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渐凉,傍晚时分学宫大门处有学子次第走出,其中不少都是年轻人,神情颇为意气,喧闹声响起,便驱散了几许寒气。

    学宫中典籍听到散学钟声,看到书阁中仍有学子在,只交代钟令记得关好门窗便离去,钟令看他步履匆匆,猜想这是与夫人和好了罢。

    她正想着,便有一名学子走到她面前低声道:“今早徐博士讲课,出了一道经义题,劳你写两篇文章来。”

    钟令还在埋头造册,还未抬头便见到一张纸条递来自己眼前,上面是“逵道方九轨也”六个小字。

    钟令一看就知道这是徐谊今早在经院的治事堂布置下的课业,经院的治事堂啊,那可是麟子凤雏的汇集地了。

    学宫学子两千余,经院占一半,却是招收官员后裔最少的,经院内分为三十斋,每斋人数三十人上下,知业馆生占二十斋,诚心堂生占八斋,治事堂生仅占两斋,便是这五六十人,每科进士少说也有半数人上榜。

    治事堂的学生让她代笔,这是第二次,第一次是她极尽此生所知所学写就的一篇时务策,那次代笔的结果是那学生拿过文章看了几眼,随后揉成一团,最后叱骂了一句“狗屁不通”。

    思及此,她头也不抬,淡淡道:“我已经不再替人写文章了,您寻其他人去。”

    一锭银子出现在她眼前,这可真是大手笔了,她抬头对学子一笑,“往后我都不再为人代笔了。”

    学子看她态度坚决,又道:“我也不是要拿你写的交上去,我是实在想不出来如何破题,你写了我参考一二。”

    这是个诚恳老实的学生,且态度很好,且他竟敢让人代笔,要是让治事堂其他学生知道了,这学生怕是要被他们的唾沫星子给淹死了。

    钟令知道自己写不出令他满意的文章,将纸条与银子一并递还,起身朝书架走去,“《左传·隐十一年》有杜预注‘大逵’,曰逵道方九轨也,这题目也许是考左氏春秋。”

    说话间,将一本杜预的《春秋经传集解》找了出来。

    那学子顿时拍了拍脑袋,“我便说怎么他们都说此题简单,原来如此,我小时候与人打赌便输了一本杜预注解的《春秋》,自那之后我便发誓此生不读杜预注,想起来,当时我连隐公篇都不曾读到呢。”

    他拿了书向钟令拱手致谢,钟令听了他的话倒是觉得有趣,她想着翻开借阅的册子,正要提笔,那学生却拦了一把,“容我想一想。”

    钟令顿了顿,可又不能直接赶人,只是道:“稍后另有一位书吏过来值夜,只是书阁内不让点灯,您一时间看不完的。”

    学生闻言也面生踌躇,嘀咕道:“若是看了这书,哪日叫那厮知道了,我岂不是又赌输了?”

    钟令只当不曾听见,暗觉好笑,难道那下一个赌是赌他做不到此生不翻此书?

    见他如此踟蹰,她看了一眼他的穿戴打扮,想着便清咳了一声,“想来若是叫书童婢子念来,便不是自己看了。”

    学生立时如醍醐灌顶,欢颜道:“正是,正是。”

    又拱手向她致谢,看她才提笔便报上自己名字,“经院治事堂,尹去非。”

    等她写好了,又从腰间解下一枚拇指大小的印章盖在了自己名字上。

    借完了书,他还不打算走,问道:“你为何不写文章了?”

    “我要写,只是不替别人写了。”

    学子“哦哦”两声,还想跟她说几句话,见她无甚谈兴便也歇了心思,作揖与她道别。

    钟令对他笑笑,“尹郎君客气。”

    学生微笑点头后也离去,回去路上不免想起来同窗们对这钟令的评价,道其小人奸狡,不可与之,如今看来实在错谬,这可实在是个好人呐。

    好人钟令并无暇去想旁人看她是好是坏,她要操心的事情太多了,要挣钱,还要想法子赶上今年学宫的入学考试。

    早在一年前,她便求族中那位做官的叔公给县学写了信,请县学学正出具文书证明她具有报考学宫的资格,这事业已落定,她拿到文书后立刻就去县学报了名,各州县报考学宫的学子名册也已于今年春日就呈报朝廷,她去县学的布告栏里看了,自己的名字便在其中。

    却还有一桩难事,中央甄别考试资格是由各州县的县学上报,入学考试前却还需由各考生本贯所在县衙出具一封文据,文据写明考生姓名、年龄、容貌特征、祖辈三代等情况,这封文据则是由考生本人携带,在考试前出具给考场的学官,学官再将这文据与朝廷下发的文书进行比对,核对无误后才可进入考场。

