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荒叉被军方相中的消息,如同一块烙铁狠狠按在白一一心头。耳边只剩下“呼—哧—呼—哧—”的风箱声和“铿——铿——铿——”有规律的金属相击声,她垂眸不语,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角。

    “新叉明日就能好!”

    “往后你的货都锁在里屋!不摆在外头!”

    “分成契书都拟好了……”

    突然一只布满老茧的大手横在眼前——那手掌黝黑粗糙,虎口处一道陈年旧疤格外扎眼。“丫头!”铁汉王嗓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魂儿被铁水熔了?”

    白一一蓦然抬头,撞进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这哪还是平日那个总是憨笑的铁汉王?

    里屋桌上的茶正冒着热气,铁汉王拇指按着契书一角推过来。泛黄的纸页上,铁画银钩的字迹力透纸背:

    【铁器造作分成契书】

    立契人:王铁虎(原北疆军械所匠户,现居甘西路邺州平宁县城西永安巷)

    合契人:_____(籍贯_____,现居_____)

    ……

    白一一瞳孔微缩。北疆军械所?

    眼中一闪而过初来此地时院里的梭枪头和被屯田务截胡的开荒叉,难怪能接军方订单……

    “怎么?”铁汉王突然咧嘴一笑,络腮胡间大白牙闪得晃眼,“怕了?”那笑意未达眼底,倒像刀刃上的寒光。

    “能经得起你的调查,是我的荣幸。我有何惧?我只想赚钱,不想惹别的麻烦。”白一一笑眼弯弯道。

    “签!”唇角扬起一抹决然,却又狡黠眨眼:“不过,我还要再跟你签一份,我来说,你来写……”

    铁汉王闻言大笑,提笔时却突然压低声音:“丫头,官府印押要加这个数…”他比了个隐秘手势,“但值当——”粗糙的指节点在“不可抗力”条款上,“真要起兵灾,这纸就是保命符。”

    县衙石阶前,铁汉王对着四百文的契税收据直嘬牙花子。

    “心疼了?”白一一挑眉,“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哪能!”汉子慌忙将税据塞进怀里,压低声音道,“就是这税钱…得多打四把开荒叉……”

    白一一按了按怀里盖了官印的两份红契,笑道,“我也交了四百文呢,回去先把你那破风箱换了,等年底数钱时,你再心疼税钱也来得及……”

    回到小院,里屋桌上已被续上了新茶。“这…就是你说的双缸风箱?”铁汉王压低声音,盯着新图纸,眉头拧成了铁疙瘩。

    “两个气室中间用铁轴贯通,”白一一的篾条炭笔在纸上沙沙游走,“左边推进时,右边要靠这组木齿自动回拉——”

    他突然按住白一一手腕:“这铁轴要淬三道火,第二道用马尿淬,能防冻霜…”粗粝的拇指在某个接点重重一碾,“还要加个暗扣。”声音压得极低:“军中的规矩——能拆的物件,才不容易被仿。”

    白一一挑眉——专业!面色如常淡淡开口道:“找可靠的木匠,”炭笔又重点圈出几处,“齿轮得要硬木,出风口得三层牛皮加竹骨架…”

    铁汉王突然抽走炭笔在齿轮处画了个奇怪符号:“北疆军械所的暗记,若有人仿造…”他做了个抹脖子动作,火光将阴影投在墙上如真刀挥过。

    白一一抽了抽嘴角:求求你快别说了!我真的不想知道这么多别人的秘密啊!只能充耳不闻压低声音继续道:“木齿连转两个时辰就会崩裂,千万当心。还有这个开荒铲……”

    “这个指环,”她又甩下一张新图纸,“三日后我来取。”

    铁汉王瞪着纸上那古怪物件:“这是…指环?”

    “嗯哼~~”少女的声音自院中飘来。

    “这是另外的价钱,得加钱……”他摸了摸脖子,委屈巴巴地嘟囔,眼里却闪着兴奋的光——谁家指环是四指相连?每个环上还探着森森尖刺?内侧还有放血用的导流沟?这明明就是……这个小滑头!

    粗糙的手指摩挲着图纸边缘,突然“嗤啦”撕下一角扔进炉火:“这处尖刺角度不对。”火光映着他忽明忽暗的脸,“老子十六岁在北疆…见过被这玩意撕开的喉咙……”

    “婶~子~”

    那尾音拖得比麦芽糖丝还长,白一一捂着干瘪的肚子,眼睛湿漉漉得像只讨食的小猫,“就让孩子买个包子吧,您听这肚子叫得比知了还响…”

    王氏扶额叹气:“我也没拦着…”

    话音未落,少女已一个箭步窜到摊前:“老板!我婶子说了,要五个肉包带走!”

