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后儒晚学,减去正焉。及碑始立……薛度!你可是有不同见解?”

    随着博士点名,众人纷纷向后看,注视着那个让博士停止讲课的人。

    薛度羞愧不已,“回博士,学生并无见解。”

    “哦?你若是没有见解,那就是钟令你有见解了?”

    钟令茫然地看着博士,自己做什么了?她上课从来都很认真,连打盹都没有过的。

    然而面对满室同窗的目光,她也不能辩解,只好恭敬回道:“学生亦无。”

    “既俱无,薛度你何故盯着钟令看?”

    钟令立刻恼火地盯着薛度,好让博士明白自己是无辜的。

    薛度无法解释,一来他确实不爱听这位博士授课,这位博士方才在提到《熹平石经》时尽是古人论调,毫不新鲜,说的都是他家中先生讲过的,二来就是他实在很好奇钟令的状态,精神萎靡和神采奕奕这两个词怎么会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呢?

    博士质询,他尽力搪塞,“我想到过年不能回家,便很羡慕钟令离家这么近。”

    霎时响起满室哄笑,博士也神色温和了,将书卷起,戏谑道:“大丈夫求学事重,何必懊恼不团圆,功成自是团圆时。”

    他敛起衣袖,“学生明白了,谢博士指点。”

    等到博士讲完课,才出了门,薛度便蹭地一下就跑到钟令的桌子前坐下来,“你这是怎么了?”

    “我怎么了?”

    “你今早出门前没照镜子么?”

    “你这话像是在骂我。”钟令拍开他的手,“我脸上有什么东西?”

    “有,而且很奇怪,你眼睛下面这两团乌青一看就是没睡好,但是你好像又很高兴,是发生了什么事?”

    不等钟令回答,其他人也慢慢围了上来,崔友诤问道:“钟兄是不是也听说了李徹的事?”

    钟源当初出事,虽不至于闹得尽人皆知,但是钟令交好的几位同窗却是熟知事情始末的,以至于一有点什么消息,都要凑在一起议论一番。

    钟令停下收书的手,“什么事?”

    薛度看她这样子,心想还挺会装的,然而在听到李徹被山贼捉去时,还是震惊得跳了起来,“什么,他被山贼捉了?”

    一人回道:“已经放回来了,听说被山贼打得半死不活的,肋骨都断了好几根。”

    钟令惊讶,“这么严重?”她下手这么重吗?

    讲述之人看着越来越多人凑过来,点头道:“我租住那宅子,正与一个大夫家相邻,那大夫先是去了一趟,才回来又被叫去,说是又吐血了。”

    崔友诤惊愕不已,“这还真是,恶有恶报。”

    钟令也感慨,“是啊,恶有恶报。”

    其他人也都跟着喟叹,忽有人问道:“本县有淮城军驻扎,竟也有山贼敢作乱,往后出行岂不是十分危险?”

    其他人都谈虎色变,崔友诤便说道:“因为有淮城军驻守,我们这几个离驻地近的县都太平了许多年,可是贼寇多是匪胆滔天之辈,十年前,就在本县,出城数里外的谷隘,便有一行过路的商旅被俘虏坑杀,尸首俱被焚烧,当时火光冲天,连野兽都不敢靠近。”

    众人惊惶失色,“当真?”

    崔友诤推推钟令,“钟兄应当也知道的。”

    钟令点头,“确实如此,后来有人发现了焚尸坑,报官后官府去侦办,没有找到山贼,便命人将那坑洞填埋了,立了个无名冢。”

    “至今未有那伙山贼的消息?”

    “至今未闻。”

    众人听罢,莫不惴栗。

    钟令坐在案前,抬头看向同窗们,微笑道:“离那无名冢不远,有一座梅林,年年春夏之间,梅子青黄,也是踏青避暑的好去处了。”

    众人看着她盛满笑意的眼睛,莫名觉得身上发寒。

    薛度揉揉自己的肩膀,“哪里不能游玩,怎么去那里,毕竟死过人呢!”

    她轻笑一声,不紧不慢地收拾起书箧,“不过诸位不知道吗 ,信阳县在几百年前,还是一座古战场呢,听说当年兴建学宫时,还曾祷告祭拜……”

    “啊啊啊啊!”一个住在斋舍的学生害怕得扑在同窗身上,“别说了别说了,我一个人住在北院里。”

    本来还很害怕的其他人都笑起来,好几个还邀请那学生去自己家住。

    钟令又道:“没事的,都祭拜过了,好几百年前的亡魂了,不会找你麻烦的,不然显得他们多为老不尊。”

    那学生听了这话,又生气又更好笑,“你再说,我往后就去你家住。”

    一行人哄闹着走出去,钟令笑道:“好啊,我家正好多一间空房,若是解兄你来住,每月只需给我一两银子……”

    “这么黑!还不如来我家,收你五钱银子……”

    薛度与他们一并出去,路过了还在谈论的郑澶等人,看着这几个免考进来的关系户,想到郑澶与李徹的关系,他努力将自己往人群里挤。

    郑澶朝同伴投去了疑惑的神情。

    他那同伴关遥笑道:“你跟李徹是表亲呢,他们这么看你是正常的。”

    郑澶轻笑一声,“你也不是叫李徹一声表弟?”

