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州习俗,惯在大年初一行祭祖之礼。

    这是钟令第一次踏进钟氏的祠堂。

    犹记当年钟信回家省亲,跟族长说让钟令进族谱,族长还没说话,董五娘便不肯应,顿时让钟信与族长都下不来台,族长自觉不爱重面子,但是极为维护自己那位当官的胞弟的颜面,先是放了狠话叫钟令终生不得做钟氏子,后又置气道“你不让他上族谱,我便要记!”

    董五娘也是个气性大的,与他争吵起来,后来还是钟信从中说和,也不知董五娘与他说了些什么,钟信倒是劝了族长,且不必记入族谱,只如对待族中其余族人一般对待钟令就是。

    族长虽也听了,心中却也存着气,自此族中大小事务,从不曾叫钟令参与,这还是头一回,叫她进了祠堂,参与祭祖这样的大事。

    钟令越过几排人看向重重灵位,心想道,看来自己这回还真救对人了,族中少年儿郎众多,竟叫她这个没上族谱的野孩子站在了少年之中第一排。

    “十五弟,上香了。”

    十三郎戳戳她的肩,叫她上前。

    她当即回过神,在一众族老的视线中上前去敬香。

    除了族长,其他人的神情都称得上赞赏,钟令上完香,老实地往后站去,被族长叫到了一旁。

    “三叔公。”她作揖问候。

    “你七叔公来信,夸赞你读书认真,你回头去家里一趟,他给你们捎了些年礼回来。”

    “是。”

    族长看她毕恭毕敬的样子,心情极为复杂,一边是胞弟来信劝他“大好儿郎,希尽力扶持”,一边又是十年前第一次见这孩子时那句“拿刀来这里”,他自认这么多年来,即便不曾善待,也没有打压过钟令一分一毫。

    思索间,他摆摆手,钟令又是恭敬地行礼,才回到队伍中站好。

    祭礼结束,族长叫了钟令随他一起回去。

    一路上两人都没说话,一直沉默了一里路,族长终于开口了,“你七叔公很看重你,每每回乡,必定唤你过去相伴。”

    “是,我也时常感念七叔公之情。”

    “他年纪也越发大了。”族长沉吟,良久才道,“你七叔公膝下子嗣不丰,儿孙也都不是读书的料子,怕是续不上家业,你也知道他是拜在了蒋贵妃门下,这些年蒋家圣眷不减,你七叔公的仕途也一路顺畅,然而,蒋贵妃多年无子……”

    “叔公,这些话我们不好议论。”

    “这都是你七叔公信中提到的,你仔细听了。”族长继续道,“圣上年事已高,膝下只有颍王与齐王两位正当年的皇子,这两年,上边都纷纷开始了站队,蒋家亦然,因是外戚,没得皇嗣依仗,便投向了颍王麾下。”

    族长顿下脚步,看向钟令道:“在颍王一派,你七叔公并不算出众。”

    其实这也是常事,年级大了,又没有什么家族根基,更不是什么宗派代表人物,在储君之争中自然是不够瞧的,钟令点着头,却听族长道:“不过,你倒是做了件好事情。”

    她愕然抬头,听族长说道:“你可知,颍王世子与裴祭酒家的女儿有婚约?”

    她摇摇头。

    族长笑了起来,“你七叔公还不知道你救了裴祭酒一家呢,他原先写信回来说到此事,信里的意思是让你六叔与裴祭酒一家搭上线,只是我想着你六叔只是一介教习,逢迎拜会反倒不美,正是焦灼之时,你却成了他家的救命恩人,我想,其中详细,还是你亲自写信告诉你七叔公更好。”

    钟令咬咬牙,在他期待的目光中将自己让裴夫人等人送几筐橘子还清恩情的事情说了出来。

    族长大惊,“怎么能用几筐橘子就打发了?”

    “我的本意,也不是想着让他们欠我人情。”

    “你的本意自然不是,可既叫你碰上了,你救了人也是事实。”族长有些恼火,那可是皇储之争,他虽不像胞弟那样举业有成,却也不曾少读了书,若是站对了队,又受了重用,何愁家族不兴。

    如今这样的大好机会,竟是被几筐橘子就葬送了。

    他越想越气,“你没事往道观送什么橘子,便显得你高风亮节了?”

    “不是为了显得我高风亮节,我只是觉得,他们那些人,没有一个是我能得罪得起的,正经说起来,救人的是县衙,我不过是拖延了时间,若我总惦念那点恩情,在他们看来,我是不是挟恩以报?”

