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月上中天,游人已渐少了,县令喝了不少酒,起身时脚步已经不稳,还是亲随与马主簿扶住了他。

    钟令与崔友诤忙立在一旁送人,经过他们时,县令又笑了笑,回身对着马主簿与周县丞道:“今日欢宴,实不枉也。”

    马主簿对眼前的状况还有些糊涂,只是拱手附和,却满腹疑惑,这个钟令,真就是为了出一场风头才来的这里?而这个崔友诤,到底是不是为了文据而来?若是,岂不是太巧了,若不是,他口中分明也吐出了“文据”二字……

    周县丞亦怄着火,路过钟令二人时,看到他们都低着头拱手相送,一副十分尊敬的样子,再看到二人身上的粗衣,竟莫名释然了几分,罢了,两个穷书生,绞尽脑汁不过为了个读书的门槛,何必计较。

    等到人都散了,钟令也拍拍手,“崔兄,告辞了。”

    “钟兄等等。”崔友诤朝四周看去,见到亭子里已旁人了才道:“钟兄,你能笃定县丞大人会放出文据吗?”

    钟令回道:“我后日便去县学问问,若是没有,隔一日再去一趟,要是还没有,我与崔兄一道去县令大人面前告状。”

    崔友诤闻言,自嘲一笑,“可见在县令面前告状真乃下下之策了,尤其是在今夜,大庭广众之下。”

    钟令对他的话不置可否,她当时叫住他,大多是为了自己着想。

    她今夜本来只是想来探探周县丞的底,却在亭中见到了县令与主簿,这才有了计策,若是当时让崔友诤说破了文据之事,众人难免会认为他二人是合谋要将此事闹大,县令会否责难县丞未可知,他们却势必是要受县丞报复一场的。

    崔友诤看她只是浅笑,立刻放下弓,朝她请教道:“还请钟兄赐教。”

    钟令本欲敷衍几句,然而目光又落在了那把弓上,便往亭子里回转了几步,轻声道:“说赐教便托大了,崔兄不必如此。”

    崔友诤不是不知道得罪县丞的后果,今夜他若真的当场告状,岂止县丞没有脸,县令脸上也无光,在他管辖之下出现了这样的事,还在一场游艺盛会上被一个夺得诗魁的学子点破,这对他的官声大小是个打击。

    越想他对钟令就越是感激,“若非钟兄提点,只怕,我就此要得罪了县丞,其实,我也曾去过县衙,不过才说出自己的来意就被门子打发走了,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钟令摇头笑了笑,“其实私底下找县令告状也未必能解决,周县丞在信阳县已经连任几任了,县衙的人想必都知道他行事作风,县令已来信阳两年,他若想整治此事,早就该动手了,到了今年县丞大人还继续行此事,可见几个学子破点财对县令来说并不是什么要紧事,他们之间,许是有更重要的筹谋。”

    “那钟兄如何敢肯定今夜县丞就会听了县令的话放出文据呢?”

    “我也不敢肯定,但是我想崔兄写得了这么好的诗,县令大人应当会爱惜你的才华,认为你值得他多说一句话,从前那些被压了文据的人,县令不知道他们如何,想来,他只要不知道,个别学生不能参加考试便与他没有干系罢。”

    “他们便不怕上头责问?”

    “连县衙的门我们都进不去,难道还怕我们告到县衙的上头去?”

    崔友诤恍然,大笑两声,“是,是这个理。”

    钟令也笑道:“恐怕周县丞这些年来,还是头一次碰到你我这样的穷鬼。”

    “我向县学读书的一位友人打听了,他说县丞不是胡乱压人文据的,真是穷鬼他倒是不会为难了,我家中还有几亩薄田,变卖之下也凑得些银钱,只是我上有高堂,下面还有年幼的弟妹,要是卖了田产他们可过活不了。”

    “这么多人,他要找出几个无权无势还给得起贿赂的,倒是用心了。”她说着,目光又移到了那把弓上。

    崔友诤早察觉到她对这把弓的喜爱,当即就要将弓送给她,“宝剑赠英雄,钟兄若是……”

    “并非,我已有一把好弓,更用不上这么好的,是我有一位友人,他十分想要,若是崔兄舍得,不妨出价让与他?”

    崔友诤却犹豫了,“毕竟是县令亲赠的彩头,况且你还说等你考上学宫就要随时借用这把弓,若是作价卖了,未免轻薄。”

    他看了那弓半晌,还是摇头道:“若是赠与钟兄,我自然愿意,作价出卖,恕我愚鲁,实在无法。”

    钟令也不多劝,看着不远处正在向这亭子靠近的一条小舟,说道:“我那友人就要到了,崔兄若是不急,可否停留片刻,即便不卖,也叫他瞧瞧这把神弓。”

    崔友诤自然乐得卖这个人情,朝那小舟看过去,见到船头站着一个少年,十分惊喜地看着这方。

    “我就知道你有办法。”燕子回在船上朝钟令喊道。

    钟令道:“燕兄还是等见到了弓的主人再说这话。”

    不过片刻,小舟挨着亭子停了下来,燕子回率先跳出来,后头还跟着岑师任。

    “好兄弟,你就是信山生?”

