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兄长离开,钟韫身上紧绷的神情瞬间便松弛下来,扬起个笑脸道:“昨日我本来是要去找你的,但是你家客人太多了,我到了馨姐姐这里才知道原来十五哥考上学宫了,我还没恭喜十五哥呢,十五哥,祝贺你得偿所愿。”

    钟令护着她往前走去,“不算大事,倒是兴师动众了一番,叫人见笑了。”

    “怎么不是大事,这学宫虽设在咱们龙门乡,可这么多年来,这乡里就只出了你这一个考上学宫的。”

    钟令侧目,“你怎知只有我一个?”

    钟韫掩唇轻笑:“三伯公说的。”

    钟令扬起眉,“我就知道,他老人家念着我呢。”

    “你要是向他服个软,少不了他要送你几套好笔墨。”钟韫遗憾道,“头先我哥哥进县学读书,他都送了大礼。”

    钟令也遗憾地叹了两声,“罢了,不提这个,你昨日去找我,可是因为有人上门相看这事?”

    钟韫一愣,缓缓道:“我只是想去问十五哥,能否将《春秋纬元命苞》的下半卷也先借给我,上半卷我还没看完,里面还有好些字我不认得,我怕嫁人之后,没机会再看了,不认得的字也找不到人问了。”

    “你不想嫁人,为什么不找我帮忙?”

    “这种事情,怎么好帮忙呢,况且你自己还有一堆事要做,要上工,要读书,还要考试。”

    钟令的目光落在两人的影子上,钟韫太瘦小了,连影子都被风吹动了。

    她叹道:“那些事情,是可以搁置的,但是这桩你不情愿的婚事,搁置了就没有回转之机了。”

    钟韫声气渐低,没有正面回答,“我说我不想,他们都不明白,只有你能明白。”

    钟令察觉到她话音里的忧伤,心情复杂起来,她想她能明白,也许是因为她也是女子,只是装作了男子。

    十年伪装,不易却也容易,不易的是伪饰,容易的是处境。

    做工,读书,考试,作为女子的她是不能去做的,这般处境,反而让她更能看清其他女子的困难了。

    于是她笑了笑,“这并不是什么难理解的事,不想睡觉,不想起身,不想站着,不想坐着,不想吃饭,不想吹风,这样的理由我一天能想出无数个。”

    “不想嫁人,也与这些一样?”

    “一样,也不一样。”

    钟韫牵强地笑了笑,“是了,吃饭喝水是小事,婚姻可是大事。”

    “就是因为是大事,所以说不想的时候,你应该下了莫大的决心。”钟令带着她往前走,声音低缓,“不想吃饭喝水的时候,别人强压着你吃喝了,你不过忍那一时,不想嫁人,却被强压着嫁了,便是一辈子了。”

    钟韫扯着衣袖,露出一个不算好看的笑,“所以我本不想让你知道,如果我嫁人了,你却知道了我是不情愿嫁的,你会难过的。”

    钟令听得心中酸涩,继续听她道:“其实,那户人家也是很好的,给的聘礼也多,他家买过我的绣品,我娘说,他家正预备着增一间铺子,要做绣坊,等我嫁过去,就能成大师傅带徒弟了。”

    钟令看她极力想说服自己,让她抬头看着自己,便见她眼里噙着泪,全无往日活泼欢快的模样。

    钟韫被她紧紧看着,终于忍耐不住,低声抽泣道:“这……我听着,倒不像是娶我,是想买个绣娘回去使,可是依我娘说的,十里八乡除了三伯公和七叔公家里,再找不出我这样体面的亲事了……”

    钟令凝神看着她含泪的眼,帮她擦着泪,“你是现在不想嫁,还是以后都不想嫁?”

    钟韫一怔,轻声问道:“想嫁的时候便可以嫁,不想嫁的时候便不嫁,遇见合心意的人就嫁,没遇见就不嫁,这样,是不是痴人说梦?”

    钟令点头,“是有些。”

    钟韫擦着泪,“是了,这天下是没有这样的法子的。”

    钟令叹了口气,看着她面上拭不尽的泪,粗糙的袖子擦红了脸颊,沉吟道:“是没有这样的法子,但是有个法子,可以让你现在不嫁人,将来你想嫁的时候,或许也很容易。”

    “什么法子?”钟韫擦着泪。

    “你年年都去无量观上香,必然也知道观中文昌帝君殿香火旺盛的原因。”

    她抽泣的声音渐渐低下了,听着钟令说道:“七年前杜见升杜大人中榜眼后,无意间透露出在他科考的那几年,他妻子曾在沧州信阳县无量观的文昌帝君像前诵经三年,三年未踏出道观与家人相见,方才有他科举顺利。”

    她听完不解地看向钟令,“我的事也能去文昌帝君面前求愿?”

