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离的夏来的会晚一些,也更多变。早间还是晴空,万里清明,倏忽已是黑云压城。

    晏晏心里压抑得快要喘不过气来,孤立于军营前的拒马叉子后。

    出来见她的是谢昕辰,一见她,谢昕辰便道:“武定侯平安回来了,你放心。”

    说罢便急切地回身,似乎营中有根线吊着他的四肢。

    “我知道,”晏晏扽住谢昕辰的衣角,“二公子,你可愿信我一次?”

    谢昕辰一时没明白晏晏的意思,还以为她说的是偷跑出去的事情,便道:“我信不信没用,得武定侯说了算。”

    晏晏心里难免戚戚的,“好,你带我去,我亲自与他讲。”

    青年的眉紧拧不展,略一迟疑,还是将晏晏领进军营。

    谢宁已经陷入昏迷,烧得整张脸都在发红发烫,侍者不停用棉锦沾湿井水贴在她脸上为其降温,然收效甚微。

    老伤医已去准备土方,周熠只给了他一刻钟。

    瞥见跟在谢昕辰身后的晏晏,周熠自是一愣,脱口而出:“你怎么来了?”

    晏晏迎着他焦急的眸光,樱唇翕张,一时说不出话来。

    周熠恐怕永远不会知道他的样子有多卑微狼狈,快赶上走投无路的丧家犬了。

    意识到自己的话没头没脑,让人没法回答,周熠走近,哑着嗓子解释:“谢宁她身中剧毒,危及性命,我走不开。”

    “听说了,勇毅伯搜遍城里郎中,无人能治。”

    不知为何,晏晏的镇静像一根刺,明晃晃扎着周熠的瞳。

    “我知道有个人,或许可以救谢将军……侯爷,你愿意信我一次吗?”

    君九的神迹,晏晏自小在晏书韫嘴里听过不下十次,晏书韫几次伤重,都是君九从鬼门关将其抢回来的。

    君九被逼离开北离军营后,每次两军交战,北离军的死伤都比五年前惨重。

    只要周熠愿意让君九医治谢宁,就至少有五分成算。

    “这无关我信与不信……若有万一,她会死的。”周熠的牙关都在颤。

    晏晏的心跟着紧揪。

    老伤医已备好土方,进帐时整个人脸色煞白,比躺在板子床上的谢宁更像那个濒临死期的人。

    周熠冷睨着他:“还没开始,你就已吓成这般模样?”

    老伤医颤巍巍:“土方子毒性很强,论的是以毒攻毒,我是怕……”

    “怕什么?”周熠沉声,压迫性盖顶的淫威直让老伤医跪地俯首再难敢抬起。

    “怕这土方一用,谢将军立刻就会……就会撑不过去。”

    周熠怒得一拳砸在老伤医身侧的帐柱上:“你到底是想救她还是想杀她?!”

    谢昕辰放下手中的棉锦,拉起目眦欲裂的周熠,“行了,人家已经用命做担保,你别再逼他了……没有人希望我阿姊死,不止是你,你冷静一点!”

    说着,心虚地瞟了一眼晏晏。

    他许是在好意提醒周熠,可这莫名的氛围却让晏晏很不舒服。

    “侯爷,妾身也可用命作保,妾身所举荐之人,他有绝对的能力,胜过军营中所有资历甚深的伤医。”

    谢昕辰此时转过弯来,原来在军营外,晏晏说的信她一次是这个意思:“我答应了,烦请侯夫人将那人带过来。”

    晏晏颔首,转身领马而去。

    周熠急得抓耳挠腮,“现在就该送她回都,宫中太医这会儿都已经在路上了。”

    谢昕辰的耳朵快起茧子,他不厌其烦地一遍遍擦拭着谢宁的脸颊和额头,突然道:“为何在此事上,武定侯显得不太相信侯夫人?”

    周熠烦躁不已,重重垂着头:“不是不信,只是想慎重些。”

    若是晏晏带来的人真的治好谢宁,那自然皆大欢喜。

    可若失手了呢?周熠实在不想又和晏晏之间多一道嫌隙。

    周熠心里其实很清楚,谢宁这次必是九死一生。

    情况紧急,晏晏在君九头上套了个麻袋,直接将人驮进军营。

    进入帐中,麻袋脱头。君九得见光明,喘着粗气:“小丫头片子,你爹尚且礼敬老夫三分,你倒好!”

    “老仙翁,您先瞧瞧伤患,您我皆能等,可她等不了了。”晏晏说得恳切,再加上本就婉丽得惹人怜爱,君九哪有不心软的。

    军中老伤医本退出了帐,是周熠说不放心晏晏带来的不知来历的郎中,让老伤医待在帐中看着君九,若有不妥之处,发觉其是纯粹行骗,周熠会立刻拉人出去杖杀。

    老伤医自得见君九,便吃惊不已:“有老神仙在,谢将军有救了。”

    此时,君九正在把脉,听得这话,眯开一道眼缝:“你是说,她姓谢。”

    老伤医不是不知君九纵火烧营一事,心道此次若让君九救了当今太后宝贝侄女、荣郡王的掌上明珠,那此前的罪过,便有可能抵消。

    于是他由衷替君九感到高兴:“正是谢将军,辅国将军 ,太后……”

    他后头的话没说完,晏晏踩了他一脚。他虽莫名,一抬头却发现帐中四人的脸色各异,都是铁沉的面孔。

    君九稳稳放下谢宁的手腕,将脉枕放回药箱。

    晏晏轻喃:“老仙翁……”

    君九摇头:“老夫死里逃生这五年,心气高了,也有三不医了。”

    谢昕辰冷道:“敢问家姐哪点犯了老仙翁的忌?”

