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皎月当空，黑幕沉沉。
冢玉迈着沉重的步伐，来到了一处房门前。
他静立了一会儿，忽然发现这并不是灵簌平时的房间，而是楚从洲的屋子。
看来，他确实是太不了解自己的徒弟了。
不知道她与楚从洲关系如此密切，也不知道她和戚玄乙走的这么近，更不知道他这个师尊在她心中，竟然是这样的形象。
他推门而入，来到了灵簌床边，见灵簌阖目睡着，脸色有些发黄暗淡，与他上一次见到她的样子相去甚远。
不过，他上一次见到她……是大半年前了。
正在冢玉盯着她出神的时候，灵簌睡眼惺忪地睁开了眼。
她看见冢玉后顿时睡意全无，想要挣扎着坐起来。
“躺着。”冢玉按住她，蹙眉道：“不过几个月光景，怎么就把自己弄成了这个模样。”
“……师尊教训的是，是弟子无能。”
“这是无能不无能的问题么？”冢玉见她如此弱不禁风的样子，不由有些动怒，“为师说了让你乖乖呆在山内，哪儿都不要去，你偏生不听。不仅如此，我素日里的嘱咐你也全当耳旁风，戚师弟稍加示好你便什么都往外说，怎么就不见你对为师这么坦诚呢？”
灵簌想要辩解，却又把话咽了回去，垂眸小声认错：“是……灵儿知错了。”
冢玉还想训斥她几句，忽的瞥见她的眼眶有些隐隐泛红，呼吸不由得一窒。
……
“玉师弟，这么些年，有些话我早就想说了。”
白日里，众人谈完了事情，君自行便屏退其他人，独留下冢玉，与之密谈了一番。
“你身为师尊，待灵儿实在是太严苛了一些。不仅不关心她，还动辄冷言冷语、严加惩罚。要我说，灵儿如今变成这个样子，都是你我的责任。”
冢玉冷了脸色，“严苛是为她好，她是来修行的，不是来享福的，哪里就这么脆弱了？”
“可你收养灵儿时她才四岁，又家逢巨变，正是感情最脆弱的时候。我明白你想要掩盖她觉醒的迹象，想从顾空蝉手里保下她一命，可是身为当事人的她，却毫不知情。”
“她们姐妹俩集万众瞩目入门，其他族人本就对她们又羡又妒。灵溪还好，孤灼师弟虽不常在山里，却很是护短。有他悉心照料，别的弟子即使想找麻烦，也不敢打主意到她头上。”
“可灵簌呢？你将她带入无妄岭，却又对她不闻不问，还刻意打压她的天赋灵力。同门弟子因为惧怕你，自然也孤立她，灵儿从小就十分孤独，对刻意接近她的宋雪游与戚玄乙心生好感，也是理所当然的。所以，你不该反省一下她为何如此不信任你吗？”
冢玉听着，冷哼一声道：“照师兄这么说，我还得时时刻刻供着她，只要她不开心、不满意、不顺遂，就是我的责任，她就要联合外人背叛无妄岭，是么？”
冢玉越说越气，脸色也愈发冰冷，“说到底不过还是她承受能力太差，才会这么娇气，一点压力都经受不了！”
君自行神色一僵，语气严肃道：“你采取这打压之法，以为只是你们师徒俩之间的事情么？你可曾想过孩子之间的恶意？”
“……什么意思？”
“那些嫉恨她的同门弟子见你对她不甚关心，便联合起来欺负她，甚至还有那胆大包天的人敢对她动手，若不是我与从洲暗中护着她，只怕她早就被害死了！”
冢玉神色一凛，“谁欺负她？有这种事情？”而后他又不解道：“既然如此，她为什么不对我直言呢？我定会为她做主的。”
“她说过。”君自行笃定地告诉他，然后在冢玉不解的眼神中长叹一声，“她只不过是用了另外一种方式说，而你……没有在意，直接忽略了。”
冢玉有些无语，“那这也能怪我？”
君自行无奈，一向优雅的他，差点翻了个白眼。
“玉师弟，你于修炼一途是无妄岭翘楚，可这人心世事，你却一窍不通。”
“你知道灵儿为何这么害怕你么？我告诉你，你每次将她扔进暗房，她都在里面哭的声嘶力竭，若不是我看不下去将她带出来，只怕后果难料。”
冢玉露出茫然、费解的神色：“只是关起来罢了，怎么师兄你倒是说的像我虐待了她似的？”
