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吏三年,六月初旬,正值梅雨。

    细雨如丝,伴随着六月的风絮,宛若蝉翼纱云,凉凉地笼罩着江南低地。

    梅雨嘀嗒在屋檐,轻声细语,流过碧瓦青砖,淡淡地滑落在铺满青石的路板,润湿了来往仆从的衣角薄履,景色总是匆匆的。

    “沈夫子,林娘子在烟岚亭中,等您过去吃茶小叙。”

    “她今日倒是来得正好,”男子抬眸,是一双及其潋滟的眼,凤眼狭长,眼睫浓密,浓眉似墨,像要与砚台中的玄青相融,“江南总督日前送来的新茶你让瞿瀛拿出来,再让炊阁端三两小食,送到亭中。”

    妇人刚想离开,却被叫住。

    "杜婆婆,翊师将军的船舶可已稳靠码头?”

    回廊中卷帘在雨中舒展,竹木苏坠被雨水冲湿变色,沈南絮的语调肃然,夹杂着摸不透的思绪。

    “瞿瀛几刻之前才收到将军来信,那时不过刚抵幽州,怕是要翌日才能停靠涠洲。"

    杜云看他的神情,表面风平浪静,却比刚才多了几分豁然。

    她跟了沈南絮太久,却依旧读不懂他的心思。

    之前在皇城,他步履维艰,小心翼翼,不敢行差踏错。

    如今在江南,他仍然固守孤身,很少喜形于色。

    与她而言,沈南絮像晓暮的天色,或晴或雨,总是暗暗的,带着暮色来临时的墨索。

    “杜婆婆?身上有恙?"

    沈南絮整理好衣装,站在身后,廊外的雨水偶然飘进,落在他瘦削的面颊。

    他抬手轻抚湿润,骨节分明,手指修长,打眼就知道他是文墨之客。

    “一时晃神。”

    妇人行礼后匆匆离去,男子望着院中的新绿,池塘中微微的涟漪,只觉得雨落拂尘。

    偶然间,他看见栏杆边小厮顽皮丢弃的无名花种生出枝叶,在雨中格外亮眼。

    他想起经久之前自己无意间埋下的花种:”如今,也该开花了。”

    他暗自喃喃,身影湮没在了蒙蒙的雨中。

    烟岚阁内,林落苍轻捻茶盏,细品淡茶。

    她有着一双及其灵动的眼睛,圆润适中,不做表情时,总显得淡漠,肤色白似羊脂,乌丝细若蜘网,披散在肩头,被雨淋湿发尖。

    她的容貌在江南并不少见。

    江南女子几乎都生的温婉,她算不上国色天香,只是能骈居其上。

    看见来人,她笑得明媚,如朦胧中透出的微光,让人心头一悸。

    “今日怎么得闲,莅临寒舍?”

    “我本悠闲,只是夫子向来喜欢清净,便不敢多加叨扰。”

    “你来,我也不会说你。”他说话很淡,抬眸,对上那双水波般的眼。

    “翊师将军最迟明日抵达江南 ,”他避开女子的眼,神色些许动摇,“你····可曾准备妥当?"

    林落苍低下头,似乎有些落寞。

    青花茶盏在指尖旋转,茶水洒落几滴,顺着指缝滴在桌角,“夫子,你说,在江南肆意生长的野花,能在纷繁的皇都中自倨不动吗?"

    “在那人情淡漠的皇城,万一野花被圈养其中,枝叶开始繁大,遮住了花芯,终是毁了花。”

    “换做别的花,肯定会迷失而死,” 沈南絮轻柔地望向侧门上绿色攀绕的橙红,“可我种的,是凌霄花,只会傲居人上,不会苟合其中。”

    “瞿瀛,”他转头对身后的书童讲话,“我要的东西呢?”

