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已是除夕。恒王往宫里去的路上,顺路去使团下榻的驿馆看了看。这个驿馆内如今住着贺兰部、南诏、沙律的使团,三家各住了一个院子,地方够宽敞,也不显得挤。

    各个使团都在准备夜宴的事,恒王问了驿丞几句见没什么特别的事,便出来了。

    李娴和鱼从在驿馆门口候着,看着对面是卖面果子的铺子,柜台里伙计们忙忙碌碌,各种颜色样式的果子在笼屉里热气腾腾,还不时有马车过来停在门口,守在门口的伙计认得这些车,上面的人都不用露面,他们就能飞快地从后厨取了食盒出来。

    “这家的面果子做得好,祭祖摆宴都要买些。老板可以按客人需要,做出各种样式来。你看那匾额,还是早年一位状元郎题的,说是吃了他家状元及第糕,得了好彩头。”鱼从笑道。

    “能在京城里的繁华街道开店,总要有真本事。”李娴望着门口排起的长队,感叹道。她忽然想起一个地方,顺口问道,“鱼从大哥可知馥云斋在何处?”

    “往西穿过两个街口,再往南走便是。”鱼从给她指了指方向,

    “我听说那里卖的香料好,想去见识见识。”李娴笑道。

    “确实好。”鱼从点点头,“宫里的贵人们也时常去的。只是调香的大师傅很是神秘,外人从未见过。”

    “身怀绝技的高人,都有点避世的气质。”李娴道,“大概是跟凡夫俗子厮混,沾染了世俗之气,让心绪不稳。”

    鱼从点头表示赞同:“你倒是对高人们的心态很是了解。”

    “我瞎猜的。”李娴咧嘴笑了笑。

    两人见恒王出来,忙住了口跟上去。

    离宫宴时辰还早,恒王去昭明宫巡视了一番,见已经布置妥帖,便往禁军值房去。

    一个月没来过,值房里一切如旧。秦离忧见恒王进来,忙起身迎接,叫人送茶水过来。

    他见李娴和恒王都看着书案上堆积的文书,无奈笑道:“近日事多,不过两日就堆成这样。”

    “倒是我的过错,硬把李娴要过去,让你少了个帮手。”恒王笑道。

    “殿下言重了。”秦离忧也知道恒王那边杂事多如牛毛,年下使团进京安置护卫,宫中宴请安排,还有皇陵那边修缮,都跟他有关。太子虽说是负责皇陵祭祀之事,却以年下吏部兵部事多为由,从来不管。

    “今日无事,不如让李娴留在值房帮忙,处理完就早些回去休息。”恒王笑道。

    “谢殿□□恤。”秦离忧心中一喜,他本打算宫宴完毕后再来处理这些事务,如今有了李娴帮忙整理,倒是事半功倍了。

    李娴闻言,躬身应了声是,上前取了文书,坐到窗下的条案边。

    恒王和秦离忧喝了一盏茶,等到用完午膳,两人才又往昭明宫去了。

    李娴呆在值房里,进出的人见着她,倒像故友重逢一般,都要寒暄几句。等她把所有文书分门别类整理完毕,天已经黑透了。

    又开始下雪了。

    角门门洞里穿堂风刮得脸疼,李娴双手缩在袖管里,捂了耳朵往外走。

    大街上红灯笼高挂,映着漫天飞雪十分喜庆,灯笼里温暖的光映照在积雪上,倒显得更加亮堂。早上李娴跟着恒王坐车来的,回去只能步行。街市上风刮得没那么猛,多走几步倒是暖和了不少。

    她本以为今天会跟着恒王一直到宫宴完毕才能回去,在外面等着固然无聊,倒是能看看那些之前只在纸上看到过的名字的人。

    若是程念在,她一定会热一壶酒,开着窗赏雪。不知道洛州有没有下雪,他们今晚年夜饭吃什么。

    街上行人稀少,雪铺在空旷的街面上,路过就在上面踏出清晰的脚印,街角有一个举着伞的男人,脸隐藏在伞下的阴影里,修长身材披着灰色氅衣,一动不动地立在雪之中。她路过时瞥了一眼,才看清伞下阴影里的面容,俊美的面容上带着笑,一双眼睛水光潋滟。李娴愣了愣,才张开双臂扑过去:“公子!”

    贺云洲笑意更深,也张开手臂接住她。李娴带着一团寒气撞进他怀里。

    “公子怎么来了?”李娴仰头望着他,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早就想来,一直有事拖着。”贺云洲左右仔细端详着她的脸,“伤可好了?好像瘦多了。”

    “伤得不严重,养几天就没事了。”李娴满不在乎地笑道。

    “虽然也听程念说你没事了,但还是忍不住想来看看。”贺云洲叹气,“现下倒是可以放心了。”

    李娴被他盯得有些不好意思,忽然松开抱着贺云洲的手,退开半步左右看。

    “陆英呢,怎么没见他?”