    钟令道:“是也不是,我说的是个笨办法,但是可以让你躲得几年清净,我曾去过那道观,如今仍有不少女眷效仿杜夫人在无量观中求愿长住,在内修行的女眷,有苦的,也有不苦的,叫苦的多数是一些富贵人家的女眷,去往观里要先奉上几十两的香油钱,不能留奴仆侍奉,她们平素都是锦衣玉食呼奴使婢的,一旦吃饭穿衣少了人伺候便觉得苦了。不苦的是寻常人家的女眷,虽不需香油钱,但需要给观里做些烹煮洒扫的活,这些她们在家中都是常做的,又不用打理琐细繁重的家务,不用侍奉公婆丈夫,上午念半日的经就是了,我想,你若是前往道观修行,为十三哥诵经求愿,至少两三年内,是能得清净的。”

    钟韫听完,泪也不流了,眼中显出光采,“若如此,将来不论哥哥科考如何,仕途如何,我这样的妹妹也是毫无指摘之处的,我为了他的前途,都去了道观苦修,到时候等我回家,他应是成家了,家中他也能做主了,他应当会顺我的意思的。不过,未婚的女子也能去么?”

    钟令凝眉,“为何不能?此事,难道于何人有妨碍之处?”

    钟韫本就是个活泼的性子,看她神色,便也展露笑颜,“是了,我去念经,又不曾妨碍了谁,等我念了三年经出来,适时即便有孝道压着我要我嫁,若是个我不情愿的人,我再跑去观里皈依了去,便说读经三年开悟了,侍奉丈夫难道比侍奉帝君还重要?”

    见她笑出来,钟令也弯了弯唇,“但是,还是个笨办法,只是眼下我想不到更好的法子了。”

    钟韫已然开朗,红着眼睛笑道:“这已经是个极好的办法了,十五哥,我没想到你会想出来这个办法,你竟不担心我向爹娘告状?也不担心我将来姻缘不顺怨你恨你?”

    钟令提步往前走,“你不是这样的人。”

    她扬着唇,小跑到钟令身侧,步伐跳跃,歪着头看她,笑得眼角弯弯,“自然了,我不是这样的人,我是最守得住秘密的。”

    钟令微微一笑,轻轻拍了拍她的头,“守得住就好,守不住啊,我的刀可是会认人的。”

    “不过是逼着你教我写字,竟还记仇么?你放心,你的秘密我守得紧着呢!”她扯着钟令的胳膊摇了摇,“十五哥,我在道观里,一定会为你念经的,我会求帝君护佑你万事周全。”

    钟令昂着头,笑得轻松恣意,“那便多谢妹妹了。”

    钟韫抿着笑,看到前方路口有人影重重,推了她一把,“我从这里回去近些,十五哥也回去吧,别去我家了,免得他们又吵你。”

    钟令想着今日还有事,也不与她客气,走下道旁的田埂,抄着近路回去了。

    钟韫看着她离开,也向人群走去,风吹起她的衣摆,挑起一点海棠红的圈边,她想,幸好只有一身这样鲜亮的衣裳,其余的几身,都可以拿去道观里穿。

    她不爱念经也不爱做针线,但是非要选一样,还是念经好了。

    念经嘛,心诚就好了,他们考不中又不是女眷经念得不好。

    ……

    寒梅有信时,钟令正预备着入学,听到了叔母对钟韫的惋惜。

    “那么好的婚事竟没说成,好好的女儿家,送去道观里念经,唉,等她三年后出来,怎么好寻婆家。”

    董五娘手里正包着一包红枣,闻言倒是有不同意见,“我看这道观去得正好。”

    于二娘大为疑惑,莲子也不挑了,“伯母这话可怎么说?”

    董五娘笑道:“你可曾听说过有哪个未婚女子去文昌帝君面前苦求三年的?”

    于二娘摇头。

    “所以韫娘这才去对了,人家是为了儿子求、为了丈夫求,只有她,愿意为了兄弟去求,你若是外人,说起来这故事,故事里的小娘子称不称得上一个悌字?称不称得一个孝字?”

    于二娘顿时便拊掌称妙,“为兄长苦求,一是盼他高中,二也是为父母解忧,怎么不是孝悌佳儿呢,这般女子,将来哪里少得了上门求娶的,莫不是三伯他们得了什么高人指点,知道韫娘还能谋得更好的姻缘?”

    董五娘闻言斜眼看了一旁老老实实绑龙眼干的钟令,故作释然之态,“我也疑惑呢,不过你三嫂一向就信这些,能想到这些也不稀奇。”

    于二娘咂咂嘴,有些不相信,又想不出其他理由来,便也认可地点点头,“到时若是十三郎高中了,韫娘的婚事可就不是什么李家庄赵家庄的能相配的了,为着这灵验,怕是举人老爷也要上门来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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