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夜,定河村的一座小院里。

    钟氏族长拄着拐绕着跪在地上的小令打量了好几圈,又一眼看向坐在一旁气定神闲的老妇人。

    有人按捺不住,打破了这迥异的氛围,冲着老妇人道:“大嫂嫂,我看您是伤心过头了,这是哪家拐来的小孩子?”

    小令忍着腿上的痛,看这人说完了话之后并没有人理会他,便出声道:“回这位老人家的话,我不是祖母拐来的,我是从东边逃难来的,亲生的爹娘都死了,我跑到这里时,正是饥饿,转头便见到一座墓碑,碑前供奉了糕点香烛,我虽是逃难的,也晓得道理,便朝墓碑许愿道:‘神仙有灵,若是许我吃了你的糕点,便请你灭了东边这支香烛。’我才说完,果然就灭了,我吃完糕点又想吃果子,又许愿他灭了西边的烛,果然也如愿了,我又看见还有两只饼子,只是没有烛火许了,我便看那墓碑,上头竟然没有写妻子儿女,我想着自己吃了他的饼子,怎么也得报答了他,便发誓要给他做儿子给他烧纸敬香,我才磕完头,身上的破衣烂衫瞬间就变成了一身孝服,当真是神仙显灵,我再一转头,就看见这老妇人就站在我身后,我竟从未察觉她,她之前也未察觉我……”

    “简直荒唐!”族长拿着拐杖往地上跺了几跺,看着她精雕玉琢的模样,哪有半分逃难的样子,他看向老妇人,“大嫂嫂,我知道你不愿让出祖屋,可也不必……不必去拐带了个孩子来!”

    “我何曾拐带了,这孩子就是凭空出现在了我儿墓前,就穿着这身孝衣在磕着头喊我儿做父亲,这岂不是上天赐给我的孙儿!”老妇人站起身来,身量虽瘦小,说话却是掷地有声,“你们不是个个都催着我给我儿过继个孩子吗,眼下我过继了,你们又不认,真是不讲道理。”

    “好,就算这孩子不是你拐带来的,可他与我们钟氏一族毫无血脉关联,要让他上族谱,绝无可能。”

    “若要论血脉,我之前说要过继六郎到我膝下,你们也不同意,说到底,你们就是图着熬死我了好抢走我的屋子。”

    “六郎自有高堂在,族里那么多孩子……”

    “族里这么多孩子,他们就没有爹娘了?我只认准了这个孩子,你们这些人打的什么主意我都知道,咱们虽是同族,可是这些年来我们孤儿寡母也不曾受到族里半分照拂,如今看我儿走了,便以为我这老太婆没了倚仗可以任由你们拿捏了……”

    “大嫂嫂说话也太难听了,大郎过世几年了,若是欺负你,三年前我们也不曾……”

    “只是说了你们不爱听的就是难听了?”

    “这是什么话!”族长气急败坏,举起拐杖要打她,却碍于辈分,于是想要换了人教训,才将拐杖横在小令身前,就被她死死瞪着,“您要打我,也要有个打我的理由,老人家,我是逃难来的,心肠坏得很,您今日不肯承认我是我父亲的儿子,便不是我的长辈,若是无根无据地打了我,可不要怪我记仇了。”

    族长被她这话气得心头一哽,脚下不稳,险些摔倒,堂中其余人看族长被她气得险些摔跤,各自脸上都挂上了不同的神色,却是都上前去扶了扶族长,毕竟这是老七的亲兄长,如今整个钟氏一族都仰仗着老七呢。

    老妇人看他跌跌撞撞的样子,冷哼一声,“三叔,你回去转告七叔一声,我儿身下已有了祭拜香火的人,他是做官的,要是不怕落下个逼迫孤老的名声,便只管来抢我这屋子。”

    族长被她气得又要抬起拐杖打人,却见她转身从墙角拿起一把镰刀,顿时一众男子汉都被吓得往后退了数步,族长站不稳,跌在了地上,正正落在了小令的眼前。

    “祖母,拿刀来这里,这老人家藏我跟前来了。”

    “啊呀,你这混账东西。”

    “你这小孩,怎的还长着杀性。”

    被小令一声喊,众族人都纷纷去将族长扶起来,又团团将族长围在圈里,一个个盯着小令骂,又看小孩眼睛红通通的,面貌之中颇有些煞性,都不敢骂得过分了,况且一旁还有个拿着镰刀的老妇人。

    一个中年男人喊道:“大嫂嫂,你这是什么意思?捡了个小浑蛋回来还不算,是要砍杀同族了?”

