紧握,先将她带离开血腥的现场,再走到一处繁花锦簇,沉静无人的小庭院。

    戟王略撩起袍子,倚在花边廊庑,清朗俊拔的身躯降了些高度,与牧荆齐身平行。

    戟王曾经幻想过无数次与自己的妻子四目凝望。

    总有些说不出口的话,埋在心里,可眼神碰触之间,顷刻便能了然。

    那些细微如羽毛的颤动,那些爱而不知的波光流转,那些深沉到没有任何言语能描绘的珍惜,那些难以压抑的渴望。

    世间唯有人的眼,能瞬间将火焰铸为冰雪,也唯有人的眼,得在冰雪中凿出热烈的火焰。

    他是她的夫君,凭什么有人不让王妃目睹这盛世宫廷中的繁华,凭什么有人能阻止他俩四目相望,将彼此深深地隽刻在眼底?

    斜低的檐瓦在王妃温婉的脸庞,打上婆娑的光影,身子微微晃动时,王妃的眸光偶有极短一瞬的起伏,犹如泼开的溪水珠沫,落地即逝。

    戟王心里泛起别样的怜惜,沉默了片刻,才轻搂住牧荆纤皙的肩膀,压低声音道:"不是你的错。"

    牧荆怔了怔,而后苦涩地:"嗯。"

    往惜牧荆错杀人也是有的,不过并不是那些人不该走上黄泉路,只是时候未到。

    然而赵神医行医数十载,古稀岁月里曾挽救了无数人的性命,活菩萨的老人家不过来宫中一趟诊视牧荆,便一命归西。

    这当然不是牧荆的错,是那些恶人的错。

    只是若非牧荆的眼疾,赵神医也不会走一趟宫里。更遑论,凶手便是冲着牧荆来的,因而牧荆不免自愧。

    可那人的意图是什么呢?究竟是谁不想让牧荆在宫中看见什么?

    戟王道:"若真要说谁有错,也是我的错。是我让赵神医入宫,要怪便怪我。"

    牧荆心知戟王并非轻易认错之人。

    他自小受帝王偏宠,即便过早失去母妃,皇帝的偏宠仍然无减,只是这宠爱向来以物质与头衔赏赐为主,并非以谆谆父爱教诲。

    不及弱冠时又孤身前往边境,成了一城之主,城中一切大小事他说了算,可谓是居高临下,睥睨众生。

    因而戟王性子将养得凉薄自专,孤傲无常,纵然心底头偶尔冒出一些情感,也不太表现出来。

    身为一个皇子,从小有多少帮他扛罪的宫人与大臣,为了就是要树立高傲到无以复加的皇族自尊。

    跌倒了惩罚铺青石砖的太工府,被花刺刺伤了惩罚花苑的花匠,晚上睡不好惩处炮香的香人,千错万错皆是下人的错,皇子永远无过错可言。

    然而,戟王却曾当着牧荆的面坦然认错数次,这已然足以令牧荆惊诧,而今竟然连不是他的错也揽上自身。

    大概是他真的把她当成妻子,一个真在意妻子感受的丈夫。

    在挚爱妻子面前,不讲是非对错,不讲高低尊卑,唯讲情意。

    牧荆抬起眸子,道:"这与你也无干,你不要怪自己。"

    戟王笑着道:"你瞧,刚才还一脸厌厌,我一认错你精神都来了,看来我要多认错才是。"

    堂堂皇子把认错当成调剂王妃心情的玩笑话,牧荆也真是啼笑皆非,便那么低低地笑出来。

    眼见牧荆笑得甜美腼腆,戟王略有长茧的手指头摩娑着牧荆的脸庞,道:"笑了,最近清瘦不少,得多吃些。"

    若不是赵神医提了句王妃身子一切都好唯有心绪多思多愁,否则戟王真要将王妃拎去温贵妃那边补一补。

    牧荆唇角弯了下,没表示什么。

    牧荆想着,如今宫中已然多事之秋,食欲不足导致身量清减,正常不过。

    自从与东海岛国进行互市以来,戟王声量赫然高升,任何一个皇子的权力上涨,势必挤压到别的皇子与派系。

    牧荆便有预感,朝廷可能将出大事,而她自己自从公开演奏合欢散后,性命也岌岌可危。

    可才正盘算着将黑铁琴取回,赵神医便被暗杀了,还是明目张胆地在宫中行凶。

    星宿堂究竟是冲着牧荆而来,还是冲着戟王而来?