    关遥道:“要是这么算,我还叫薛度一声表弟呢!”说罢他又叹息,“怎么就摊上这么个混账玩意做亲戚。”

    这句话要是叫薛度听见,怕是又要以为他在骂自己了。

    郑澶倚着窗,“今早李徹启程前,给我递来口信,说绑架他的山贼也许是中书令派来的,让我帮他在信阳县查一查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人员流窜。”

    关遥哈哈大笑,“中书令绑架他做什么,我看是他在沧州得罪的人太多了,都被他逼成了贼匪了。”

    “或许是。”他应道。

    当然,他们没有功夫去替李徹追究到底是谁绑架了他,只是讨论一下,对他们而言,这样已经尽了人情了。

    ……

    腊月二十五,学宫放假第一日,也是沧州人的小年。

    年节之下,处处熙攘,正在这时节,只要过得去日子的,都会想法子过个好年。

    今年的信阳县又格外不一样,人人都在传县里出了帮仗义疏财的侠士,往贫苦人家、县里的居养院、慈幼局等处散了许多钱财。

    这一日的无量观中也挤满了香客,除了香堂,其他地方也极为热闹。

    在观中修行的女眷们无法回家,如今香客众多,她们也不便去殿前念经,便都与交好的聚在一处研读经文。

    钟韫也与几个交好的娘子聚在一处,她在此处拜了一个擅书的女冠做师父,念经也并不专心,在其他人谈论时她便坐在一旁习字。

    刚写完一篇,听到了她们讨论声大了起来,她侧耳去听,发现她们已经扯开了话题,在谈论那群仗义疏财的侠士。

    “我还盼着他们给我家也送点银子呢。”

    “你们家又不缺钱……”

    钟韫停下笔,摩挲起袖中的钱袋,两个十两的银锭,清早一打开她的经蓝,就出现了经书下。

    她起先还以为是谁遗落了,又看见压在银锭下面的还有一块麻布,上面用炭笔写了三个字,“赠钟韫。”

    这是她人生头一次见到银锭。

    是那些侠士吗?可是他们怎么会散财到道观里来呢?为何只独独给了自己?

    但是那个字迹又很熟悉,没有听到这些讨论之前她以为是她送来的,只有她会担心自己是否过得困窘。

    如果她是疏财的侠士,那写了字的麻布便不能留了。

    钟韫支着头看向窗外,听到从香堂方向还不断传来沸腾的人声,所有人都在升腾的灰烬里祈求心愿得偿,她也默念,求神仙护佑她一切顺利……

    ……

    “帝君在上,信士岑师任,谨以清酌庶馐之奠,敢昭告于文昌帝君座前:伏以帝君德被苍生……”

    燕子回先上完了香,静静看着岑师任祝祷,等他走出殿来才催促道:“快走快走,我看见祭酒大人了,他认得你,可别被他瞧见了。”

    岑师任一听,如临大敌,赶紧离开香堂,回头果然见到裴祭酒带着一众家眷并几个学生走进香堂,不免抚着胸口道:“险些撞见,不然就得跟那几个一样要随伴祭酒左右了,你瞧,薛学弟也在呢。”

    “谁说不是呢,过年不能回家已经够可怜了,出了学堂还被先生管着,更是可怜啊。”

    两人都是定州人,学宫从每年腊月二十五放假,直到正月初五才上课,对于离家尚近的学生来说是个长假,但这几日的假对他们这些离得远的来说还不够路上折腾的。

    好在学宫五月时有一个月的田假,九月又有一个月的授衣假,事实上也并不缺探亲的假期。

    岑师任叹息道:“索性我也不想回去,上次写信说我要用功读书了,我父亲倒是高兴了,就等着我回去考校一番了,买些年礼……罢了,我写几幅字送去算了。”

    他这些日子的用功燕子回也是看在眼里的,听到他这样讲,燕子回勉励地拍着他的肩,“你的字不算好,你父亲看了未必会高兴,不如求友诤兄指教写几首贺岁的诗词送回去。”

    岑师任目中神采俱失,“唉,真是三分钱难倒英雄汉,若是往日,我何须这样讨好。”

    “好了,回吧,今日钟令请客,难道这厮大方一回,可别去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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