    瞿瀛从蓝衫上衣胸口摸出了一只木盒,那是檀木方盒,上面雕刻着淡雅的兰和一行小篆--安顺。

    他很恭敬地递给林落苍,后者眼睛微瞪,很是讶异。

    “夫子?”她声音有些颤抖。

    “此去甚远,山高水长,念余不可伴我左右,亦恐余思乡情切,略赠薄礼,望余事事平安,顺意松快。”

    他没有看她一眼,只说天气骤冷,忘加衣物,让她也早些回去,别凉了身体。

    说罢,沈南絮撑伞走入雨中,黛色长衫被地面雨水污湿,身形看起来很单薄。

    快要走过回廊,消失在视野中时,林落苍看见男子身子顿了顿,随即转头,脸侧两根须发拂过脸颊。

    他的眼神中似乎满含眷恋,表面却又是那样的不惊波澜。

    他用她能够听见的声音说:“江南多雨,雨路湿滑,君欲远行,专注脚下,不忘····”

    他似乎在斟酌用词,良久才缓缓道:“故友。”

    沈南絮回头,在廊亭中,他的背影一步一步地消失在转角,融进了绿瓦之中。

    “林娘子?这是夫子让我给您拿的伞。“

    林落苍回过神来,接过纸伞,那上面画着娇艳的凌霄花。

    雨滴好像滴入亭中,在伞上留下了平生第一滴雨水——好像是咸的。

    她与杜婆婆道别,刚刚撑开纸伞,炙烈的红花在头顶绽放。

    “杜婆婆,劳驾您告诉夫子,学生笨拙,但心智刚烈,定不染尘泥。”

    杜云点头应下,女子行礼拜别,细雨如丝,湮没了她单薄的背影。

    酉时四刻,商船缓缓驶进涠洲码头,夕阳的余晖倾洒,把江水润染金黄。

    李无尤背手站立甲板之上,落日的暮色将他的侧脸割裂成阴阳两面,眉峰似剑,鼻梁挺拔,眼窝深邃,一双眼睛精明如许,深似一潭泉水,如狐狸一般深沉多谋。

    他望着远处的河天,近乎融为一体,辉煌地耀眼,皱了皱眉头。

    “阿舟····”他轻唤身后穿着玄色绸缎的少年,“吩咐人给先寻知报了?”

    “没有,在猷县,将军却给夫子说在幽州,想来,将军是想自己在涠洲清净一会儿。”

    李无尤勾了勾唇角,在暖黄的色光下,他的笑格外动人。

    他轻挑眉毛,拍了拍少年的肩头,故意贴近少年的面颊:“阿舟和我好有默契 ,舍不得为你找一个娘子,让你离开我的身侧啊。”

    “将军!!!”

    说者脸涨得通红,看着面前笑着捂肚子的始作俑者。

    “你不是有玉娘吗?害羞什么?”李无尤从荼白长衫中摸出一封书信,信封微微泛黄,上面娟秀的字迹写着“舟郎敬启”。

    “我跟她····不是·····”徐舟将脸垂下,耳根红得要噙出血来。

    一双手修长好看,把信封递到他跟前,突然温柔下来:“阿舟,待此事水落石出,我定会赐你房屋数座,马驹无数,让你,好好地迎娶玉娘。”

    说罢,李无尤转头走到船下,背靠着夕阳的橙黄,他挥了挥手,示意后者不要跟上。

    高近九尺,身若黄蜂,身穿铠甲已然醒目刚烈,何况私服华贵映入江南烟雨中,更惹人爱慕。

    “我就不信你永远孑然一身!”少年冲他怒吼,却忘了那人已经走远。

    临近戌时,雨水渐渐停了,空气中满是湿润,泥土气味明显。

    卧佛寺内,竹林密集,山水成画,红墙砖瓦,金檐玉器,沙弥在落满树叶的庭院中洒扫,香客来来往往,却无城中喧闹。

    林落苍已经记不得这是她第几次来卧佛寺。

    每每踏过正虚殿的台阶,她总觉得一阵心头发紧。

    她不信神佛,小时候命运苦楚,流亡颠沛,阿娘总会手握数珠,日夜不停的祈求神明佑愿,但无论是菩提还是佛祖,他们手上溅出的甘霖,一次都没有滴落在他们的身上,而眼中,却满是现实的山洪。