    崔友诤被他一把拍在肩上,不适地后退一步,“正是,敢问兄台?”

    “小可燕子回。”燕子回对他露齿一笑,“信兄,这实在是一把好弓。”

    钟令忍着笑纠正,“信山生乃是崔兄诨号。”

    他听了也并不羞臊,拱拱手道:“崔兄崔兄。”

    崔友诤也回了个礼,“燕兄之意,方才钟兄已与我说过了,这把弓,恕我不能割爱。”

    “银钱都好商量。”

    “燕兄,此事无关银钱。”

    岑师任在一旁,看他意思坚决,便出言道:“若是崔兄无意出让,便不好强人所难了。”

    燕子回还有些不舍,对钟令挤眉弄眼。

    钟令只当做没看到,拿着弓仔细看起来。

    他只得无奈地摆摆手,又对崔友诤作揖道:“若是崔兄无意,便是我叨扰了。”

    “无妨,燕兄多礼了。”

    燕子回这才将注意力移到钟令身上,阴阳怪气地盯着她,“钟郎君可真是真人不露相啊!相识几载,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你射箭,果真是飒爽英姿、威风八面啊。”

    钟令拉着弓弦,漫不经心道:“是啊,我跟燕郎君也没有那么熟,就没有告诉你了。”

    “这……你……”燕子回挖苦不成,反被她气到,一摆手就要回船上去,岑师任忙拉住了他,“这人一向这样气人的,还想要他哄你么?”

    他这才回身来,面色还是阴恻恻的,伸手就要从钟令手上拿弓来看,钟令见他气鼓鼓的样子,忍俊不禁,便也松了手,就见他双手一塌,险些没接住。

    他紧张地抱着弓喊道,“你怎么也不提前说上一声,要是摔了可怎么好。”

    “我知道你拿得住的。”她负手向后退了两步,示意他拉弓。

    燕子回被她这一句话唬得面色稍霁,是了,自己又不是手脚笨重的人,自然拿得住,于是奋力举起弓,用尽了全力去拉。

    只是不知这弓弦是用什么做成的,他的手掌已被勒得泛白,亦才刚刚拉开。

    “不成不成,我拉不动这弓。”这话才一出口,他肩背间蓄起的力气就瞬间泄去,手腕也跟着发酸,他连道不好,“快,钟令,接住。”

    他这一喊,不止是钟令,连同崔友诤与岑师任都一同上来接,幸好没叫弓落了地。

    三人都去救弓,独留了燕子回一个跌在地上,他也不觉丢脸,扒着三人的肩膀就去看是否摔坏了弓,崔友诤忙道:“并未摔着,燕兄不必紧张。”

    “那就好,那就好。”他抚着胸口站起身,因着这一遭,倒是对这把神弓也不甚在意了,他祖父也不是武人,不过偶尔上山游猎,这把弓他要是拉不动岂不是折了面子?罢了罢了,想来这把弓送给他也博不来多少零用。

    钟令一看他这神情就知道他对这把弓的兴趣淡了,看向岑师任道:“岑兄六艺选学时不是选了射艺,你又是射石会的,不来试试?”

    学宫允许学生自发结社,射石会便是其中之一,社员们爱好骑射,时常相聚玩耍,岑师任亦为其中一员,此时只见他瞪大了眼,“谁家习射艺用一石强弓,真是花里胡哨,不信你回家问钟先生,这种弓也就是显摆来好听。”

    这话倒是不错,如今军中弓手标配的弓也过才七斗,于常人而言,一石已是强弓,若非专心武学,实在用不上这样的弓。

    崔友诤受教,“原来如此。”

    钟令跟着道:“原来如此。”

    燕子回也想挽回几分脸面,“难怪,我就说我怎么拉不动呢。”

    “正是这般。”岑师任得意地瞥了眼弓,“这样的弓,留作赏玩是好的,你我读书人,射艺不过陶冶情操,何必去博那些浮名虚誉。”

    钟令马上出声赞同,“岑兄所言极是。”

    “是啊是啊。”燕子回也附和起来。

    于是岑师任便心情极好地邀请钟令与崔友诤同去泛舟,钟令看了眼夜色,推辞道:“我要回家,便不去了。”

    崔友诤也道:“与我同来还有几位同乡,已约好了要宿在镇上的客店,如今游艺将罢,我也该归去了。”

    听得这话,岑、燕二人便也不再强求。

    等小舟远去,崔友诤才长叹了一口气,他一看二人穿戴,还以为是纨绔公子,生怕他们要强买,一场交谈下来,虽知道他们不是恶人,到底还是提着心。

    “崔兄,如此,我便告辞了。”

    崔友诤看着人影渐渐化作一点,才低头看向怀中的弓,这是花里胡哨的东西吗?可是他在使弓时,可是一点也看不出来花哨,他想那位岑兄的话是不对的,应是物无主而敝,非物之过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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