“难道不是虐待么？”君自行盯住他，“你知不知道，五年前你将她扔进暗房后，幻境生了异变，你立刻进入幻境查探，却将她忘在了暗房里。”
冢玉一愣，这才想起确实有这么一回事。
“那次你没有知会我，幸好我留了个心眼，否则待你几个月后从幻境出来，她早已经化为尘土了。”
冢玉脸色微微一变，“那她……”
“饿了好几天，只能挖菌子充饥才不至于被饿死。我去找她时，她全身冻僵，早已昏迷，为了抓开木门，手上的指甲全断了，满地都是血。那场景，简直惨不忍睹。”
君自行注视着冢玉，语气难得地有些激动起来，“从那次以后，她的虚空联结觉醒迹象就开始渐渐消退，无法正常入梦，对你，也开始战战兢兢，不如从前亲密。难道这就是你想要的？”
冢玉的脸色渐渐难看了起来，袖中手指紧握成拳，“……我，并不知晓，她为何不同我说?我再如何，也不可能要了她的命……”
“她没说么？她自小受血脉灵力侵扰，身体抱恙，向你诉说的难道少了？你又是如何回应的？日子久了，她自然再不敢同你说起这些了。”
冢玉回忆着以前的一些事情，眼中划过诸多复杂情绪。
君自行深吸口气，放缓了声音：“这样的事情，在以往的日子里恐怕数不胜数。她是你徒弟，你就算立刻要了她的命，旁人也无可置喙。可你扪心自问，你真的有尽过师尊的责任么？你这样待她，便也不能再要求她对你感恩戴德了，不是吗？”
冢玉沉默良久，而后吐出一口浊气，哑声道：“所以，灵儿恨我，是吗？”
“不。”君自行摇摇头，“她只是潜意识里不相信你会真的对她好。人都是会自我保护的，接近你的后果是头破血流，那么怕你、远离你，自然就成为了她的习惯，甚至是唯一的选择。正是因为这样，她才如此轻易就被戚玄乙和岳子初欺骗误导。”
“但凡你给过她一点点希望、一点点安全感，她面对这无稽谣言时，就会选择来找你商量，而不是去相信一个刚认识的陌生人。”
君自行顿了顿，苦笑了一下，摇摇头：“我也一样。我以为所有的事情，过去就都过去了，她不挂在嘴边，我便以为她释然了。没想到这孩子这么敏感，将这些事情记得这么深。”
君自行说着，心中也泛起了心疼，喃喃道：“若说戚玄乙是害她的真凶，那我们——就是帮凶。”
冢玉浑身一震，有些不敢置信地看向君自行，没有说话。
真的是他错了吗？
他希望灵簌不要与任何可能激发她血脉灵力的东西接触，却又不想她知道家族被灭门的真相，所以他只能单方面隔绝她，斥责她，隐藏她……
看见她逐步觉醒，冢玉十分着急，因为她面前这条路，是死路。
冢玉原本以为，只要他打压的足够狠，她就会知难而退，放弃觉醒这条路，却不料，却让她更加执着于追根究底，还连带着失去了对他的信任。
到了这个地步，他也许真的不得不承认——他是出自一番好意，却最终还是伤害了她。
冢玉苦笑一声，“真是失败，我费尽心机想要保护她，却落得她这样埋怨。”
“我提醒你，你若还想要这个徒弟，就去好好与她谈谈，收收你那严厉冷漠的模样，不要总是斥责她，多关心她一下。”
“往日我不干涉你的种种做法，是因为我觉得不该擅自介入你们师徒之间的事情，可如今我见她对着你如此防备，只怕你再不采取措施，就要失去最后获得她信任的机会了。”
“……最后的机会？”冢玉抿了抿唇，眼中闪过复杂之色。
君自行走近他，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你也不用灰心。你记得么，她还没觉醒之前，最爱黏着你了。每次你入幻境，她就没日没夜地修炼，然后等你出来，眼巴巴地凑上去只希望得到你的一个夸奖。现在……她虽不愿与你亲近了，可在她心里，你仍旧是无可替代的。有些事情，我能开解她，却不能代替你做。”
……
……
耳边回荡着君自行劝他的话语，冢玉怔在原地，余光瞥到灵簌正小心翼翼地观察自己的表情，眼中尽是忐忑。