    君九凄怆地笑叹一声:“欲杀我者不医,司徒氏不医,谢氏,更不医!”

    话字字都重,砸在地上落坑。

    老伤医听得云里雾里,一把拉住君九的衣袖:“你糊涂啊,救了谢将军,你往日过错皆可一笔勾销,再也不用东躲西藏了!”

    周熠闻言,拔剑抵在君九胸口,拦住他去路,语调森寒:“怎么?老先生莫非是个逃犯?”

    局面僵冷得宛如冰窟窿,晏晏忙不迭来到周熠身侧:“侯爷,你先把剑放下,有话可以好好说。”

    越有本事的人脾气越古怪,更别提君九在伤和毒上的建树无人可以翻越,他自不会吃硬的那套。

    可一抬眸,却撞进一汪森冷的寒潭中,周熠眼神里写满质问:“一个逃犯,我如何敢让他医?你对他所知多少,就敢作保让他医?”

    君九迎着剑锋走近一步,周熠嫉恶如仇的眼神落回君九布满褶皱和风霜的脸上。

    “小丫头,你夫君不信你。”君九悠悠。

    “你闭嘴!”周熠低喝。

    一个江湖骗子行骗还不够,还敢挑拨他和晏晏之间的感情。

    晏晏见情况不妙,伸手去抓剑刃。君九是她请来的,不能让他平白受到冒犯。

    “你疯了!”周熠急转撤剑,一把抓住晏晏的手,打量有无伤口。

    晏晏汪着来历不明的泪,不动声色地抽回自己的手,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感情:“若非你在乎她,她是死是活,我根本不会管。”

    这是实话。

    有谁能比她更恨谢氏?不会有。

    周熠破天荒的,像是被雷击中。

    老伤医虽不明状况,但有一点他哪怕眼瞎也看得出——周熠不信君九的能力。想来也是,周熠初来北离,从不曾领教过君九的可怕。

    于是抖着胆子道:“武定侯,您有所不知,我此前与您提起,军中有位伤医,能与鬼神抢伤患,那不是别人,正是您眼前这位‘逃犯’。此前军中一位副将不幸身中狼毒箭,危在旦夕,正是您眼前之人凭一己之力将其救活的。”

    如今那位副将的名字也不能再提了,物是人非,物是人非啊。

    “老仙翁,求您救救她。”晏晏心有不忍,平心而论,谢宁的确是个正直且能造福盛雍万民的英雄,这样的巾帼英雄,不该如此年轻就悲惨陨落。

    君九一掸衣摆:“求人这事,怎么也轮不到你。”

    闻言,谢昕辰毫不犹豫地撩衣跪地:“老仙翁,求您救救我阿姊,若能救活我阿姊,晚辈必全力保您无恙,拼死也还您清白。”

    君九睨向青年,剑眉星目,俊逸如朗月在怀,一身周正的浩然之气。

    “你也姓谢,她也姓谢,但你们不像谢家人呐。”

    周熠耐心告罄,指着君九的鼻子:“老东西你能治就治,磨蹭出事本侯拿你的头颅血祭。”

    “你少说话,是嫌我阿姊在鬼门关外面待久了是吗?”谢昕辰恨得咬牙。

    “丫头,老头子认真地问你一句,你真希望我救她吗?”似是捕捉到晏晏微妙的情绪,君九郑重地望向她,眼神裹挟柔和,端之分外慈蔼。

    这落在周熠眼里,却像君九在无形逼迫晏晏为他的医治作保。

    他甫揪住君九的衣襟,晏晏扑上来抓着周熠的手臂推开他两步,不客气地瞪了他一眼。回眸看向君九时,则又是那副温婉模样,“老仙翁,您救救她,出了任何事,我同您担着。”

    君九笑笑:“这话我可不爱听,像老夫没多大把握。你等都错了,关键不在老夫能不能治好她,关键只在老夫愿与不愿治她。”

    别人说这话,老伤医或许会觉得那人疯了,但君九说这话,老伤医还觉得他是拉胡子过街——谦着虚呢。

    “多谢老仙翁,老仙翁大恩大德,晚辈无以为报。”君九刚挨着床沿,谢昕辰的马屁跟着就灌入耳,东风都没这般及时。

    周熠冷冷睨着君九,不肯松懈。

    君九吩咐去备土方,老伤医拿出已经备好的,君九睨了眼那筐毒物,笑:“你倒有心,难为你记着。索性今日我做指挥,你来打这一仗。”

    老伤医诚惶诚恐。

    谢昕辰不解:“老仙翁不亲自上阵?”

    君九瞟一眼周熠手中的长剑,自嘲道:“老东西我时日无多喽,这身邪功夫总要有人继承。”

    周熠怒道:“故弄玄虚,假手于人,岂不是心虚作伪?”

    晏晏与谢昕辰相视一眼,他果真负责将周熠拉出了帐,“你别在里头急吼吼的,若真出了事,我们四个人的人头都给你砍,让你拿去血祭。”

    周熠一把推开谢昕辰,却也没再进帐中,他撑着铁剑,呆滞得像魂被抽空了似的。

    君九嫌毒物不够多不够毒,又让老伤医找来几样,杀虫取毒,悉数用在谢宁身上。

    刻漏一滴一滴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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