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刚散,赵陵走在阳光下觉得刺眼。

    不知不觉又是一年,他抬头看了看蓝得近乎透明的天空,想起十七年前也是这个时候,自己的妹妹赵阡没当上皇后多久便薨逝了,再过几日便是她的忌日,太子跟他商量过,今日下朝去跟皇帝请旨,去皇陵祭奠。

    当时对于皇后的病逝,宫中曾有流言说当今岱王的命格福泽都不能镇住皇位,所以才天降警示。那时朝局不稳,还是当时禁军统领韩墟与他商量,决定彻查流言出处,杀了一批造谣生事的宫人。而这指使者,明晃晃地指向了太后和宁王。

    先皇刚刚下葬,明德帝若此时便对手足下手,难免落人口实,赵陵便在朝上请旨,让宁王出京,去封地宁州。

    众臣哗然,只有明德帝知道赵陵的良苦用心。宁王在京城一日,太后和他的势力便不安分一日。分封的王爷不得擅自离开封地,哪怕能困住宁王三年五载,他们就有时间安定朝堂,平复边境。

    而由赵陵来推进这件事,一来他是右相,说话的分量自与其他官员不同;二来追查流言严惩造谣者,维护先皇后的尊严,他是先皇后的哥哥,对于造谣者的惩罚中带入些私人恩怨并不奇怪。他也是在赌,若输了,他这最年轻的右相官做到头了不说,搞不好命都没了。

    更让所有人震惊的是,兵部曹恪居然第一个站出来支持他,其他人见此情形,也纷纷表示赞同。

    至今,他仍不清楚曹恪为何会突然调转风向来倒向他们,官场上形势瞬息万变,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之前得罪的人未必明天不会去讨好,一切都很正常。既然关键时刻选择了站这边队,那之前的事便可以暂时放下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

    宁王一走,不止前朝,后宫都消停了。

    据说太后为此哭了好几天,还去隆华殿里找明德帝闹过几次,说他刚当皇帝便残害手足,还要去皇陵跟先帝告状。最后自然是没去的,因为太后病了。从那之后,她便在自己宫中深居简出,整天诵经打坐,皇帝和后宫嫔妃们去请安,她也淡淡的,只有逢年过节宁王从封地回来,她才会多说几句话,待宁王一走,便又变回一尊佛。

    赵陵出朝阳殿的门进了长街,便有内侍从后面追上来行礼。

    “右相,太子让奴才来传话,陛下准了太子去皇陵祭拜先皇后,太子问右相可要同去?”

    “殿下可定了日子?”赵陵问。

    “殿下说后日右相休沐,便定下卯时城外见。”内侍回话道。

    “好,转告殿下,到时臣在烟波亭等候殿下。”

    “是,奴才这就去回话。”那内侍行礼退下。

    他走到宫门口,见秦离忧正站在门口,检视着宫防。

    “右相。”秦离忧一身铠甲,单手扶着腰剑挂着的长剑剑柄。

    “统领。”赵陵笑着点头,“听陛下说大统领过几日要去京郊营中巡查?”

    “是,下个月宫城换防,需先去营中查看。”秦离忧答道。

    秦离忧是韩墟推荐的,十岁时进宫,明德帝就十分喜爱,后来韩墟将他放在军中历练,五年前才做了禁军统领。

    他今年不过二十七八岁,已经手握禁军统领大权,已经令人羡慕,但看到他那头白发,知道内情的人禁不住有些唏嘘。

    三年前明德帝遇险,秦离忧救了圣驾,但却没能救自己师弟。他一夜白了头发。

    “统领辛苦。”赵陵看着这些后辈,秦离忧无疑是个拔尖的人才。

    “右相过奖,都是卑职的职责所在。”秦离忧回答得很板正。

    他的立场从来中立,对什么人的态度都一样的。所以明德帝对他,一如先帝对韩墟。

    “韩墟大人离世也有两年了吧,这日子过得太快了。”赵陵叹气。

    “正是,劳右相挂心。”

    “上了年纪唠叨,不耽误统领了。”

    秦离忧目送赵陵出了宫门上了自己家马车,才转身往宫里走。赵陵今天这没头没脑的一通话背后,其实是想打听些什么吗?他在朝堂上立场端正,但毕竟是太子的舅舅。这么几年在宫里,秦离忧也习惯了,什么话都顺着说,既应了问答,又不漏任何消息。

