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晨曦渐露,染坊庭院便已热闹起来。

    楚寻玉素来身子骨弱,加之困乏不喜早起,自她将蜡染的基本制作流程分环节教习完毕,便习惯性留门,由着那婶子们至此。

    待休憩完毕她方收拾妥当至院中查看,入眼井然有序,倚仗晏怀廷心善多金,先前超额预支定金,让她还钱之余还能对染坊稍作整顿,眼下便可运转。

    见有人选取织好的白布,用事先备好的草灰将布漂白洗净①,更惹眼的是院墙边放置的一个个硕大铜锅,有人守在一旁,不时补充柴火温煮着。

    锅里煮的均是楚寻玉精挑采买的芋,只待将芋煮熟后捏成糊状,再由另一批人涂在布的反面,后将布晒干,再用牛角磨平、磨光②。

    上述步骤都还只是制作蜡染初步,其次就需要用铜刀蘸取融化的蜂蜡在布上作画③,她制蜡染以来,独作画一步最佳,正正弥补了返工者中无一人擅长作画一环。

    双臂的烫伤已渐渐恢复,只作画一事对她而言并非难事,初步制好的染布均被集中置于一处,留楚寻玉一人上手,她先前未细问晏怀廷对花色花纹的要求,眼下寻人无果,便自行创作。

    美人纤腰盈盈,玉手执刀,腕间游离,布上起落,不一会儿便见那染布上现出巍巍青松同袅袅云纹,做工的婶子们如何见过这番场景,眼下无一不啧啧称奇赞叹。

    楚寻玉见成果尚佳颇为欣喜,由着那婶子们暂且搁置了手上的工程过来查看,待大家都过足了眼瘾,她再将画好的蜡片交由工人置于蓝靛染缸浸泡。

    每一件一般需浸泡五至六日,初次浸泡后取出晾干,便得浅蓝色;若需颜色深些,再将其放入染缸浸泡数次即得④。

    最妙之处在于,若想同一织物上出现深浅两色的图案,便在第一次浸泡后,在浅蓝色上再点绘蜡花浸染,染成以后即现出深浅两种花纹⑤,只是如今赶工,她做不得这般精细。

    原是要五、六日,现在也只泡个三日,她深知减少浸泡时间,蜡染效果必会不佳,但相较如今的寻常染布,用来应付晏怀廷,想来也是足够了。

    最后便是将浸泡好的蜡片取出,经过冲洗,然后用清水煮沸,煮去蜡质,经再漂洗布上就会显出蓝、白分明的花纹来⑥,得到经她删减流程的次品蜡染布。

    同晏怀廷约好的时日已至,她望着自己在这短时间赶工做出的成品,对此番交易心中却有十足把握,整批染布全部装置妥当,只待人来。

    大门适时传来声响,破门声却离奇之大,楚寻玉察觉不对,忙赶至院中查看,却见罗婶子一家披麻戴孝,抬着一口棺木前来,人还未进门,那罗婶子已然先哭嚎起来。

    “老天爷啊——我这家中老小,以后全以后指望着我过活了,先前婆婆病重,却因拖欠工钱再没进药,生生去了!”

    那罗婶子一边哭嚎一边跪到院中。

    “如今我罗家还因你这毒妇断了种!老天爷啊——你开开眼,看看这毒妇干的好事儿,这以后可叫我老婆子怎么活啊——”

    哭丧之声,实在凄厉又刺耳,惹得染坊外已聚满了人。

    楚寻玉仅怔愣一瞬,忽而开口。

    “罗婶子,你这是何意?”

    那罗婶子猛的起身,三步并做两步冲到楚寻玉面前,枯槁的双手牢牢钳住楚寻玉脖颈,浑浊的目一片狠戾赤红,嘶声力竭的叫嚣。

    “偿命!我要你这毒妇替我儿偿命!去死!”

    窒息感很快传至脑海,楚寻玉挣扎不得,纤弱的手搭在罗婶子强劲的膀上,除了勉强扯得住一廖布外,再抓不住旁的东西。

    院外的人除却唏嘘几声,再无旁的动作,而那罗婶子一家均围着那棺木凄凄艾艾,自也不见又谁上前一步,楚寻玉涨红了脸,清灵的眸中也开始泛了红意。

    她心中不解,不解旁人的冷漠与无情,不解她楚寻玉身处困境中万般蹉跎,如今稍有所改善,竟要以这般折辱无辜的姿态死去吗。

    脑海一片空白,哭丧声也渐渐淡了去,临近意识越发模糊的一刻,她方听见一声怒斥。

    “母亲!母亲住手!”

    她朦胧中看清了来人,那是几日前跪在她院中求情的翠衫少女,少女赶得匆忙,跌跌撞撞冲进院中,整个抱住了罗婶子。

    “母亲、母亲,月儿求您,求您发善,莫在行这悔事儿,住手罢!”

    “放手!若不是你这小贱蹄子吃里扒外,我儿也不会死在那阴暗冰冷的牢狱中!”

