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令禾的意图已然十分明显,渊武道君唇角微勾,小徒弟虽是笨拙了些,但能想到这里属实不易。

    第一关还未过一个时辰,千余宝莲分镜就已灭了数百个,淘汰的参选者尽数被炼化后的焚剑冢传送至大殿中调息疗伤。

    面色如常坐在柳渠真君下首的蓝璋真君冷眼看着这一幕,再看那画面中满脸血污,唯有一双眼睛亮似夜烛的女娃,剑魄暴动竟没能将她诛杀,莫非下乱灵阵的人失了手……

    捧着火的许令禾呼出一口白雾,身上被血浸湿的衣袍贴身,加重了刺骨的寒意。她谨慎探头观察了一番剑魄的飞行轨迹,半空中仍见几柄残剑游弋在她头顶,好似笃定她就藏身于此。

    这些阴魂不散的凶兵!许令禾鼓起双颊暗骂。

    另外,她现在都还未在此间见过别的道友。

    许令禾指尖轻扣古垣风化的墙壁,那就只有一个解释…

    焚剑冢的空间是错位的,所以每个参选者都要独自面对如此凶残的剑魄。

    ‘煞极炁反,剑穷生现。’许令禾凝视看不见尽头的浓雾,前半句她没有头绪,但后半句……‘剑穷’或许是要解决剑魄,她做不到。‘生现’,生,是生死还是生门?

    她赌生门。

    既然是要寻找生门,那就不能再躲着不动。

    余光瞥见几柄残剑向后飞去,她抓住机会猫着腰钻出古垣,选了个反方向急窜而去。

    她的灵力不丰,就算用上那颗可怜的中品灵石也不足以支撑她找到出口,所以许令禾并不打算一下把灵力全部用完。她身边浓雾退开的距离虽不足两米,但这对许令禾来说已经够用了。

    找错方向不要紧,躲在古垣下不出才是找死。

    窜过数个残剑山,不过须臾间就有数量庞大的剑魄如银龙般坠在她身后,稍有不慎便可能被扎成马蜂窝。

    双腿发酸的许令禾顿觉头大:救命啊!生门!生门在哪儿?!

    她此时已经接近力竭,开始怀疑自己的推断是否正确,再次经过堆叠的残剑堆,许令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随机捡起两把剑。

    尽管有些太过随机,她捡的剑一长一短,但她还是带着极强的威势悍然转身,跑路累死牛马,拼杀才是硬道理!

    许令禾持剑转身。

    ……个鬼的硬道理!

    上百残光散发着寒气,凌空剑指,锁死退路。而许令禾唯有一人双剑相对,这场景令她持剑的手不住颤抖,不知是不是失血过多之故,她有些头晕目眩,手脚发软。

    许令禾清楚她已被逼入绝境,焚剑冢中必有生门,可这样漫无目的地找下去不是办法。

    摆出一个不甚标准的玄灵剑式,许令禾双眸沉静,手中银剑反射的寒光照亮她双唇紧抿的脸,大步攻上去,她选择相信自己的推断。

    “叮——”冷兵器相撞的清吟,是这些上古神兵的又一次复生。

    数柄剑魄将许令禾困在中间,剑锋劈面,寒气盈睫成霜,许令禾勉力与之缠斗却依旧避免不了这些不讲武德的老剑祖宗们攻击她的后背,许令禾觉得再多割几刀,她的背就可以用来画地图了。

    挑飞一柄朝她双眼刺来的剑魄,又来第二把顶上,许令禾来不及喘息,机械地用尽武场所学的一招一式,重复再重复。

    跑也不行,打也不行。她的虎口处已经被锈迹斑斑的剑柄磨破,动作时更是磨得生疼。

    许令禾边打边反复咀嚼钱灵越的指示语,煞极炁反,剑穷生现……

    不知第几次被震倒在地,她倒在地上虚弱的注视着始终指着她却不下死手的剑魄,几柄逼得最紧的凶兵上沾的鲜血被无声吸入剑身,她忽而笑了。

    头上的双丫髻早已散乱,许令禾乌发遮面小口喘息着,视线触及手上温热的血,嘴角勾起一抹笑,钱灵越的那句话应该是指两种路,靠强实力碾压的剑穷生现是一条,煞极炁反则是另一条。

    血煞亦是煞,煞极即煞满,煞满…自溃!

    她撑剑而起,摇摇晃晃地站立,余光盯上一柄离她最近的凶兵,就你了。

    打出一记杀招,许令禾调动最后一丝灵力原地跃起,迎着长剑嗡鸣直直攻上去,其余剑魄皆按照预想中的那样袭来,许令禾眼中闪过喜色,假意抵挡后猛地松开手中武器,任由一柄剑穿过右胸。

    胸口的剧痛使许令禾有一瞬的清醒,她死死握住胸前的青铜剑,奋力拔出。沾满鲜血的剑身乍现道道龟裂,她朝空中一掷,剑身炸开的瞬间焚剑冢浓雾退散,虚空中出现一个破口。

    脱力的许令禾被吸入其中,她闭上双眼前只有一个念头:远离钱灵越,太狡诈……

    大殿中

    渊武道君在许令禾成功过关后便背手离去,第二关问心路并不会在宝镜中显出,他人如何他也不感兴趣。

    不如回峰研究他给徒弟练的丹。

    丹竹真君见状好似十分忧愁地摇头:“渊武师兄就是不一样呢,哪像我等。”冷心冷情的,整天板着个脸,小令禾还不如跟了我。

    柳渠真君正观察着一个好苗子,听闻丹竹此言噗呲一笑:“师姐你可歇歇心吧,这么多苗子,就没一个入了我们丹竹真君法眼?”