    族长被她几句话说得有点迷糊,“若是知事懂礼的人家,自然分辨得出谁的恩情更大。”

    “三叔公,与我们这般身份的人家来往,他们用不着知事懂礼。”她收敛了几分意气,低眉道:“我说句不敬的话,正五品的员外郎,七叔公拼搏了大半辈子,也算是达到了这世上绝大多数读书人所能达到的巅峰,裴祭酒十四年前中的进士,如今正四品,在裴氏族中,还更有佼佼者,另外两位更不必说了,一个长公主的儿子,另一个薛度,对外说是商人出身,实则是两朝宰辅后裔,三叔公以为,他们口中说着报恩,是真的报恩,还是怕别人说他们寡恩少义。”

    族长被她说得一愣,深思了许久,再次看向她的目光便带了深意,“你的话不无道理,只是,有些可惜了。”

    “我不必为了这恩情而提心吊胆,便十分值得。皆知施恩不图报,我只是贯以行,他们如何,并不为我所想。”

    族长摇头,许久,还是长叹一口气,“还是可惜了。”

    钟令笑了两声,“此事,还劳三叔公写信向七叔公说明。”

    “唉,何必叫他也惆怅一场。”

    钟令想来也是,见他再不言语,便也沉默随行,并未如寻常晚辈一般出言宽慰几句。

    她心中对钟氏一族并无怨念,唯独对这个老头,是决计不肯低头讨好的,不管他当初用心如何,他的举动确实是险些将她祖母逼入了绝境,她祖母没有对他说过一句软话,钟令也不会。

    族长显然也没有盼着她毕恭毕敬地解慰自己,只是心中有些懊恼,又担忧着胞弟的仕途,目色深沉地看了她几眼便转过头去,“事已至此,便不必令他知晓了,至诚至真也未必不好,走吧,去瞧瞧你七叔公捎回来的东西。”

    ……

    “这几匹都是好料子,等出了年,我找人给你做几身衣裳,就照岑小哥和薛小哥穿的式样做,再托人从城里捎些红绢回来,也做那般镶红绣花的。”董五娘翻着几匹绢帛,笑着问道。

    钟令轻笑,“可不能照着他们的式样来,他二人脸皮白嫩,穿红戴绿的好看,我不行。”

    “怎么不行,你比他们长得还俊俏,就是晴天雨天的不顾惜,痩了些,到时候把肩身做得硬挺点,便显得壮实了。”董五娘招她上前。

    钟令屈膝在她身前,由着她丈量自己,“一拃、两拃……九拃、十拃,还不够十一拃,都一年没长个了。”

    她听着祖母略带嫌弃的语气,笑道:“不长便不长了,好些同窗都没我高呢,再长高祖母该养不起我了。”

    “胡说,养你能费几碗米。”

    “伯母,给小令量个儿呢!”

    两人看出去,见到竟是衙役赵五,此时正隔着院墙在打招呼。

    见到儿子的旧友,董五娘显得极为高兴,招手道:“五郎来了,门搭着的,进来就是。”

    钟令也小跑过去迎接,“五叔怎么来了?”

    赵五将手上的提着的一刀羊肉和两个纸包递给她,“那个张宽,还一直攀咬你,嚷嚷着要揭发立功,说李林当初言辞凿凿提到你曾经绑架了人还敲诈了赎金,县尊叫你明日去衙门一趟,就是问几句,你放宽心去就是了。”

    钟令点头,她早就想到了自己会去县衙配合调查,只是没想到这么快,“我以为过年了,县衙里也会歇几日。”

    “哪里歇得了,也就昨日歇了一天,这回牵扯颇大,连淮城军都派人过来查问了,前几日已送急报回京,县尊说若是不尽早结案,怕是京中也要派人过来。”

    正说着便来到了堂前,赵五止住话,搀着起身来迎的董五娘坐下,“伯母可还健旺?”

    “健旺着,这大过年的,家家拜会来往都忙不过来,怎么跑我这里来了?”

    “伯母这话是怪我往年来得不勤快了。”

    “哪里是怪你……”

    两人笑着说了一阵话,董五娘便要他留下来用饭,赵五才道:“我也不便久留,待会儿还得去薛郎君跟郑郎君府上一趟,叫那伙毛贼闹得,真是不得闲静,我过来啊,一是给您老人家拜个年,二来也是知会钟令一声,叫他明日去县衙里一趟,记得把你的刀带上。”

    “去县衙?”

    “并不要紧,伯母莫急。”赵五笑道:“当日他与贼寇接触最多,找他去也只是问上几句话罢了,钟令如今在我们衙门里可十分行俏,县尊县丞都爱他得紧,且还有那几位贵人看着,谁敢叫他不高兴了。”

    这话听得董五娘开怀不已,笑完才嗔道:“这浑家伙,还讨得了喜。”

    钟令任他们打趣着,送走赵五后便在心中计较起来,如今刘川踪迹未知,从京城传来的动静也能窥晓几分他的动态,他胆色非常,与自己又是一条绳上的,起码目前不会出卖自己。

    而李林已死,张宽他们咬得再死,在旁人看来也不过是他们记恨自己存心报复,即便县令等人有心去查,或许能查到年关四处散银子的侠士与绑架李徹的人有关联,可是,一个虚名薄利的大侠跟为了几块铜板便肯行代笔之事的钟令能有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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