    她知道有一个诚恳至极的信徒,那个名门娘子出生于皇都贵胄,摇篮里都缀满玉石,她命途坎坷,与母相克,不过六月就被豢养在卧佛寺中,在佛祖坐下吸收灵气,才得以保全。

    那个娘子自降临世间,记事以来,从未见过她的族人,她就那样孤孤单单,在卧佛寺中,只有收她的住持教她处世之道,让她向善一生。

    期年之前,住持云游,小娘子病情愈烈,不过几日便夙陨阁中,不过十岁。

    她留下了她的华装,她阿娘留下的玉佩,她的姓名——她的阿耶为了更大的使命,将她草草葬于陵地,让一个流乱中的孤女代替她活于世间。

    孤女被打扮成官家娘子,学习对诗弹琴,也会了女红绘画,她成为那个遗落世间的林落苍,而不是战火纷飞中抱头鼠窜的傅敏珩。

    林落苍烧了一炷香,双手合成十字,却没有许愿,只是停留片刻后离开。

    她突然想起夫子说,明日翊师将军将抵达涠洲。

    她并不迟钝,甚至比很多女子机敏,她知道,将军并不会停留太久,她也将要裹入那滔天的秘案,卷进纷乱的皇城。

    她想与那位娘子拜别,真正的林落苍,那个伶仃一世,翛然离去,沉睡佛土之下的林落苍。

    陵墓园地前,有一条长长的走廊。

    四周环竹,长廊两侧珠帘半卷,青石为路,野草繁生。

    她一袭白衣纱裙,玉兰栩栩,发饰简单,不过一只银花簪,看起来清冷淡漠。

    她跪坐在那座无名陵墓之前,白皙的双手轻轻拂去碑上的雨水灰尘,从身侧的木篮中端出几碟小食,整洁地陈列在碑前的空地。

    江南雨水绵延,雨停不久,又开始淅淅沥沥。

    她脸颊旁的发丝被打湿贴在她的面颊,她想给沉睡的小娘子说说话,朱唇轻启,字字句句却哽咽在喉。

    她拿出那件属于傅十三娘的珍宝——一支花梨木簪,混合着无数的珍宝饰物一起,埋进了雨后的泥土中。

    临走,林落苍望着那座无名的坟墓——已经长满了杂草,还有一株很小的白花。

    “ 待你闺名名满京都,人人称羡,我把这一切的殊荣都归还与你,”她声音很小,近乎呢喃,却带着坚定的力量,“终我此生,我只做流乱孤女,只做傅敏珩。”

    她就那样离开,脚步很盈盈,留下了那些供奉的器物,柔柔地撑开纸伞,凌霄花在头顶盛放。

    陵园回廊,端坐着一位逸世郎君。

    他本在那廊中观竹,听见有来人探望,轻轻掀开珠帘——入眼,却是一位娘子跪坐雨中。

    隔着稀疏的竹林,他看不清她的神情,只觉得她很瘦弱。

    那娘子端坐在那里,背脊挺得笔直,不像是来悼念亡人,倒像来看望旧友。

    李无尤看见她薄唇微张,轻声呓语,听不清她的话语。

    几刻后,她徐徐起身,抬眸望向竹林,灵潋的双眸却很淡泊,一时间,他竟忘了避开。

    李无尤惊觉,回首转身,廊边的雨又细细地飘进。

    几丝细雨飘到他的胸口,与他荼白的绸缎长衫相融,变了颜色。

    走过去妄阁,门口的杏花开了,林落苍偶然听见几个沙弥谈论,住持云游归来。

    玉佩突然掉落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刚刚俯身,玉佩却被面前的老者拾起。

    老者端详着眼前的玉佩,没有说话,随即望向了她。

    圆空看着她,眼睛好像穿透了她的身体,斟酌着她的魂灵。

    “住持,是佛的眼睛。”释海以前给她说过。

    林落苍微微躬身,一双眸子里由风平浪静变成水波荡漾,俨然一副少女模样:“住持,许久未见。”

    她声音柔然,清和得如春日三月的风,好听得紧。

    圆空依旧很沉默,只是露出了和煦的笑,眼神里的冰刺也渐渐变得柔软。

    他把玉佩物归原主,手上的数珠转动。

    圆空看着去妄阁的杏树,双手在胸口合在一起。

    “芜园又添新春色,今夕川水覆往昔。”

    圆空的声音浑厚淡然。

    说罢,他轻轻鞠躬,转身离开。

    林落苍目送着圆空走远,心里好不容易缓解的酸涩又涌上心头。

    她在卧佛寺门口久违地抽了一根运签——上面写着”应知卧佛不慈悲,奈何情乱两相追。”