他心里一紧，刻意收敛了冷漠神色道：“灵儿……我知道这些不是你的错，你别太自责了。”
灵簌浑身一震，眼中浮动楚惊讶、喜悦、不可置信。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来，低下头：“师尊，是弟子犯了错，您罚我吧。”
“自然是要罚你，不过罚之前，为师想听你说。”
灵簌一愣：“……说，说什么？”
“随便什么，你对为师就没有想说的话么？”冢玉淡淡笑了笑，“你若有不满，有责怪，有委屈，通通都可以与我说。你若有想问的，也可以随意问。为师不会再隐瞒你任何事情了。”
灵簌怔怔望着他，见冢玉眼中有着隐隐约约的鼓励与耐心。
她的心里，猛地燃起了一股火焰。
真的吗？她真的可以在他面前毫无压力、畅所欲言，甚至把他当做父亲一般来爱戴、敬重、亲近？
这一瞬间，她什么都不想顾及了，只想将这么多年的委屈倾吐出来。
但是，当口中的话就要脱口而出时，脑海中的自己分裂成了两个声音。
一个不顾一切想要往外冲，一个拼尽全力将她往回拉。
“我……”声音蓦地卡住，消失在喉咙里。
她脸色纠结起来，皱成了一团。
“别害怕。你有什么想法尽管说，为师不会生气的。”冢玉看出了她的迟疑，轻柔地开导她。
灵簌的眼眶湿润了，她从来没有听过冢玉这样温柔的说话。
可是，这是真的师尊吗？
会不会当她不顾一切敞开心扉，换来的却是他的反手一刀呢？
毕竟，楚从洲这样对她，岳子初、子陌，也这样对她。
她不敢赌。
她害怕。
灵簌唇瓣微微颤抖，表情几经变幻。
一番挣扎后，她垂眸，终是低声道：“弟子……没什么想说的。”
只要维持原样，那么她至少还有最后一丝尊严。
她可以假装自己不在乎，然后云淡风轻地翻篇，然后在心里告诫自己：瞧，幸亏没有傻乎乎的交付真心，这世上不会有人在乎你的。
冢玉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失望。
他在袖中捏紧了拳头，几次想张口再劝，却又生生忍住了。
罢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冢玉将情绪抛到脑后，说起正事来。
“你觉醒了血脉之力，为师无法保证在顾空蝉面前能保下你的命。所以，我和你君师父想了一个办法。”
灵簌睫羽微颤：“师尊说什么，弟子都听。”
“假死遁走。”冢玉严肃道，“这个方法我已经酝酿很久了。顾空蝉为了无妄岭的安危，必定容不下你。本来我担心用假死的方法会引起他的疑心，不过你这次闹了这些事来，倒正是能迷惑他一番。”
“我会与顾空蝉说，你闯下大祸，我为了清理门户亲自将你杀死。你没有灵物这件事情只有我们几个亲近的人知道，到时候我随便选一个东西假作你的灵物给顾空蝉看，这样应当可以骗过他了。灵儿，你觉得如何？”
灵簌沉默片刻，轻声道：“这件事，灵溪和从洲哥哥，他们知道么？”
“知道。戚玄乙叛族，皇上已经对他发出了追杀令，他们二人不日就要出发，去捉拿戚玄乙与宋雪游。”
灵簌嘴唇紧抿，“会有危险么？”
“无妄族的人，无一日活在安宁中……这是他们的责任。”
灵簌心一紧，有些心虚愧疚地低下了头。
自己闯的祸，却要让自己最亲近的人收拾烂摊子，还有可能身陷险境。
她真是个扫把星。
冢玉知道她又在自责，淡淡道：“当然，他们是自愿的。毕竟你受了欺负，他们自然要替你讨回公道。”
灵簌沉默了一会儿，开口：“若弟子假死遁走，以后要去哪儿呢？”
“南楚，赤云坞。”
灵簌诧异抬头：“……陆来川的地方？”
“是。他与你成家有些交情，又不在大燕管辖范围，顾空蝉无法染指，所以还算安全。你放心，他会好好照顾你的。”
“那弟子今后，还能……还能见到您吗？”
冢玉一愣，继而沉默了。
见他如此，灵簌明白了他的意思。良久后，灵簌下定了决心，认真恳求道：
“师尊，灵儿……不想去南楚。”