    照理说这封文据应当是由县学上报县衙考生情况后,县衙据实开出,而后让县学发放给考生本人,然而钟令竟迟迟未曾收到,她颇费周折打听过后才得知,竟是因为她虽为本县人士收养,但是幼时颠沛流离,本贯不详,县丞便将她的文据扣了下来,说有冒籍偷资之嫌。

    这说法显然是唬人,她被收养的时候还年幼,又是流亡孤儿,籍贯都落在了本县,何来冒籍一说?那位县丞既然在上报朝廷的考生名册上落了印,便说明他心知肚明这个道理,独独扣下了发放给考生的文据,可以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

    钟令也打听得了这位县丞的脾□□好,原是个雁过拔毛的,从不曾少要了孝敬,她这么多年在学宫抄书、替人写文章也攒了不少银钱,是她想留给祖母养老的,而且那些银两,恐怕也不能让县丞满意。

    对她来说,考入学宫是最稳妥的,要是正经走科举的路子,就得先取得解试资格,解试过了才能入京参加省试,解试时有些州县查得严的还会叫人脱光了验身,对她来讲实在冒险,反而是学宫的入学考试,只是大约搜摸便可,即便往后入京会试,那时已见举子身,也不会脱光了搜检。

    故而去孝敬县丞一番,也不是不能接受,只是怕县丞接受不了自己那点寒酸的孝敬。

    她这般想着,走出学宫不远便见裴祭酒与其随从都停在一处府门前,前方正来了几辆马车,后面还浩浩荡荡地跟着十数个下人。

    她猜想应当是裴祭酒的家眷到了,避让在了道旁,下一刻果然见到裴献急切地向前迎去,从车上接下来一位贵妇人与一位戴着帷帽的小娘子。

    暮色斜照,映轻烟柳影,微风正好,吹开了裴小娘子的帷帽。

    钟令很少见到这般美貌的女子,不免停步赏看。

    “眉联娟以蛾扬兮,朱唇的其若丹。”她默念了一句诗,心道原来神女是这样的,柳眉琼鼻,朱唇皓齿,远远看着就像一支牡丹花。

    停步赏看的人不少,然而美人未及多停留,娉婷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下人们的簇拥中。

    钟令也回转身去,走了几步便忽听人喊了她两声,她回头看去,见是岑师任及燕子回二位常客,不怨她这样称呼他们,这二人的厌学程度实在是她平生仅见,每人每月少说要找自己作两篇文章,说是常客也不为过。

    不过倒都是温和良善的性子,从不曾因她的身份看低了她,交往下来三人也成了朋友。

    还不等她过去,二人就跑过来了,“今夜揽月湖有游艺盛会,你去不去?”

    她摇头,“我祖母在家做好了晚食,就等我归去了。”

    岑师任劝道:“明日休沐,我们今夜就宿在揽月湖上了,我们租了一条小船,夜里还可垂钓,你当真不去?”

    “就你们两人?”

    “还有礼院两位学兄,他们要去画残荷图,说是近日的课业。”燕子回说着露出个十分羡慕的表情来,“要是哪日我们的课业也是骑马射箭写字作画就好了。”

    钟令轻笑,“可是二位兄台在经院,前程又不一样,哪怕进不了治事堂,只要九年业满,凭着你们家族的能耐,总能叫你们做个逍遥散官。”

    二人对叹了一声,也就靠着这点指望捱日子了,不然谁愿意离家千里来此荒僻之地呢,燕子回也摇摇头,不再提起,只是一意劝钟令同去,还说些什么酒食花销都由他包了之类的话。

    钟令看他这有钱没处使的样子,颇觉好笑,“平素二位兄台也不会这样殷切热情啊,可是有什么地方用得着在下了?”

    心思被点破,燕子回顿时脸红,小声道:“今夜游艺会上有一场斗诗,彩头是一把桑身檀弰弓,我们这几日都在听同窗议论,说是一把神弓,我想赢得那弓箭,回家送我祖父,讨些零花。”

    这却撞在钟令的命门上了,她的诗才实在平平,怕是不能如他们的愿了。

    然而说起写诗,她心头也不由一动,那县丞是个爱好写诗的,若那彩头真是一柄好弓,或许县丞也会到场?

    “若真是神弓,我也想一睹了,等我回家与祖母说一声,二位兄台先行,我晚些时候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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