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说,修月本该习惯孤独的。

    ……自混沌中苏醒的那天,天气晴好。她睁着眼睛,望着碧蓝的穹幕,茫然浮上心头,随即觉得浑身空落落的。

    修月记得人妖魔三界的情状,记得日月山河的模样,甚至记得酒在唇齿留下的甘美,记得人群中的一声微音。但她记不得自己,她看不到自己的身形在其中的痕迹。

    这种缺位的感受让她在清醒后火速起身,捏诀引路,却见手心的指路针空转不停。

    她陷入一瞬的沉默,意识到此地为阵法所开的领域。

    运转灵息,体内经脉的阻滞清晰可感,再强行镇定也生出些冷汗,修月的手便快了些,意图用灵息强行撕开领域。

    灵息散出得很慢,良久才撕开一个可通的口子,她急忙钻了进去,一下子落进妖堆里,尖叫声在耳边炸开。

    修月狼狈起身,跑远了一些,和受惊抱作一团的妖群干瞪着眼,四下是由繁花堆集而成的环境,她知道自己还在阵法中,为首的刚鼓起勇气,开口说:“你……”

    修月没有心思自我介绍,又撕开空域。

    接下来的情形近乎一样,她落进一个领域,把那里的小妖给吓一跳,她又撕开跳下去。

    荒原、玉林、水潭、火山……

    她绕了一圈,惊起一片妖。最后兜兜转转又回到花原,这次小妖们没有尖叫了,齐齐目含悲伤地看着她。

    修月灵息用得力竭,粗粗喘气,瞥见他们的表情,其实已经明白了什么。

    “逃不掉的。你不要伤心。”有只小妖出声安慰道。他们纷纷走来,想要安慰这只“新来”的妖。

    然而,她身后的虚空中出现起伏,自中心朝四周泛起波澜,小妖们看见,又散开躲了起来。

    那里升起一道阵法,紧接着一道身影出现。

    修月察觉,狠狠咬牙,随即灵息一转,化作长刃飞向来者。

    银光一闪,那人挥剑斩断飞刃。

    而修月身形一晃,已近至他后心,飞刃再上,掌心亦接近脖颈,半息间,又有剑来,急劈她手腕,修月转掌,余光见剑掠风刺向她胸脯,灵息疾转,化作屏障护在胸前。

    二者相击,迸发出极强的灵波。修月凝神欲再战,身躯先脱力,顺着灵波后推,摔在石壁上。

    ——剑鸣而来,直插入她耳边的壁面上。

    斩落几缕发。

    修月呼吸微滞,在散去的灵息间定睛一看:来者一袭白衣,姿态高傲,白须白发,模样奇怪——粗看是皱纹密布的苍颜,细看又觉得年轻。

    单是这样一看,修月就知道他修行必违逆道律,走火入魔。

    纵然她失了忆,也心知自己不屑与这种人为伍,眼看着就要“呸”一声,那人先开口了:“回第四境去。”

    她不知道第四境是什么,但短短几个字,听得修月冒火。

    她强压怒火,说:“你算什么……”

    “此阵是我所开。”他淡淡道。

    这是在威胁她。

    在阵法中,布阵人是占有绝对的优势,若有得心应手、炉火纯青者,甚至能靠心念微动来灭杀闯入阵法中的活物。

    修月显然居于弱势。

    她咬牙,说:“我看你也是个剑修,应端正道心,避免滥杀无辜,何必逼我,妄逞残虐。”

    他一双眸子紧盯着她,问:“你都失忆了,怎么知道自己是否背负罪孽?”

    被触及心事,修月怒道:“那他们呢?这些妖个个都和你有仇?”

    “妖物罪孽深重,不必与贫道有仇,贫道也要诛之困之。”

    “邪道,”修月骂道,“我失忆定是你搞的鬼。”

    说着,她还要挣扎再起。

    耳畔剑身震颤,灵剑飞身回至他手中,他眼中蔑色更甚,说:“强行离开,只会伤及自身。你不跑,我不会杀你。”

    “呸,”她终于呸了出来,说,“报上你的名!”