    不是他圆滑,实在是以他今时今日的特殊位置,稍微站偏,那么就会有数不清的麻烦。

    宝熏殿外,裕贵妃正坐在美人靠上,往小池塘里撒鱼食,看着一群半尺长的鲤鱼争相抢夺,十分有趣。

    一个内侍从外面进来,停在池塘对面,躬身等着召见。贵妃身旁的女官青缇见了,挥退其余人,招手示意那内侍进来。

    “给娘娘请安。”内侍行礼。

    “怎么了?”裕贵妃问了一句,眼睛仍看着池塘里的鲤鱼。

    “今日右相在宫门口遇见了秦大人,说了好些话。”内侍道。

    “说便说了吧,都是同朝为官,难道当没看见?”裕贵妃轻笑道。

    “右相怕是想拉拢秦大人。”内侍小心翼翼道。

    “哦?”裕贵妃将剩下的鱼食往池塘里一抛,拍了拍手坐正了身子,“他们说了些什么?”

    “右相说后日要与太子去祭奠先皇后,又提到了韩大人。”内侍答道。

    裕贵妃冷笑了一声:“不过是些寻常话,这也值得疑神疑鬼的来跟我说一嘴?”

    那内侍膝行上前半步,陪笑道:“娘娘细想,宫门口那么些人在呢。再说秦大人那脾气,右相若直愣愣就说明目的,被秦大人严词拒绝下了面子不说,弄不好还要闹到陛下那儿去。到时候陛下怎么想?可不得慢工细活,一步一步套吗?”

    裕贵妃翘起手看指甲,过了半晌,才褪下手上一个鎏金镶着红玛瑙的戒指,顺手一抛,那内侍忙双手接了,一面谢赏一面退出去。

    “去看看小厨房今天做了什么新菜,我们去隆华殿一趟。”裕贵妃起身,扶了扶发髻,起身时忽然想起什么,“安瑶呢?大半天不见人影了。”

    “娘娘忘了,公主去恒王殿下府上了。”青缇笑着回话。

    “这坐不住的性子,怎么得了。”裕贵妃微微皱了眉头。

    内侍出了宝熏殿加快脚步转头进了一条狭窄的夹道,又走了一炷香的功夫,确定后面没人跟着,他才停在一个偏僻宫苑的门外。

    此处宫苑靠近宫墙,荒废已久,门上的漆起皮剥落,斑驳处甚至有些苔痕。

    内侍在木门上轻叩了三下,门内传出来一个尖锐的声音:“办好了?”

    “是,”内侍从袖子里摸出裕贵妃赏的戒指,双手捧着从门缝伸进去,“娘娘赏了这个。”

    “既然娘娘赏你的,那就留着吧。差事办得好,以后好处多着呢。”那声音里似乎带着笑,“不过,记得把嘴巴闭紧了,不然,这些东西只能留着当衔口儿。”

    “前辈放心,奴才心里有数。”内侍收回戒指放进怀里,“若没其他吩咐,奴才先退下了。”

    “去吧,有事自会再来找你。”

    门后一片寂静,仿佛人已经不在了,那内侍退下来,顺着墙根往一溜烟跑掉。那扇斑驳的门缝里,一双眼睛见他消失在夹道尽头,才慢慢退进身后的阴暗中。

    李娴觉得在思园的日子过得飞快,洛州漫长又湿热的夏天接近尾声。

    贺云洲已经不用盯着她做事了,下午天气热,他就泡一壶茶,躺在花厅里竹榻上看书。花厅周围的竹丝垂帘内又加上一层纱幔,清早就全部放下,外面太阳再大,照进来的光都是柔和的,偶尔风起,纱幔飞扬,他像被一层光雾笼罩,如仙人一般。

    立秋之后,早晚天气凉快了不少,院子里一树桂花枝繁叶茂,贺云洲穿着一身青绿薄衫站在树下,倒和背后的一丛翠竹相映,像一杆翠竹化作了人形。

    李娴正看得有些入神,冷不防院门被一把推开,陆知涯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米糕风一样卷进来,边走边招呼:“来来来,好不容易买到的,都来尝尝。”

    贺云洲慢悠悠过来坐下,并不着急动手,只笑着问:“怎么失眠啊,起这么早?”

    “昨晚睡得早,今天就起得早嘛。”陆知涯随口答道。见李娴还在忙着放竹帘,“李贤,快过来吃了再去放,这点太阳晒不化你家公子。对了,陆英呢?”