    罗月似因罗婶子这一句话散了架。

    “月儿没有......母亲,是月儿无能,月儿救不了哥哥,如今只求母亲莫入歧途,月儿害了兄长、害了母亲,便是下那地狱黄泉也应得。”

    若人真有忌讳,莫过于这世间鬼神,那罗婶子好似才回了魂,原地僵住几秒,终慢慢撤回了手,楚寻玉坠落在地,如那离水之鱼重新反海,剧烈咳嗽之余不免大口喘气。

    那罗月紧紧抱住自己母亲,待罗婶子恢复平静,转而朝向楚寻玉,楚寻玉尚未缓过气,那罗月隔她几步,郑重跪地行一叩拜之礼。

    “娘子,罗月先前,求情话中无意折辱娘子,如今家母几番错行,罗月已无颜多言,只望娘子心宽,罗月在此,郑重致歉。”

    少女泪眼蒙蒙,话语断断续续,是致歉诚挚,亦或哭也诚挚,楚寻玉已无心分辨,她纤细的脖颈间指痕条条,入目惊人,她并无意落泪,但颊上已掠过温热。

    她红着眼,淡淡看向那跪地的罗月,看那一动不动的罗婶子,再看院外站满的观戏之人。

    她不知该悲还是喜,她颤巍巍起身,前去扶那罗月,罗月跪地俯身,深埋头颅,一动不肯动。

    不多时见院外人群让道,迎头的高大马匹毛色青黑,色泽光润,马上笔挺坐了一人,身穿布甲,腰悬长刀,马尾高束,英姿勃勃。

    见其利落翻身下马,从容入院,抬棺者不自觉让道。

    “奉京县县丞令,至伯阳县寻楚娘子,取先前交易染布。”

    她看向那不知来至何处的官员,心中暗自喃喃:是啊,今日本是约好了同晏怀廷交易染布,如今却又陷入荒唐一场。

    院中上一刻还见抬棺哭丧,如今安静到落针可闻,楚寻玉默默进屋取了染布,不久便见出了里屋,她胸前染布折叠整齐,平顺摊在纤细的两臂上。

    那官员低头,视线落在楚寻玉怀中,当即被那色泽饱满的精致花纹图案所吸引。

    他一手轻拂起染布,染布落手,当即便能捻出原本用的不过是京中常见的斗纹布,然其上满布花鸟草木,层次丰富而不繁杂。

    晨光掠过,染布似可见轻微水纹荡漾一般。

    这般模样的染布,即使不制成衣都是极珍,若经裁制成衣,定是更为惊艳之物,这官员看向楚寻玉,语气虽从容而淡然,面上却难掩惊愕。

    “楚姑娘,这染布现尚存多少?”

    楚寻玉见状便知可行了。

    “因时日有限,染布并非最终成品,若公子有意,望转告家主,后续延长合作,我愿将最终成品,全权独予公子。”

    她声音有些沙沙的哑,男子视线敏锐,很快注意到楚寻玉颈间红痕,但未曾多言。

    他将染布轻柔折好归还,躬身拱手行礼,后转身吩咐院外候着的一众人入院,来者手脚麻利,陆陆续续将先前备好的染布装置上车,许是要返回了。

    楚寻玉望着官员领人离去,竟莫名生了落寞之意,私心而论,她多想这些人能驻足一刻,替她解决当下院中困境。

    院中人都止了凄艾哭声,偶尔可闻哽咽,罗月不知何时起身回到罗婶子身边,半推半扶的欲携罗婶子离去,罗婶子呆愣着不动,罗家人自也没人愿走。

    “罗婶子,冤有头债有主,若说偿命,我楚寻玉也早死了千百次,这小小染坊已被打砸多次,从今往后,我楚寻玉再不会容这番私闯闹事。”

    罗家人不再吱声,罗婶子还欲折射撕扯,却被院门外朗然一声高喝打断。

    “好,说得好!”

    是晏怀廷身边跟着的小郎君,若她未曾记错,应是唤作“孟昭”。

    孟昭拍手入院,行至楚寻玉身前行礼,楚寻玉勉强回笑,见那孟昭转身看向众人,不慌不忙的从袖袍中取出一物。

    是本县县丞亲批告示。

    “经伯阳县县丞批示,楚娘子名下染坊运作经商,自此归于京县县丞名下。”

    孟昭将那告示高高举起,声音也嘹亮几分。

    “日后再有随意入院打砸闹事者,一律按打砸京县县丞居所处理。”

    那厢却见罗婶子也被抽了魂一般摇摇欲坠,罗家几个小辈已不顾罗婶子是否发话,手脚起落间便收拾好棺木离了院门。

    楚寻玉一言不发,望着这场闹剧终止心中却无一丝欣喜,罗月扶着罗婶子离去,临出门回头看向楚寻玉。

    她知道,而今院中站着的,早已不是当年任人欺凌的楚娘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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