冢玉迈着沉重的步伐，来到了一处房门前。
他静立了一会儿，忽然发现这并不是灵簌平时的房间，而是楚从洲的屋子。
看来，他确实是太不了解自己的徒弟了。
不知道她与楚从洲关系如此密切，也不知道她和戚玄乙走的这么近，更不知道他这个师尊在她心中，竟然是这样的形象。
他推门而入，来到了灵簌床边，见灵簌阖目睡着，脸色有些发黄暗淡，与他上一次见到她的样子相去甚远。
不过，他上一次见到她……是大半年前了。
正在冢玉盯着她出神的时候，灵簌睡眼惺忪地睁开了眼。
她看见冢玉后顿时睡意全无，想要挣扎着坐起来。
“躺着。”冢玉按住她，蹙眉道：“不过几个月光景，怎么就把自己弄成了这个模样。”
“……师尊教训的是，是弟子无能。”
“这是无能不无能的问题么？”冢玉见她如此弱不禁风的样子，不由有些动怒，“为师说了让你乖乖呆在山内，哪儿都不要去，你偏生不听。不仅如此，我素日里的嘱咐你也全当耳旁风，戚师弟稍加示好你便什么都往外说，怎么就不见你对为师这么坦诚呢？”
灵簌想要辩解，却又把话咽了回去，垂眸小声认错：“是……灵儿知错了。”
冢玉还想训斥她几句，忽的瞥见她的眼眶有些隐隐泛红，呼吸不由得一窒。
……
“玉师弟，这么些年，有些话我早就想说了。”
白日里，众人谈完了事情，君自行便屏退其他人，独留下冢玉，与之密谈了一番。
“你身为师尊，待灵儿实在是太严苛了一些。不仅不关心她，还动辄冷言冷语、严加惩罚。要我说，灵儿如今变成这个样子，都是你我的责任。”
冢玉冷了脸色，“严苛是为她好，她是来修行的，不是来享福的，哪里就这么脆弱了？”
“可你收养灵儿时她才四岁，又家逢巨变，正是感情最脆弱的时候。我明白你想要掩盖她觉醒的迹象，想从顾空蝉手里保下她一命，可是身为当事人的她，却毫不知情。”
“她们姐妹俩集万众瞩目入门，其他族人本就对她们又羡又妒。灵溪还好，孤灼师弟虽不常在山里，却很是护短。有他悉心照料，别的弟子即使想找麻烦，也不敢打主意到她头上。”
“可灵簌呢？你将她带入无妄岭，却又对她不闻不问，还刻意打压她的天赋灵力。同门弟子因为惧怕你，自然也孤立她，灵儿从小就十分孤独，对刻意接近她的宋雪游与戚玄乙心生好感，也是理所当然的。所以，你不该反省一下她为何如此不信任你吗？”
冢玉听着，冷哼一声道：“照师兄这么说，我还得时时刻刻供着她，只要她不开心、不满意、不顺遂，就是我的责任，她就要联合外人背叛无妄岭，是么？”
冢玉越说越气，脸色也愈发冰冷，“说到底不过还是她承受能力太差，才会这么娇气，一点压力都经受不了！”
君自行神色一僵，语气严肃道：“你采取这打压之法，以为只是你们师徒俩之间的事情么？你可曾想过孩子之间的恶意？”
“……什么意思？”
“那些嫉恨她的同门弟子见你对她不甚关心，便联合起来欺负她，甚至还有那胆大包天的人敢对她动手，若不是我与从洲暗中护着她，只怕她早就被害死了！”
冢玉神色一凛，“谁欺负她？有这种事情？”而后他又不解道：“既然如此，她为什么不对我直言呢？我定会为她做主的。”
“她说过。”君自行笃定地告诉他，然后在冢玉不解的眼神中长叹一声，“她只不过是用了另外一种方式说，而你……没有在意，直接忽略了。”
冢玉有些无语，“那这也能怪我？”
君自行无奈，一向优雅的他，差点翻了个白眼。
“玉师弟，你于修炼一途是无妄岭翘楚，可这人心世事，你却一窍不通。”
“你知道灵儿为何这么害怕你么？我告诉你，你每次将她扔进暗房，她都在里面哭的声嘶力竭，若不是我看不下去将她带出来，只怕后果难料。”
冢玉露出茫然、费解的神色：“只是关起来罢了，怎么师兄你倒是说的像我虐待了她似的？”
“难道不是虐待么？”君自行盯住他，“你知不知道，五年前你将她扔进暗房后，幻境生了异变，你立刻进入幻境查探，却将她忘在了暗房里。”