    “说吧,有什么目的?”贺云洲并不动手,手支在桌上托着下巴,盯着陆知涯问。

    “这个米糕好吃,特地买来给你们尝尝。卖米糕的老伯不常来的,今天机缘巧合。”陆知涯拿了块糕递给贺云洲,“我能有什么目的?”

    “好吧。”贺云洲见他打算嘴硬到底,也不再追问,顺手将手里的糕又递给李娴,“最近京城那边有没有消息?”

    “没有。”李娴接了糕,“上次有消息还是半个月前。”

    贺云洲点点头:“七月底了,应该有消息了。”

    “是有什么需要特别注意的?”李娴问。

    贺云洲瞟了在一旁装聋作哑的陆知涯一眼,笑道:“应该有,也不一定有,没什么。”

    陆知涯离开不久,陆英回来了,他将一个木盒交给贺云洲,看了一眼桌上的碟子。

    “陆知涯送过来的?”

    贺云洲嗯了一声:“这是给你留的。”

    “他知道我去哪儿了?”陆英问。

    “就是不知道,专程过来打听消息的。”贺云洲打开木盒,里面是一摞信笺。他挑出一封,看完便笑道,“这盘糕没白买。”

    “程念终于愿意回来了?”陆英的声音里也有了一些雀跃。

    “是,”贺云洲合上信感叹,“三年了,只见消息不见人。”

    陆英也叹了口气:“能先不告诉陆知涯吗?突然有点想吃芳庭斋的点心,不如我们用这个消息讹他一笔。”

    “你月钱还不够买点心?”贺云洲皱眉。

    “芳庭斋的点心贵,如今有冤大头,还自己买什么。”陆英一本正经道,这对陆知涯来说天大的好消息,被敲也是心甘情愿的。

    “你说你孤家寡人一个,留那么多钱做什么。”贺云洲见他理直气壮的样子,忍不住笑道。

    “谁会嫌钱多。”陆英并不在意,转头恶狠狠地对李娴道,“你不许对他透露半个字,点心也有你一份,否则……”

    他对着李娴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你吓唬他做什么。”贺云洲推开他的手。

    “还有个问题,”陆英忽然想起来,“程念回来住哪儿?她的屋子现在李贤住着。”

    “你现在若叫李贤挪地方,陆知涯就看出破绽了。”贺云洲悠闲道,“到时候陆知涯会安排,你就别操心了。”

    从这天开始,陆知涯便一天三次过来,恨不得长在院子里。贺云洲都忍不住嫌他聒噪,陆英更是躲得远远的,懒得搭理他。

    “你是不是觉得这个差事其实挺有意思的?”贺云洲见他蹲在李娴身边翻那些文书,“你若是实在闲得慌,就帮忙分担些。”

    “倒也不是那么闲。”陆知涯放下文书起身,那么多文书却没有一份写着自己想看的内容,失望的情绪压都压不住。

    贺云洲放下手里的卷宗,望着隔着屏风和竹帘仍能看见的刺眼阳光,悠悠说道:“最近有些想吃芳庭斋的点心。”

    “让陆英去买呀。”陆知涯没什么精神地搭腔。

    “他只会买他爱吃的。”贺云洲从砚台下抽出一张信纸,两只手指夹住抬高晃了晃,“我的喜好他尚且不清楚,何况是程念的……”

    这个名字仿佛一道炸雷劈在陆知涯头顶,瞬间灵台清明。他一把夺过信纸,展开来看。

    除了报告最近得到的消息,末尾说中秋节会回来过。他看着那熟悉的笔迹,忽然觉得有些不真实。

    “这信是何时到的?”陆知涯问。

    “嗯……”贺云洲没想到这个时候,他还能想起问这些,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我天天在这里找消息,绝不可能看漏。”陆知涯并没在意贺云洲的犹豫,自顾自说道,“那便是从竹叔那边传过来的。如此着急,看来已经快到了。”

    贺云洲暗暗松了口气,看来这个问题算是褶过去了。

    “我知道程念喜欢吃什么,那现在就去买,万一她快马加鞭,那今日就能到。”陆知涯将信纸往贺云洲面前一拍,转身便走。

    陆英鬼魅一般从屏风另外一侧闪身进来,问贺云洲:“他会不会只买了程念喜欢吃的?”

    “他若知道你故意瞒他,还想吃点心?”贺云洲笑道,“他盼了三年,年节下只要没等到消息,都失魂落魄的。好容易今年盼到了,怎么都正常。”

    听他们如此说,李娴也忍不住好奇盼着程念快回来。直到八月十四一早,芳庭斋送来了点心,程念还没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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