    她很惘然,她纵然不信神佛,但这情乱,实在是令人费解。

    想起释海在不远处解签,她步履匆匆,却看见一个身形高大的郎君与释海相谈甚欢。

    她刚刚走近,穿着白色长衫的郎君与释海行礼告别,手中也握着竹制的运签。

    他们在淅沥的雨水中擦肩,黄白纸伞与缀花纸伞相擦相碰,水珠随着两人之间的缝隙落下。

    门口的竹林在风中沙沙作响,池塘中的水声清脆。

    她听见门口有人大声唤着:“翊师将军·····”

    林落苍心下一惊,转头,除了送香客的沙弥,和一辆朴素的车舆,只剩柔柔的雨。

    回到涠江邸,仆从们已经在廊亭点起了灯。

    赤金色的灯光在绘绣灯罩下显得别具风情,溪水潺潺地流过正堂,莲花灯随着水波游动。

    “娘子,家主来了。”

    齐笙提着一盏灯笼,看着林落苍白色裙衫膝上的泥渍,皱了皱眉头:”娘子,卧佛寺没给香客铺蒲团?”

    林落苍后知后觉,假意拍了几下:“应该在哪里磕着了吧?”

    “要换衣裳吗?”

    林落苍摇了摇头:“走吧。“

    正堂内,林鹤仁坐在上位,几厅上摆着几道茶果,完完整整。

    "阿耶····”林落苍躬身行礼,姿态娉婷:“女儿去了趟寺庙,回来晚了,请阿耶海涵。”

    林鹤仁放下手中的茶盏,抬眼看着面前的少女——盈盈弱弱,却很镇静。

    “多年不见,你长大了不少,”他点点头:”也不如从前那般乖张。”

    “我记得你十岁那年,我来见你,你害怕得紧 ,竟咬了李管家。”

    林落苍记得,那年初见,琼娘接她到这涠江邸,林尚书许久未到,她偷偷吃了许多茶果,后来李管家来,想搀她,她却觉得李管家是来赶她走的,情急之下,一口咬了上去。

    但他却没有恼怒,还一个劲儿地说她可怜,让琼娘多多地给她添了茶果。

    “你今日,去了陵园?”

    “阿耶,我恋念江南旧友,斯人已故,肝肠寸断,想还她心愿。”

    林鹤仁了然,她是担心这府中新人更替,怕旁人抓住把柄,才另说他话。

    他点点头,转头吩咐琼娘:“明日让李管家通知皇都家邸,让李婆婆从库房里拿些时兴的缎面,给姑娘做几身衣裳。”

    他把茶果推向林落苍,声音很温和:“你衣裳太素,日后进宫,必定会被人调笑。”

    “谢谢阿耶。”林落苍唇角上扬,灵动可人。

    闲聊片刻,林鹤仁让齐笙带她去梳洗就寝。

    “娘子,家主对你可是好生关心。”齐笙突然说。

    走廊的灯火映照在林落苍脸上,给她描摹出了一层光边。

    她回头望向对面河岸漂浮的莲灯,在水中形成模糊的幻影。

    “嗯。”良久,她才缓缓说出,表情很犹豫。

    她的卧榻正对侧殿南窗——南窗的窗棂上雕刻着莲花,或娇艳或含羞。

    莲花,是之前幼年的林落苍最喜欢的花。

    她让人刻在她卧榻对面的南窗,醒来就能望见。

    只可惜,南窗年久,那株曾经雕刻得最明媚的莲,被磨花腐败。

    那晚,她又梦见了期年之前的梦境。

    她看见她在街头流落,被官兵混着死人丢入乱岗。

    她看见一个少年将军骑马疾驰而来,烈风划过他的斗篷,鲜红在空中扬起。

    她大声呼喊,呻吟在暴风骤雨中显得微弱。

    将军在黑压压的死人堆中望见了她。

    他转身下马,朦胧之间,轻搂她在怀中,随即,她的意识昏沉,再次醒来,将军已不见身影。

    深夜,骤雨又至。

    雨水拍打在屋檐,发出细微的嘀嗒声。

    恍惚之中,她听见那个少年在她耳边低喃:“活着,来找我,我护你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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