冢玉一愣，这才想起确实有这么一回事。
“那次你没有知会我，幸好我留了个心眼，否则待你几个月后从幻境出来，她早已经化为尘土了。”
冢玉脸色微微一变，“那她……”
“饿了好几天，只能挖菌子充饥才不至于被饿死。我去找她时，她全身冻僵，早已昏迷，为了抓开木门，手上的指甲全断了，满地都是血。那场景，简直惨不忍睹。”
君自行注视着冢玉，语气难得地有些激动起来，“从那次以后，她的虚空联结觉醒迹象就开始渐渐消退，无法正常入梦，对你，也开始战战兢兢，不如从前亲密。难道这就是你想要的？”
冢玉的脸色渐渐难看了起来，袖中手指紧握成拳，“……我，并不知晓，她为何不同我说?我再如何，也不可能要了她的命……”
“她没说么？她自小受血脉灵力侵扰，身体抱恙，向你诉说的难道少了？你又是如何回应的？日子久了，她自然再不敢同你说起这些了。”
冢玉回忆着以前的一些事情，眼中划过诸多复杂情绪。
君自行深吸口气，放缓了声音：“这样的事情，在以往的日子里恐怕数不胜数。她是你徒弟，你就算立刻要了她的命，旁人也无可置喙。可你扪心自问，你真的有尽过师尊的责任么？你这样待她，便也不能再要求她对你感恩戴德了，不是吗？”
冢玉沉默良久，而后吐出一口浊气，哑声道：“所以，灵儿恨我，是吗？”
“不。”君自行摇摇头，“她只是潜意识里不相信你会真的对她好。人都是会自我保护的，接近你的后果是头破血流，那么怕你、远离你，自然就成为了她的习惯，甚至是唯一的选择。正是因为这样，她才如此轻易就被戚玄乙和岳子初欺骗误导。”
“但凡你给过她一点点希望、一点点安全感，她面对这无稽谣言时，就会选择来找你商量，而不是去相信一个刚认识的陌生人。”
君自行顿了顿，苦笑了一下，摇摇头：“我也一样。我以为所有的事情，过去就都过去了，她不挂在嘴边，我便以为她释然了。没想到这孩子这么敏感，将这些事情记得这么深。”
君自行说着，心中也泛起了心疼，喃喃道：“若说戚玄乙是害她的真凶，那我们——就是帮凶。”
冢玉浑身一震，有些不敢置信地看向君自行，没有说话。
真的是他错了吗？
他希望灵簌不要与任何可能激发她血脉灵力的东西接触，却又不想她知道家族被灭门的真相，所以他只能单方面隔绝她，斥责她，隐藏她……
看见她逐步觉醒，冢玉十分着急，因为她面前这条路，是死路。
冢玉原本以为，只要他打压的足够狠，她就会知难而退，放弃觉醒这条路，却不料，却让她更加执着于追根究底，还连带着失去了对他的信任。
到了这个地步，他也许真的不得不承认——他是出自一番好意，却最终还是伤害了她。
冢玉苦笑一声，“真是失败，我费尽心机想要保护她，却落得她这样埋怨。”
“我提醒你，你若还想要这个徒弟，就去好好与她谈谈，收收你那严厉冷漠的模样，不要总是斥责她，多关心她一下。”
“往日我不干涉你的种种做法，是因为我觉得不该擅自介入你们师徒之间的事情，可如今我见她对着你如此防备，只怕你再不采取措施，就要失去最后获得她信任的机会了。”
“……最后的机会？”冢玉抿了抿唇，眼中闪过复杂之色。
君自行走近他，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你也不用灰心。你记得么，她还没觉醒之前，最爱黏着你了。每次你入幻境，她就没日没夜地修炼，然后等你出来，眼巴巴地凑上去只希望得到你的一个夸奖。现在……她虽不愿与你亲近了，可在她心里，你仍旧是无可替代的。有些事情，我能开解她，却不能代替你做。”
……
……
耳边回荡着君自行劝他的话语，冢玉怔在原地，余光瞥到灵簌正小心翼翼地观察自己的表情，眼中尽是忐忑。
他心里一紧，刻意收敛了冷漠神色道：“灵儿……我知道这些不是你的错，你别太自责了。”
