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机场里,岁安独自一人举着接机牌。

    头顶钢筋混凝土浇筑的建筑像一只巨大匍匐的蜘蛛,吐出盘根错节菱形结构的丝,延伸至地面,给她种下了叫自卑的毒。

    等待无疑是漫长的,只叫她在密网下压得喘不过来气。

    对面是巨大的电子银幕,乐此不疲放着奢侈品广告。画面中正是去年一举拿下大满贯的影后,温君,一身艳红鱼尾裙,从转角楼梯缓步而下。

    岁安低头,却又看到她这不合时宜的装束。

    柏城这会儿是初夏了,机场赶机的路人都是当季的短袖连衣裙。

    唯独她,手心能冒出热汗来,紧张不安一如她木讷的性子。

    深紫色的长袖长裤短了半截,堪堪裸露出肤色。

    发白的布鞋被她踩在脚底,她手中举着牌子写着两个大字—岁安。

    她垂着脑袋,怯生生的,由于不合季节的衣物,时不时引来行人注目,这也让她的头垂得更低了。

    那是15岁那年,她从大山里的古瑶族第一次来到柏城。

    彼时,奶奶刚刚去世,而父母多年前就因洪水压境修筑岁楼寨的百年长柱而死。

    眼下,就剩一个在柏城姑姑能投靠了。

    可笑的是,她打小和姑姑见面的次数寥寥无几。一是奶奶很少提;二是姑姑常年不着家。

    岁安觉得奶奶和姑姑之间一定是有矛盾的。因为在岁安的眼里,姑姑是岁楼寨里唯一一个考出大山的大学生,是值得骄傲的一个人,不应该如此避讳。

    可寨子里的其他奶奶说姑姑是小三,不然怎么现在还没结婚嫁人呢?总之关于姑姑的各种非议没有断过,岁安自然也没有信过。

    每次考到寨子里的第一名,岁安最想分享的那个人一定是姑姑。只因在她之前姑姑也是霸占岁楼寨第一名的第一人。

    岁安坐在机场里,腿很僵。

    只觉得时间过去了很久很久,久到她能把这十五年的过去都回忆一遍,可姑姑还是没来接她。

    来柏城之前,姑姑嘱咐她不要带行李来。于是她两手空空拿着个牌子坐在机场的大厅孤立无援,连个能靠着的地方都没有。

    也不知道过来多久,像是久等后的幻觉,有人叫了她的名字,起初以为是潜意识的错觉,抬头看,左右巡视,没人。

    “岁安?”那全然陌生的男音又传来了…

    一个中年男人走到岁安面前,微胖,白色衬衫领口有些发黄,但也算整洁,领带系得也一丝不苟,走过来微微带着医院消毒水的味道,清新的,能在这个初夏带来凉爽的。

    此刻,他一边拿着手机,一面端详着她,微喘着气,像是在确认什么,同时准确无误叫出了她的名字,“岁安?”

    岁安愣了愣,点头道:“对,我,我…是。”

    “哦,那就对了。岁安小姐,你好,我叫刘海平,是温君小姐在柏城的司机。今天事出意外,我妻子在医院临产,抱歉让你久等了,是我的错。”

    许是刘叔眉梢沾了初为人父的喜气,岁安觉得很亲近,连话说得也利索了些。

    “没事,不久的”,似是想到什么,岁安弯起嘴角,道:“刘叔叔,还有,恭喜,你,你…当爸爸了。”

    在提及做爸爸的时候,刘叔笑得格外灿烂,走起路来背脊也挺直了分,“谢谢,东西给我吧,叔叔送你回家。”

    高楼林立之下,成群的蓝花楹粗壮葱郁,依稀有几片小绿芽倔强的很,盛开,成为蓝色汪洋里的唯一异类。

    刘叔给了岁安一个崭新的手机,“温君姐让你上车后给她打个电话,报平安,她很关心你。”

    手机没有设密码,下着一些无伤大雅的应用软件。很快,她很轻松找到了通讯录,里存了三个人的号码:刘叔,姑姑,Arice。

    像是不解,岁安问道:“刘叔叔,Arice是谁呢?”

    “哦,是温君小姐的经纪人。”

    经纪人?那时的岁安还不太懂这是个什么概念,只觉得应该是个很重要的人,便没再问。

    见岁安面有惑色,刘叔又道:“老早就听到温君姐念叨你了,一开始本想回到柏城来接你来着呢。好像听说那个什么剧组开机提前了,景都搭好了,最近又要赶通告进山排戏,估计忙着呢。反正一年头来,你刘叔我都没见过她几面。”

    岁安拨通姑姑的电话,手机在手心弹跳,说不紧张那都是假的。

    岁安内心煎熬,电话没人接,再低头一看,终于电话接通了,手机里传来姑姑微哑的音,陌生又熟悉。

    “岁安,能听见?”

    “能,能…的,姑姑。”岁安口齿不太伶俐,她有一紧张就结巴的习惯。

    “姑姑暂时有事,本想着先回家,带你多了解下这,再送你去新学校的…之前是能在柏城多呆几天的…但剧组出了点急事,行程有点紧…对了,小时候给你的那张银行卡还在吗?”

    “在的,姑姑。”

    “给你打点钱去,有什么喜欢的就自己买,我不比你奶奶……”

    不比奶奶?