    “都是些呆子,也就那个小胖子不错。”丹竹轻叹,素手点了点镜中正同剑魄酣杀的景若虚,又指向另一边同样过了关的蓝衣身影:“那个女娃也还行吧……”

    “这小儿是景家人。”一直安静坐在一旁的镜斓真君说。

    此话一出,引得几人侧目。

    “哦?”闻鹊眼中闪过一丝兴味:“檀城景?师弟见过他?”既是景家人,那资质便不会差,她们玄灵宗可见是蒸蒸日上。

    “嗯。”镜斓似不愿多说,淡淡应声。

    闻鹊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这厢许令禾从朦胧中回醒,她仰躺在地,睁眼即见一片白茫茫的天,整个人泡在温暖的浅水里,试着动了动,身上多数的伤已开始愈合。

    站起身环顾四方,若没猜错,此处就是大选第二关,问心路。

    可是,路呢?

    许令禾满目疑惑,目之所及皆是纯白,除了身下的平地和有疗伤功效的水,以及她这个活人,就再无一物。

    “嗒嗒—嗒—”

    循声侧目,只见不远处,一头两侧挂着包袱的秃毛驴,驮着一个书生打扮的青年朝许令禾靠近。

    秃驴蹄踏在水中溅起朵朵涟漪,纯白天地忽地有了深浅,一人一驴行进之处笔笔墨色晕开,近处成草木,远处浮山峦。

    许令禾原地伫立,呆呆地凝视驴背上的青年,只觉他眉目间有几分熟悉,就连变换的山景和土路她也好像在哪儿见过,却没有头绪。

    她观察对方的同时,书生也静默地打量着这个披头散发,神色怪异的娃娃。

    待秃驴行至离许令禾几尺距离,青年扣住缰绳一收,驴头打了个响鼻刹住步子。许令禾精神紧绷,捏着衣摆的指尖微微泛白,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眸与青年对视。

    几息过去,青年动了,他将手伸入怀中,许令禾下意识后撤半步,作出防御姿态。

    “吃吗?”这小娃面色惨白,像是饿极了。

    许令禾愣住,见那修长的手指捏着一块小饼,她抬眼,撞进青年温柔的眸,他笑着朝许令禾递了递,□□秃驴闻到饼香,咴咴直叫,闹将起来。

    青年似有几分尴尬,他一手虚抽驴头,笑骂:“又不曾短了你的。”

    许令禾双瞳一缩,青年袖口滑落露出他手臂上狰狞的血痕,像是被利器横切而过。

    他垂眸又将饼往她跟前伸:“莫怕,这是我娘子做的。”提起家中爱妻他眉目俱是温情。

    那块素饼上点着青葱,浓香萦绕鼻间,许令禾鬼使神差地伸手,指尖刚触到饼皮却穿饼而过。

    青年一无所觉,期待地看着她。许令禾收回手,望着他摇了摇头。

    青年也不勉强,只当这孩子怕生,自己几口吃了素饼,不经意问道:“你爹娘呢?家中长辈竟允你在这荒山野岭乱走……”

    许令禾喉头发紧,她扫过青年和自己如出一辙的眉眼,已然猜到了青年的身份。随意扯了个由头,又反问道:“先生往何处去?”

    勒住躁动的驴子,青年只觉这小娃一板一眼的学起大人说话甚是有趣:“此番自镇上王员外处来,要往家中去…”话到半途忽而抿唇,耳尖泛起薄红:“家中有喜。”

    水面墨色渐浓,倒影中的驴背书生化作森森白骨。

    青年恍若未觉,他摩挲袖中拨浪鼓,对许令禾说道:“只盼得个娃娃,能健壮些便足矣。”想了想,他又道:“若像你这般机灵也不错。”

    “会的,先生定能如愿。”许令禾不知该说些什么,鼻头一酸两眼发胀。

    青年笑笑,看了眼天色,向她伸手:“我送你归家可好?你这般乱走,爹娘要担心的。”

    许令禾踩碎水中浓墨,再退一步,她深深凝视书生逐渐透明的身影,轻声呢喃:“不必了,我已有归处。”

    青年笑容不变,两张相似的面容隔空对望,许令禾张开双唇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静默,那句无声的“爹爹”随着褪尽的水墨,消融在回归纯白的天地之中。

    脚下水面寸寸开裂,许令禾垂首,水面倒映着她狼狈的模样,她双目不知何时通红,伤口遍布的手极细微地颤抖着,触碰脸颊那抹若有似无的水痕。

    修仙到底是在远离人性还是在成全人性?

    她不明白能观照万物的问心路中为何会出现她早逝的生父,是在叩问什么?

    叩问凡人心,怎修仙门骨。

    可她一直以来就是个普通人,前世在高考大军中挣扎,复读两次才考上一个普通本科,今生也只是下溪村的小小孤女。

    修仙者皆言断尘缘成仙路,但这本不是她。

    她是芸芸众生的一员,她是挚友,她是父母的至宝,她是……她从来都是她自己,那个无法斩断尘缘,有血有肉的许令禾。

    泪水划过她瘦削的脸颊,挂在下巴上将落未落。

    纯白虚空之中突现一笔苍劲墨迹,笔走游龙,未干的墨珠滴落水面。

    停笔收势,似墨行纸上,一个字映在许令禾的眼底。

    “痴。”许令禾喃喃。

    笔墨蓦然溃散,将怔愣着的许令禾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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