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步凌镇正街,晨雾裹着炊烟中的食物香气钻进鼻腔,齐毓一眼望去,只有几家卖早食的铺子开了门,店家正热火朝天地准备着今日的吃食。

    数十载春秋,两代人交替,不知以往熟识的那些店家如今还能有几家开着。

    行至快意楼下,齐毓忽闻异响,后撤一步,一个粗陶酒坛砸在他脚边炸开,几点残酒溅上衣摆。

    他长眉一挑,仰望陶罐来处。

    只见三楼的一处雕花木窗大敞着,半截麦色手臂猛地扣住窗棂,一个青丝散乱的女子探出身来,宿醉后的脸上晕出薄薄的胭脂红。

    许令禾方才只隐约听到一声脆响,此时酒意未消还带着几分朦胧的眼看着地上碎掉的酒坛,她完了……

    她拨开挡在眼前的乱发,视线移到苦主身上,正撞上齐毓似笑非笑的凤眸,二人皆是一怔。

    楼下的公子身着织金道袍,左臂罩云锦窄袖,右肩覆寒铁轻甲,卓然而立,薄雾萦绕衬得他一张玉面不似人间应有,分明清雅疏朗,却被锐利的眸子破了三分君子相。

    许令禾还在愣神期间,齐毓薄唇微启悠悠开口:“姑娘雅兴,就是请酒的方式着实是平生初见。”

    她连忙摆手,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硬着头皮赔罪:“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惊扰这位公子实属不该,公子你可有受伤?”

    一看这个大帅哥就像是不差钱的,应该不会让她赔衣服吧……她真的一个子儿都没有了。

    眼神落在她袖边黑色锦纹上,齐毓轻笑,盯着她惊惶的杏眼传音入密,戏谑道:“尊师是哪个峰的,可知你偷溜出来夜宿酒楼?”

    ?

    原来是同门,可许令禾不记得她见过眼前这位,莫非是外出历练将将归来的前辈?

    许令禾拱手,语气更加恭敬几分:“这位师兄,我…我是迎宵峰的。”见齐毓神情稍滞,以为他不信,又急道:“我真是迎宵峰的,师兄你的衣服我会赔的!就是……不知能不能迟些给您。”

    闭眼又睁开,齐毓怎么也没想到她的“尊师”即他的“家师”,还未回到宗门他们师兄妹之间就以这种方式见面,不过这么一看,他这位师妹行事确有几分迎宵峰的样子。

    “哦?赔偿?”齐毓抿唇,凤眼微弯,抱起双臂饶有兴味地说:“师妹的歉意我先收着,至于赔偿——”

    他十分恶趣味地将话音拉长,看许令禾呼吸一促,杏眼猫儿似地瞪着,齐毓愉悦轻笑:“届时我自会上门讨要。”

    说罢不等许令禾反应便闪身离去,楼上的许令禾简直一头雾水,对着人离去的方向大喊:“……哎!这位师兄你,你贵姓啊?”要不她不回峰了,去找韦双靖躲几天,这仁兄一看就绝非善茬。

    好绝的一张脸,干的却不是人事。

    许令禾苦着小脸整理好仪容,准备去退房,一来到大堂就见小二缩在柜台后,想来是目睹了方才的事,她扑哧一笑:“怎么,怕我连累你们快意楼啊?”

    “不敢……不敢。”小二惶恐摆手,人却止不住地有些颤抖。

    许令禾笑意渐收,她明白他的颤抖是为何,胸口的涩意满胀,她轻声道:“放心吧,你们快意楼不会有事的。”

    小二忙又是点头又是鞠躬,小心接过许令禾递来的房令,低垂着眼不敢与她对视:“仙子慢行,快意楼恭候尊驾再临。”

    正欲转身离去,许令禾忽然想起了什么,环顾大堂一圈,状似无意地问:“怎一直不见掌柜的?”

    小二回道:“掌柜家中私事缠身,已告假半月了。”

    “是吗?我记得掌柜似是弗县人?”许令禾眼皮轻抬,眸中微光一闪而过。

    “非也,掌柜家住仕江镇。”

    “原来如此,想来是我记错了,多谢解惑。”许令禾笑着拱手,利落转身离去的一瞬间脸上的笑意却迅速掩去。

    仕江镇……若没记错,正是农户大批失踪的那个仕江镇,温雨迟他们此次出宗调查的目的地。

    许令禾在快意楼石阶前停步,似有所感般抬头望天,分明是朝阳初晓,霞光万道之景,她却莫名只觉心头沉闷。

    唤出木剑,她脚尖轻点而上,向着韦双靖的连清峰疾驰而去。

    “禾苗!”

    许令禾平素御剑时一直都谨遵弟子守则中要求的“专心、无虞、恒速”,加上风声过大,因此并未听见身后有人唤她的声音。

    一高一矮两个青年见她毫无反应,对视一眼,无奈只得提速分开左右飞至她身旁:“小~禾~苗!”

    侧头看去,就见李震和元术二人嬉皮笑脸地冲她招手,许令禾横过剑身悬空而停,拱手道:“李师兄、元师兄,你们也从宗门外回来?”

    李震纸扇一展,掩住唇呵呵笑道:“小禾苗你不也是么?你这是往何处去啊?”

    “我去寻韦师姐。”

    “她?韦双靖她闭关了啊。”元术蹙眉道。

    “闭关了?!什么时候的事?”许令禾吃惊,她未曾得到风声,怎就悄无声息闭关了。

    李震和元术交换眼神,异口同声道:“昨日夜里。”

    “我在弟子堂撞见她匆匆往外走,一问才知是要为三月后的嵩原秘境做准备,闭关冲击筑基后期大关。”元术接着道。

    “这样么……”脑中浮现钱师兄那宝贝天青茶盏,许令禾心中有了计较,眼珠一转又问道:“嵩原秘境两位师兄可会去?宗门里参加的人数可有限制?”