    老妇人咧嘴一笑,是个慈祥样子,“这刀倒了,我不过伸手扶了一把,哪里是砍杀你们了。”

    众人被她这一说,倒不知如何应对了,正此时,从外面走进来一个健壮的年轻人,一身麻衣,腰间也系了一条麻绳,一进来就恭恭敬敬朝堂中人一一行礼,又看向老妇人道:“伯母,侄儿来晚了。”

    在他身后,还跟了一个中年人,那人也只向族长见了礼,便俯身在他耳边道:“大人说既是有了嗣子,这祖屋便该有嗣子承继。”

    “可是……”

    “三老爷,大人自有打算的。”

    老妇人与后头进来的那年轻人站在一处,看他们嘀嘀咕咕一阵,最后对自己拱拱手说便过继了这嗣子就是。

    老妇人冷眼看着这群人离开,立刻上前去将小令抱起来。

    小令搂着她的肩膀,痴笑了几声,“祖母力气真大。”

    年轻人却是皱眉看着她,也不顾忌她在场,看老妇人抱着孩子进屋,跟进去道:“伯母,这孩子是个什么来历?”

    老妇人先是摸了摸小令的额头,才道:“一个逃难来的小孩,爹娘都死了,她生得好,她爹娘一死他们那一伙人就要买了她,这孩子机灵,一听说要被卖就逃跑了,慌不择路又遇到了狼,就在你大哥的墓庐外,叫我救下了,我也正被他们逼得紧,索性叫这孩子在我身边呆着,大了也是个养老送终的。”

    年轻人看着也露了个笑模样,有这个孩子也好,合该是一场缘分的。

    等老妇人喂完小令吃药,看她沉沉睡去了,才叫了年轻人去到堂屋中,“他们又去翻你那些聘礼了?”

    年轻人叹气,“我爹护着的,没叫他们翻乱了。”

    “是我带累你了。”

    “打小我没爹娘管,是您把我养大的,大哥走了,该是我尽孝的时候了,只是我……”

    “六郎,可不能怪你爹,你娘去得早,他要出去讨生活,是没办法了才把你托到了我这里。”老妇人扶着椅子坐下,看了看身处的这三间屋子,心境悲凉,“就是这几间破屋子,他那么大的官,竟然也看得上,要是三年前他问我要,我一时心灰意冷或许也就舍了,如今来要,倒不知他是个什么章程了。”

    六郎也跟着坐下,闻言忙压低声音道:“侄儿已经打听到了,他要的不是这屋子,是一块匾。”

    老妇人不解,“什么匾?”

    “是前朝时惠定皇帝赐给我们钟氏的匾额,那时钟氏先祖云胜太公曾投身军中,在打仗时跟随在惠定皇帝在军中立过功,咱们族里说的是他救过惠定皇帝一命,那之后惠定皇帝就赐了这样一块匾给钟氏。”

    老妇人惊奇,“除了你七叔,钟氏还出过当官的?”

    “也当了没有多久,那块匾才赐下不过半年惠定皇帝就死了,云胜太公也才刚提拔做了校尉不到几个月,后来新帝登基,听说了云胜太公的事迹,便要擢拔他入京,然而那时天下都已大乱了多少年了,云胜太公才出了沧州就听说新帝禅位给了……就是当朝太.祖皇帝,云胜太公到了京中候了几个月都没接到新朝宣召,知道是无望了,再回军中时他那校尉的缺也已被人顶替了,好在军中他那上官知道他的苦处,将当初惠定皇帝赐下的良田山林和金银珠玉都给他护住了,让他回家做了个富家翁。

    然而云胜太公百年之后,那块匾额如何安置又成了问题,当时太公有五个儿子,起初都要抢这块匾,然而那年上面又出了事,说是前朝末帝的后人意图谋反,于是这块前朝皇帝赐下的匾额就成了个烫手的山芋,他们又不敢毁掉,便将匾扔在了一处荒院里。

    又过了十多年,到了伯公这一代,就是您的公爹,他分家时分到了一处荒院,便将它修缮一新,做了新房。我与大哥小时候都曾听说过云胜太公的事迹,却从不曾见过那匾额挂在哪处门头上,今年来族长就一直提起来说这里是祖屋,一直怂恿您跟大哥交出去,可我印象中祖屋一直在族长手中,他们一直自诩嫡支正宗,占尽了所有好处 ,怎么可能将祖屋分给别人。

    这些日子,他又发动了所有族人来争夺这处屋子,我想不明白,正好七叔回了信阳,我送了些好处给七叔的一个贴身随从,听得他说了些什么屋子不重要,里头的匾最重要,他们要这屋子,是知道当初那块匾被伯公用来做板材了,就钉在这三间木房的其中某处,他们都已经在几间房里找过了,并未看到什么特殊的板材,又不死心,想着索性拆了屋子找,也知道您不可能同意他们拆屋,便先从您手上要到了屋子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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