    牧荆问:"殿下,你觉得星宿堂为何要夺去赵神医的性命?"

    戟王是日月堂堂主,第一时间想的是星宿堂为报复日月堂而来,便道:"赵神医救人无数,不曾与人结怨。王妃若复明,最高兴的人便是我,应当是星宿堂的人不想让我日子舒爽,便杀了赵神医来恶心我。"

    牧荆露出疑惑的神情,问:"殿下与星宿堂结怨?"

    戟王还不想泄漏日月堂堂主的身分,便转移话题玩笑道:"说不好是王妃与星宿堂结怨了,否则怎会三番两次与他们牵扯上?"

    此话一出,牧荆顿时浑身僵硬,犹若被雷劈到。

    不知何起的疑心顷刻间便能转成杀机,眼前陷阱重重,一不小心踩错路便是万丈深渊,死无葬身之地。

    其实,要恶心戟王,星宿堂有的是办法。以戟王铁了心要让牧荆复明的决定,杀了赵神医,还有别的张神医,柳神医,不可能一劳永逸。

    于是牧荆在戟王说完这句话后,立刻明白过来。

    那人真正的用意,应当是要制造王妃与星宿堂有牵连的印象,欲激起戟王的疑心。

    戟王的疑心,便是最大的杀器。

    思及此,牧荆陡然觉得疲惫。

    她被一个又一个谜团围绕,每每到了真相即将揭晓的时候,却总是差了一步便铩羽而归。

    总是只差一步!

    彷佛有个人在背后看她被耍得团团转,故意把真相拉远,再丢个谜团给她,乐此不疲地。

    与这些个权贵大人物们相比,她不过是一只朝且生暮便死的朝菌,无论如何都翻不出风浪,不过是仰望世间吉光片羽,匍匐于八千岁大椿春秋之下的一个小人物。

    为何竟活得这般疲累。

    戟王见牧荆面色苍白,收敛了调笑的口气,安慰着道:"我说笑的,别当真,我的王妃怎么会与星宿堂有牵扯。"

    牧荆仰起颈子,大胆地问:"殿下,若哪一天你发现信任的熟人是星宿堂派来的细作,你当如何?"

    戟王没怎么思考便道:"那自然是不能留了。"

    牧荆:"不能留的意思是?"

    戟王含蓄地道:"若他没害人,尚且能留他性命,驱逐去边境做苦吏。但若害过人,那便万万不能留命。"

    其实,无论曾不曾害过人,戟王都不会让人活着。

    细作便是细作,为其主子谋利,为自身谋前程,因而今日不害人,来日也定害人,既然早晚都要杀,不如早早了结。

    牧荆又问:"但若是那人有苦衷呢?"

    戟王:"若只因有苦衷便来扰乱朝局,干出迷惑朝臣,欺瞒皇族的坏事,那我朝便无需律法,讲人情便可。"

    牧荆:"若那人……真是被逼的?殿下可愿听他一说?"

    戟王:"没什么好讲的,错便是错,对便是对,是非不分,朝纲如何执行?秉公办事的好官们又如何看待我们这些上位者?上梁不正下梁歪,届时人人都养细作干起阴私勾当,国家岂不乱了套?"

    牧荆肯定地笑着:"殿下审时度势,杀伐果断,不愧曾是开城城主。"

    戟王看着她,竟是有承诺的意思:"你放心,天下神医不只赵神医,总有能恢复你目力的大夫,我一定想方设法将他们延请道宫中来。这不还有赵神医留下的几许药材,小厨房那头已经在为你煎煮了,你等会便去喝些。"

    牧荆点点头。

    戟王目光柔和:"那药闻起来有些苦,我让人事先备了你爱的蓼花糖,配着吃应当不苦。"

    牧荆假意抱怨了下:"原来在你心中,我竟是个吃不了苦的。"

    戟王笑:"我没这意思。你双目失明已经够苦了,别的苦让给别人去吃。我只要我的王妃在这宫中过得惬意舒心,做你想做的,别的什么都与你无干,自我有扛。"

    牧荆:"如今殿下责任重大,我身为你的王妃怎可怠懒?"