    “他没来。”贺云洲帮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让他清闲几日。”

    “那若是路上遇到危险怎么办?”李娴想起之前的刺杀,那场面历历在目,让她心有余悸。

    “没事,三五个小贼我还是能应付的。”贺云洲看雪越下越大,“饿了吗?我让人准备了年夜饭。”

    “那我先回去一趟,跟府里打个招呼。”李娴正要跑,被贺云洲一把拉住。

    “已经安排妥当,你只管跟我去便是。”

    贺云洲带着她穿过一条小巷,又走了一条街,在街角一处不起眼的门口停下。贺云洲拿钥匙开了锁,里面是一个寻常不过的小院,屋里亮着灯火。

    推门进去,温暖的热气夹着饭菜香扑面而来,八仙桌上摆着的四菜一汤冒着热气,旁边还温着一壶酒。

    “这是什么时候准备的?”李娴惊喜道。

    “我下午刚到,便让他们帮忙准备。”贺云洲一边说一遍解开氅衣。

    氅衣下是一件烟粉色锦缎袍,窄腰上束着镶嵌一颗明珠的暗红色腰带。贺云洲平日在家里穿得十分随意,宽袍广袖并无花纹样式,即便是上次去佛光寺里见皇帝,也只换了一件石青色的布袍。从来没见他穿这样鲜亮的颜色。

    贺云洲见李娴直愣愣地盯着她,垂头审视一遍衣衫,并没发现不妥,笑道:“怎么了,不好看?”

    “没有没有,”李娴回过神来,摆手解释道,“不习惯而已。”

    “过年总要喜庆些。”贺云洲从怀里拿出一个锦袋递给她,“送你的。”

    李娴打开来看,里面是一支六齿攒花银发钗,钗上一排细丝圈环连成的流苏有一寸来长,末端坠着镂空的叶子,晃动时相互碰撞,发出“簌簌”的轻响。

    从小到大,她从来没有戴过女孩儿的发饰。跟着乔逸去贩马,同行的叔伯们笑她长得太秀气像小姑娘,摘了朵花插在她的发髻上。乔逸心里有了警觉,从那以后便不带她去贩马了。

    以前村子里虽然不富裕,但是她也看到隔壁婶子家的二丫头,过年穿了新衣,偷偷撕了春联的红纸,蘸了水涂在嘴唇和脸颊上。夏日里她还用凤仙花染指甲,指尖拿树叶裹了,用棉线扎紧,第二天早上打开就是红艳艳的。二丫头翘着手指出门遛了几圈,很得意的样子。

    后来离开家这一路上,除开不同于家乡的景物,更见识了更多不同的人。特别是那些姑娘。离开家还是冬天,越往南走,姑娘们裙衫越鲜艳轻巧,配合着各式发髻钗环,像壁画上仙女一般。

    西北风沙大,姑娘出门都蒙着面纱,南方不同,明媚的阳光下,一张张脸鲜活得像枝头的花朵。

    在玉壶阁闲暇之时,她跟伙计们一起坐在后院门外的槐树下聊天。看着往来过路的行人,偶尔也会想,若是自己恢复姑娘样子,会是什么状况。首先就不会梳那么繁复的发髻,还有那么长的裙裾,她会不会一不小心就踩着?

    “怎么了?”贺云洲见她盯着发钗出神。

    李娴回过神,抬手摸了摸头上束得板正的发髻,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不会用。”

    “可需要我帮忙?”贺云洲看着她的样子也笑了。

    李娴听他愿意帮忙,便将发钗递过去:“那就有劳公子。”

    贺云洲起身,将发钗插进发髻里,理了理流苏:“好了。”

    李娴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左右扭了几下头,流苏簌簌地碰撞着,倒真有些像微风吹动树叶的声音。

    “我要记住这个位置,下次自己能戴。”

    贺云洲看着她的样子,笑道:“你送程念的发簪她宝贝得很,陆知涯都有些吃味了。她从小到大就不爱这些,我看你选得好,以为你比她强些,没想到你两个半斤八两。”

    “我从小连摸都没摸过,念姐姐还是比我强些。”李娴说。

    “会羡慕别人吗?”贺云洲问。

    李娴认真想了想:“好像没有。她们在家里是安稳,可我去关外看过大世面呢。”

    “什么大世面?”贺云洲看她骄傲的样子,像个孩子向别人炫耀自己的糖。

    “暴风雪,风沙,还见过海市蜃楼。”李娴一个一个如数家珍。

    “那些有什么好看的,遇到不害怕吗?”贺云洲哭笑不得。

    “还是怕的,有一次遇到沙暴不说,还陷进流沙里,半截身子都被埋了,叔叔拼了命才把我拔出来。”李娴比划着被流沙埋到身体的高度,一点没有后怕的意思。

    “你这胆子也是真大。”贺云洲笑着取了酒壶,给自己斟满。

    李娴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杯子也推过来,笑而不语。

    “你要喝?”贺云洲闻了闻酒味,“这可不是洛州的酒。”

    “我知道。之前跟念姐姐喝过好多次了。”李娴笑道。

    “那个酒鬼。”贺云洲摇摇头,给李娴倒了半杯,“多大点儿小孩儿,别跟她学。”

    “过了年应该十八了,家里邻居阿姐都嫁人了。”李娴端起酒杯,“先敬公子一杯,这一年添了不少麻烦,谢公子宽容大度。”

    贺云洲端起酒杯跟她碰了一下,笑道:“你自己知道就好。还是那句话,如今在京城,不像洛州,我护不了你,只有自己多加小心。”

    “是。”李娴一口干了,酒有些辣,她呛出眼泪。

    贺云洲收了她的杯子:“看吧,还是别喝了。”

    “不行。”李娴又把杯子夺回来,替贺云洲斟了酒,也给自己斟满,“公子容我放肆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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