    ……

    日头偏西的山路上,两人的影子被阳光拽长。往日热闹的归途今日格外寂寥,连个顺路的牛车影子都没见着,只余两人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山谷间回荡。

    放眼望去,山路两侧的谷田翻涌着金色的波涛。精壮汉子们赤着上身,古铜色的脊背在斜阳下泛着蜜色的光泽。镰刀起落间,“唰唰”的割谷声此起彼伏,沉甸甸的谷穗成片倒下,在田间排出一道道整齐的轨迹。

    女人们头戴蓝布巾,动作娴熟地将谷子捆成束。孩童们挎着竹篮,猫着腰在田垄间仔细搜寻遗落的谷穗。田埂上歇脚的农人连镰刀都不曾离手,就着粗陶碗灌下几口凉水,用沾满谷屑的衣袖抹把脸,又匆匆钻回谷浪中。就连佝偻着背的老者,也颤巍巍地翻晒着新收的谷子。

    路过一处开阔的场圃,眼前的景象更显忙碌。晒场被划分成整齐的方块,铺着厚厚的谷穗。赤膊的汉子们抡着连枷,高高扬起又重重砸下,每一次击打都震得谷粒四溅。妇人们手持扫帚,不断将蹦出的谷粒扫回原位。场边突然爆发一阵争执,原来是两家为晒场的使用时间吵得面红耳赤……

    整片田野宛如一个巨大的战场,每个人都在与时间赛跑,要在晴好的天气里抢收这一季的收成。偶有山风拂过,掀起层层金浪,将汗水的咸腥与谷物的醇香糅在一起,飘向远处升起袅袅炊烟的村落……

    村口那棵歪脖子枣树在西斜的阳光中探出身形,虬结的枝干像是伸长了手臂在召唤归人。二人不约而同加快了脚步,沾满泥土的布鞋踏在熟悉的土路上,扬起细小的烟尘。

    “吱呀——”

    院门被轻轻推开,太阳斜斜地铺在院子里。两张被晒得发烫的竹晒簟上松果密密匝匝,活像一群炸着毛晒太阳小刺猬。鸡舍鸭舍不见扑腾,只有微风偶尔撩动松果,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婶子,我去地里看看,”灌了两竹筒锅里早已晾凉的绿豆汤,白一一笑眼弯弯道,“把锯齿镰刀给阿奶送去。”

    王氏掸了掸粗布围裙,麻利系着绳带,温声道:“路上慢些,莫跑急了。”

    “晓得啦!”

    白一一裤脚扫过门槛,带起一阵裹着灶房烟火气的风。她背着竹篓蹿出去的姿态,活像只灵巧的灰雀,转眼就扑棱棱扎进金色的谷浪里。

    “了不得!晒场要见血了!”

    “谁和谁掐起来了?”

    “还能有谁?秀才娘和里正媳妇都撕头发了!”

    ……

    白一一正纳闷田间怎就剩零星几人,田埂上突然滚来一串压着兴奋的碎语。几个妇人挎着竹篮小跑,发髻歪斜得像被大风刮过的谷堆,可脚步却轻快得像是赶年集。有个小媳妇跑得太急,篮里的谷穗都滚出来几支,也顾不上捡。

    她踮脚扫视自家地块——果然不见陈阿奶和两小只的踪影。背篓里的竹筒随着奔跑“咣当”作响,白一一追着那几个妇人,一头扎进场圃外围的人堆。

    人群密得连风都钻不进。“让让!让让!”白一一缩肩收腹,泥鳅般滑过汗津津的肉墙,突然衣领一紧——陈阿奶的镰刀柄正勾着她后领,力道大得差点勒着自己的脖子。

    “阿奶喝口水……”她反手去够背篓,话音却被一声尖啸劈断。

    “黑心肝的毒寡妇!”里正媳妇邹氏不似初见时的温婉,拧着眉毛,脸不知是被晒得还是被气得满脸通红。发间银簪危险地晃着,她抄起木耙“咚”地砸在地上,震起一片尘土:“天不亮就来占这么大片地方,还撒这霉谷害人!”

    秀才娘慢条斯理地整了整头巾。阳光下,她黄褐色的粗布衣裙朴素得扎眼,可腰间却挂着枚精致的象牙腰牌。“公用晒场,先到先得,天经地义。”她脚尖轻点地上发霉的谷粒,“倒是这等毒物…和某些人的心肠倒是相配。”

    “谁若不信,”她脚尖碾碎一小撮霉谷,内里竟露出诡异的蓝绿色霉斑——这根本不是田间常见的灰霉,倒像药铺见到的毒蕈色泽。粘液沾在绣鞋底拉出蛛丝般的细线,“大可尝尝?”

    秀才娘广袖一甩,黄褐裙裾旋出个稳当的圆弧,袖中飘出一方丝帕随风飘到人群中央,一枝并蒂莲纹栩栩如生开在角落,旁边的小小血色梅花红得刺眼——

    人群中“嗡”地炸开了锅,三两成□□头接耳窃窃私语声仿佛遮天蔽日的蜂群同时振翅。“是腊梅的帕子,我见她绣过。”“怕不是送秀才的信物?”“瞧瞧这汗巾阵脚,明明就是自愿的!”“秀才娘故意羞辱里正媳妇哩!…”

    里正媳妇脸色“唰”地白了。她抄起木耙就要去挑帕子,谁知一位白发老妪突然横出龙头杖,“当—”地架住木耙。老太太虽拄着拐,腰板却挺得笔直:“老身倒要看看,谁敢动我孙媳妇的嫁妆。”

    “嫁妆?”里正媳妇尖声大笑,银簪都颤歪了,“要不是……”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突然打断了她。腊梅不知何时挤进了场圃,苍白的脸上挂着泪痕,一边脸颊上的五指痕红得扎眼:“娘既坚持要卖女求荣…”她抓起一把霉谷就往嘴里塞,带着血污的指甲缝红得触目惊心,“女儿今日就…”

    “住口!”陈阿奶的锯齿镰刀突然横在腊梅面前,刀尖上挑着个油纸包,“要吃就吃这个。”纸包一角散开,露出几块芝麻糖——正是白一一今日从县城带回的。

    场上一片死寂。太阳被厚厚的云彩遮住了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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