    戟王有些肃色:"我既为皇子,享受无上优待,自得承担责任。"

    牧荆:"这样殿下岂不是能者过劳?"

    戟王不以为然:"不必替我操心。你近来身子清减不少,应是赵神医所说过于多思多虑,记住,一切都有我在,你别过度烦忧。我只要你一世平安,于我而言这便是最大的助力,听见了没?"

    牧荆只好无奈地应了,心底却是动容。

    撇开尊卑与仇怨,戟王以丈夫的姿态面对牧荆时,认真周到,宠爱体贴,两人之间没有身分上的桎梏,就只是一对特别恩爱的夫妻。

    烟光微照,那些化为灰烬的阳光,又回到檐廊之下,在缥瓦间如洒闪烁,春满花间。

    戟王看着面色逐渐开展的王妃,到底是道:"咱们回宫喝药,不然药将凉了。"

    牧荆便这么被戟王温暖强健的臂膀揽着,沿着霭霭花巷,一身萝裙都沾上香雾,慢慢走回去镇海宫。

    也好,离开宫廷前,她想见见戟王的面容。

    看他眉目是如何含着温润的笑,看他嘴角是如何温柔的弯起,看他眼底的脉脉是如何的迤逦。

    一眼千年。

    她会一辈子记住他的爱。

    之后,牧荆便能心满意足地离开他,告别。

    -

    傍晚时,丁龄返回镇海宫,回报于赵神医宅中查抄的结果。

    出乎戟王意料,赵府无损无伤,一应药材数量对照帐本毫无被窃的迹象,王妃所服用的药材也悉数俱在。上至赵神医的夫人,下至药堂的小厮,无人知晓赵神医今日入宫。

    也就是说,赵神医受戟王所邀至镇海宫,事前所知之人唯有戟王罢了。便是温贵妃也就是日前与戟王提过几句,实则赵神医何时前来,温贵妃并不多过问。

    如此更证实牧荆所想,谋害之人是在宫中临时得到消息,就地暗害赵神医,不加遮掩,堂而皇之,便是要让戟王疑心王妃与星宿堂有所牵连。

    这般情事来一次两次,戟王尚可说几句玩笑话,便随风消逝。

    可若不断于王妃身边发生,那么戟王要生疑是迟早的问题。

    一但生出疑心,牧荆便难以自证。

    她入宫成为琴师,再成为王妃,从头到尾本就是个谎言,若真要详查,绝对经不起细细推敲。

    戟王在听取丁龄报告后,剑眉深锁,不发一语。

    晚些又让镇海宫侍卫头子去议事房找他,二人重新就镇海宫兵力部属斟酌商榷。

    王妃身边的侍卫也不能在只有寥寥数人,戟王挑出身手最好的六人,即刻不分日夜,守在听得见王妃动静的距离。

    之后,戟王陪过牧荆用晚膳后,盯着她吃药,便出宫去。

    六个武功高强的侍卫在戟王离开之后,呈现平均之势,守在王妃寝殿周围。

    屋顶,树梢,檐下,小窗,各点连结不能有视线死角,否则以星宿堂阴险狡诈的程度,若被找出防守弱点,王妃便岌岌可危。

    其实对牧荆而言,镇海宫严加守备于她绝对是好的发展,至少星宿堂的人要将她逮回起码便可断言不可能。

    而躲在宫中的那人,蠢蠢欲动,越来越藏不住谋害的心思,眼下已经胆大包天在宫里公然杀人,接下来她要做的事,只怕会更加悖逆难容。

    如今牧荆越来越深信,星宿堂中定有一人潜藏在宫中,是宫中位高权重的一个娘娘。

    当初牧荆假扮琴师入宫之任务,唯有鬼星,翼星,木槿,以及正副堂主知悉。

    而翼星以死,鬼星武功无人能敌,想从他嘴里橇出机密是不可能的,木槿她信得过,也不可能对宫里人自曝身分。

    萧大堂主坐镇星宿堂总堂,没理由,也没机会入到后廷宫殿对赵神医下手。

    除非萧震心一横把自己给阉了,那才有可能。

    于是筛来筛去,最有可能潜藏在宫中,利用谋害赵神医的途径逼着牧荆曝光星宿堂细作身分的人,便只有一人了。

    那便是,至今没人知道是谁,神龙不见蛇尾的──

    星宿堂副堂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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