灵簌浑身一震，眼中浮动楚惊讶、喜悦、不可置信。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来，低下头：“师尊，是弟子犯了错，您罚我吧。”
“自然是要罚你，不过罚之前，为师想听你说。”
灵簌一愣：“……说，说什么？”
“随便什么，你对为师就没有想说的话么？”冢玉淡淡笑了笑，“你若有不满，有责怪，有委屈，通通都可以与我说。你若有想问的，也可以随意问。为师不会再隐瞒你任何事情了。”
灵簌怔怔望着他，见冢玉眼中有着隐隐约约的鼓励与耐心。
她的心里，猛地燃起了一股火焰。
真的吗？她真的可以在他面前毫无压力、畅所欲言，甚至把他当做父亲一般来爱戴、敬重、亲近？
这一瞬间，她什么都不想顾及了，只想将这么多年的委屈倾吐出来。
但是，当口中的话就要脱口而出时，脑海中的自己分裂成了两个声音。
一个不顾一切想要往外冲，一个拼尽全力将她往回拉。
“我……”声音蓦地卡住，消失在喉咙里。
她脸色纠结起来，皱成了一团。
“别害怕。你有什么想法尽管说，为师不会生气的。”冢玉看出了她的迟疑，轻柔地开导她。
灵簌的眼眶湿润了，她从来没有听过冢玉这样温柔的说话。
可是，这是真的师尊吗？
会不会当她不顾一切敞开心扉，换来的却是他的反手一刀呢？
毕竟，楚从洲这样对她，岳子初、子陌，也这样对她。
她不敢赌。
她害怕。
灵簌唇瓣微微颤抖，表情几经变幻。
一番挣扎后，她垂眸，终是低声道：“弟子……没什么想说的。”
只要维持原样，那么她至少还有最后一丝尊严。
她可以假装自己不在乎，然后云淡风轻地翻篇，然后在心里告诫自己：瞧，幸亏没有傻乎乎的交付真心，这世上不会有人在乎你的。
冢玉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失望。
他在袖中捏紧了拳头，几次想张口再劝，却又生生忍住了。
罢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冢玉将情绪抛到脑后，说起正事来。
“你觉醒了血脉之力，为师无法保证在顾空蝉面前能保下你的命。所以，我和你君师父想了一个办法。”
灵簌睫羽微颤：“师尊说什么，弟子都听。”
“假死遁走。”冢玉严肃道，“这个方法我已经酝酿很久了。顾空蝉为了无妄岭的安危，必定容不下你。本来我担心用假死的方法会引起他的疑心，不过你这次闹了这些事来，倒正是能迷惑他一番。”
“我会与顾空蝉说，你闯下大祸，我为了清理门户亲自将你杀死。你没有灵物这件事情只有我们几个亲近的人知道，到时候我随便选一个东西假作你的灵物给顾空蝉看，这样应当可以骗过他了。灵儿，你觉得如何？”
灵簌沉默片刻，轻声道：“这件事，灵溪和从洲哥哥，他们知道么？”
“知道。戚玄乙叛族，皇上已经对他发出了追杀令，他们二人不日就要出发，去捉拿戚玄乙与宋雪游。”
灵簌嘴唇紧抿，“会有危险么？”
“无妄族的人，无一日活在安宁中……这是他们的责任。”
灵簌心一紧，有些心虚愧疚地低下了头。
自己闯的祸，却要让自己最亲近的人收拾烂摊子，还有可能身陷险境。
她真是个扫把星。
冢玉知道她又在自责，淡淡道：“当然，他们是自愿的。毕竟你受了欺负，他们自然要替你讨回公道。”
灵簌沉默了一会儿，开口：“若弟子假死遁走，以后要去哪儿呢？”
“南楚，赤云坞。”
灵簌诧异抬头：“……陆来川的地方？”
“是。他与你成家有些交情，又不在大燕管辖范围，顾空蝉无法染指，所以还算安全。你放心，他会好好照顾你的。”
“那弟子今后，还能……还能见到您吗？”
冢玉一愣，继而沉默了。
见他如此，灵簌明白了他的意思。良久后，灵簌下定了决心，认真恳求道：
“师尊，灵儿……不想去南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