    对啊,奶奶生前很是节俭,秋日里穿的小马也都是褂缝缝补补,却也是灵巧,补丁也能化作小孔雀。说是要攒钱供岁安上大学,只要上了大学,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可就算穷困潦倒,也从未见她老人家向姑姑要过一分钱。每逢提起姑姑,奶奶也是闭口不谈,只有提起学习的时候,奶奶才会泛着点点泪光。

    而姑姑替人送到学校给她的那张银行卡,她却一直藏着,没被奶奶发现,而奶奶却变成小盒子了。

    对面陆陆续续传来空姐温柔的声音,“温小姐,我们的飞机已经滑行了,为了安全,为了旅途愉快,请您将手机调至飞行状态…”

    “总之,一个人注意安全。”

    “姑姑,你忙…不用担…”,岁安还没来得及说完,嘟嘟嘟,一串尾音,手机被挂断。

    许是看出岁安的失落,刘叔不紧不慢说道:“岁安小姐,大城市也很好的,比你们古瑶族差不到哪里的,做什么都很方便。”

    “看见了吗,那就是柏城一中了,以后的学校。”

    刘叔这一说,果然转移了她的注意力。

    “学校?”岁安好奇往外看去。

    围栏有些高,被刷得雪白,门口大石子刻着金闪闪的四个字“柏城一中,”再往里看,是条很长的林荫道,看不到尽头。

    刘叔也贴心放下后座的窗户,放缓了行车速度,解释道:“这里是后门。”

    岁安点头。

    车往前开,再看去,是一个操场,红蓝条纹相间,建在围栏边。

    “温君姐挑挑拣拣完了好久,最后才定在这,听说是一所很好的私立高中。”

    刘叔话还没说完,岁安就看见,雪白的围栏那,一个穿着校服的少年被困在栅栏上,悬停在半空中,面色尴尬,要下不下左右为难,看得她呼吸一滞。

    和他截然相反的是站在围墙外头的另一个娃娃脸少年,穿着简洁的黑色polo衫,看上去就轻松得许多,也不动作,也不上前帮同伴脱困,只是懒洋洋倚在那棵最沃壮的蓝花楹上 ,气定神闲抱臂,冷眼旁观。

    与此同时,岁安能听出刘叔笑声中带着点勉强。

    显而易见,他们在翻墙翘课。

    “苏黎野,是不是人,扶一把都不行?”围墙里头的江望小心翼翼挪动着腿关节,左脚卡进围栏的缝隙里,鞋子都变形了,一边试图脱困一边抱怨道。

    “麻烦,从大门出来不就得了。”

    “小的我老实本分做人,不像苏大少爷连课都不用上。”

    岂料蓝花楹下的娃娃脸冷哼一声,像是不爽,连带着抽烟的手都不动了,只剩闷青色烟雾从他口中吐出,卷化成烟卷,揉进琐碎的云彩里。

    “苏大少爷,行行好,帮我一把行不行。”

    “德行。”

    少年将黑色的帽子一把套在头上,歪头,仿佛这面雪白的围墙在他面前都是小意思,他回头,望着还在上面的江望,扶了他一把。

    “苏大少可不是白叫的。”

    许是刚打完球,他身上有些汗津津的,鼓着嘴往头顶吹气,这会儿看起来平白无故有些邪。

    重点高中也可以这样明目张胆的逃课?岁安自觉老实本分,默念这种事绝不会发生在她的头上,收回了视线。

    只听前面的刘叔疑惑问道:“咦,那莫不苏少爷?苏黎野。”

    原来半个月前,温君考虑到之前她住的公馆离学校太远,就在柏城一中附近的园林路购置了一套房产,而苏黎野家就在那套新房子隔壁,一来二去,他便和刘叔认识了。

    这时,岁安才仔细打量起了他,手长脚长很是清瘦,带着一张任何角度都找不到一丝偏差的娃娃脸,明明是很乖的长相,这会儿看起来却痞得很。

    一出门,就上了辆车,不紧不慢跟在岁安后头。

    车缓缓驶进园林路,比起外面那些广而阔之的大马路,这儿无疑是幽僻了。

    香樟木茂密接天,不落一丝缝隙,这会儿只觉平日难等的红绿灯都柔和几分,气势弱弱的,和周围的香樟木一般低调哑言。整齐划一的别墅群错落有致分布着,车还在往前开,香樟木道像是没有尽头。

    “这儿是宜樟园,柏城绿化面积最广的住宅区,这一片大多数住的都是老人。”

    “嗯。”

    车通过最后一道栏杆,刘叔道:“前面就到了。”

    岁安透过窗户往后看,果然,那辆车还跟在后面。

    一下车,就看见一个穿着中山装和蔼可亲的爷爷,五六十的样子,同她握手。

    刘叔下车,同她介绍道;“这是王管家王锗。”

    “管家爷爷,您好,我叫岁安。”

    “行,小岁安呐,那就先进去吧,”王管家走在前面带路。

    “王管家,岁安小姐就交给您了?”似是想到什么,又对她说道:“岁安小姐,明天早上我接你去学校。”

    “谢谢,刘叔叔。”

    “不谢,应该的。”

    东西被整齐放在门口,眼瞧刘叔要走了,岁安跟他挥手告别。

    唯一熟悉的人离开,岁安有些不舍,站在路口,看着那辆白车消失在道路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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