    他定定看着修月,嘴角忽然掀起来,牵动脸部的皱纹,“孟承平。”

    他指尖微挑,修月眼中光影调换,又回到她醒来的那一境。

    自那之后,她被困于镇妖林,长达两百多年。

    起先她是坐不住的,每次孟承平一入镇妖林,她就各个境里四处找他,嚷嚷着要把他给打趴下然后带着所有妖一起跑,但屡战屡败。

    后来玄英开始收弟子,修月就抓小弟子来要挟孟承平,后觉得胜之不武,加上孟承平这样品性极差,不会为弟子服软,只能逗逗小弟子们解闷。

    但她确实知道,这样的日子过得孤寂又无聊。她逐渐对一切失去了兴趣,自己待在洞中破解咒法。

    所以按理说,她本该习惯孤独的。

    也不知道为何,在外界待上了几日,再次回到这阵法之中,她已经耐不住这孤清的地方了。

    她因强行闯出,阵法将她拉回来后,直接把她困在一块新的领域,叫做惩境,四处漆黑,空间狭窄,身周符文围绕转动。

    修月照例骂了孟承平几千次,又理清了思路。

    她强行闯出并不可行,只有从内部打破,才算真正的逃出去。她盘腿席地而坐,指尖波动灵息,耐住性子,沉心扣解死结。

    偶尔受不了了,在领域里对着空气拳打脚踢发泄情绪。

    不过也奇怪,她脱离第四境这么久,孟承平定然察觉到她的踪迹异常,却不曾来找过她。

    直到某一天,她忽然听到了断断续续的声音。

    “……十六……扶光……”

    那样缥缈的声音,就好似寒夜中的一豆烛火,茕茕立于其中,灯晕舞动,忽明忽灭。

    她听出来了,那是谢灵津的声音,原本瘫在虚空中的身子忽然坐正,她的眼眸也亮了起来。

    循着刚刚的思路,她又解了几下。

    “他们说……”声音果真清晰了一些。

    “嗯?”她下意识回了一声。

    回答她的是无边的寂静。

    “……”她叹了口气,轻轻说,“生辰快乐……”

    不察间,外界已过了一年有余。谢灵津的召灵受剑就在他生辰当日,扶光出世,剑光煌熠,映亮半边的天,甚至漾入了镇妖林。

    她在上一世是见过。

    她的神思一飘,又想起死前看见的扶光。

    纵然没有刻意去回忆原世的种种,但与过往的牵系仍旧时时存在着。正如扶光的出现,昭示着命魂灵息中因果,坚如磐石而极难撼动。

    但她得以再世而生,必定能是有转机的。

    这样想着,手下不停,她继续道:“也不知道这玉佩还能撑上几年,望你拿着它的时候能多说些话,好为我指路,也给我解解闷。”

    领域之中,她是感受不到春夏秋冬和年岁变化的,只能靠着偶尔传来的谢灵津声讯,再结合上一世的记忆,来分辨时日。

    直到又有一天,他的话语里多了一个词,“韩京雀”。

    ——他成年了。

    谢灵津与韩飞是同岁,甚至比韩飞要大上两个月,而韩飞成年时,孟承平为其改了名字,从此韩飞就叫做韩京雀。

    修月也理清了门路,就着某个方向解阵,成年之后他的事迹太多,修月知道得却少,一下子没了什么参照,只能听着图个乐。

    等她真正破阵的时候,算不上多么激越:

    她只是隐约间发觉那些声音离自己近了,近在耳畔,就像在竹笑台的那一次。

    怔忪间,身周虚空的黑好似干枯皲裂的墙面,开裂,剥落,白光涌泻而入。

    她在下一瞬坠空。

    袍袖掀舞,招展如翅,修月堪堪稳住身形,就轻轻落在了一处平地,未有一丝声息。

    她定神,环视四周。

    先入眼的是一扇打开的窗户,窗外人声鼎沸,天光尚在,她挪了步子靠近些,自窗缝间窥得外面人流如织罗,商铺如星缀。

    修月睁大眼睛。只存在认知中的人间闹市忽然出现在面前,难免有些恍惚。

    再转身,她才知道自己身处客栈的客房之中,室内摆设一应俱全,也摆放整齐,恍若无人居住,唯一一处可知房间住客身份的,是端放在床上的一套衣物……和一枚玉佩。

    憋了许久的一口气吐出,她拿起玉佩看着半晌,笑了。

    这玉比当年还要莹润剔透,养得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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