    “炼气六层以上皆可参加,我们自然是要去的。”李震闻言纸扇收起,亮出袖中报名凭证,嵩原秘境是少数几个元婴以下都可进入的秘境,如此机缘,他们二人怎会放过。

    “师妹也定要同去,嵩原秘境可是嵩原祖师陨落后所化,天材地宝不知凡几,切莫又跑去睡大觉了!”元术轻眨左眼,语气轻快调侃道。

    “那二位师兄可得护着我,我这牛皮糖就跟着你俩后面捡漏啦!”许令禾作势摆出一副鬼脸。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有何不可!”

    “师妹尽管来,我兄弟二人必护你周全。”

    李、元二人皆放声大笑,这玄灵宗谁都知道迎宵峰许令禾性子不羁,又怎会没听出她的戏言。

    ————

    于山门处同两人告别,许令禾直接回了迎宵峰,在她四壁萧然的洞府里焦躁地到处翻找。

    “我记得在这啊……”把木箱推回床底,许令禾扣着脑袋努力回想自己将几年前在正殿得的见面礼收到了哪儿,看看有没有能给人抵债的,免得她成为玄灵宗第一个因为负债出名的弟子。

    找到了!从中取出一件柳渠真君赠的防御法宝,许令禾有些肉疼,这可是高阶防御法宝,她自己也就这一件。

    “唉。”抱进怀里稀罕一番,就当她用过了。

    虽不知今早的那位帅哥什么时候会上门,但许令禾已经没了再出门的心思,她脚下靴子一甩,一个鹞子翻身上了石床,行云流水地给自己盖上被子,调整好姿势,舒服地吁出一口气。

    一出门就破财,不如在温暖的被窝里约周公下棋。

    这才是人生理想。

    ———

    云来峰正殿

    齐毓将此次历练所得交付掌门,闻鹊见大大小小十几个玉盒开怀不已,直夸道:“你这孩子还知道想着宗门就很好了。”

    将盒子一一打开,只见其中一个,竟是修补神魂的灵物七亓混元枝,宗门典籍中有言此物生长在极寒之境中,近乎绝迹。

    闻鹊惊喜过后笑容一僵,神色复杂地看着眼前这个青年:“毓儿,你又去极北了?”

    长臂一挥将桌上碍眼地玉盒移开,齐毓给他和闻鹊斟了杯茶,笑意温和:“闻鹊师叔怎地得了七亓混元枝,也不见给我几分好脸色。”

    “你……”闻鹊本想发作,可齐毓那双含情眼就这般望着她,她怔愣间好似穿过百年时光又见故人。

    她转过脸,抿着唇闭口不言,一时间殿内只余焚香炉中麝香燃烧的噼啪声。

    “毓儿,忘了吧,没有结果的事,不要再追。你可知你若在极北遇上魔族,后果不堪设想。”再次开口,闻鹊声音干哑,目光再次落在齐毓脸上,透着深深的无力。

    转动手中茶杯,齐毓直视着掌门多年来未改的容颜,正色道:“鹊姨,极北真的有魔吗?”

    闻鹊面色一肃,瞬间直起身,锐利的眼带着探究刺向齐毓,事关望墟界安宁,这种话可不是随口能问的。

    “此话何解?”魔渊里的魔族,各宗各派都有责镇守,怎么可能不存在。

    “无事,只是在极北几年,我还没杀过魔。”齐毓面不改色道。

    闻鹊不信他这番说辞,臭小子必有事情瞒着,他到底想说什么?可惜以他的性子,今日怕是断无法撬得开他的嘴。

    盯着他晃晃悠悠地走到大殿正中,装模作样行了个礼,扬声道:“掌门留步,齐毓先行回峰了!”

    说罢不等闻鹊言语,齐毓就已消失殿中。

    她双目沉沉,坐着苦思半晌,终是凭空召出一块玉牌,去讯如今镇守极北之地的壁娆仙子。

    这厢齐毓离开云来峰便直奔弟子堂,青竹下石台旁,钱灵越已沏好茶水,端坐院中等他。

    “欠多少?”才进山门这厮便给他传音,言他那师妹欠了宗门不少账,师尊不在理应由他来还。

    钱灵越不慌不忙,闲适地半躺在竹椅上,含笑打量着齐毓。

    “看来此行,收获不小。”钱灵越答非所问,但二人都知他说的是什么。

    齐毓瞥了他一眼,随手扔下一个玉盒,指尖敲了敲盒盖:“无属性灵犀子,应该够抵债了。”

    见钱灵越目不斜视,定要他回答方才的问题,齐毓眸中暗色渐浓。

    “没有找到你说的村子。”齐毓撩开衣袍,在钱灵越身旁坐下。

    “那你呢?”

    “跟从前一样。”一样的寻到了蛛丝马迹,却毫无用处。

    竹叶乘风飘落,点进钱灵越面前的茶汤,他却好似并未察觉。

    沉默几息,他嗤笑一声:“无碍。”时间还长着,该露破绽的谁也藏不住。

    齐毓眉目稍沉,流露出一丝沮丧之意,却被他极快地掩去。

    将玉盒再次往钱灵越跟前推了推,齐毓起身欲离,看钱灵越面上冷意未消,他轻叹道:“你的好茶我下次再尝,对了,此次秘境重开还请师弟添上许令禾之名。”

    话音刚落,钱灵越反手掷出一块木牌,齐毓凌空接住,此物正是凭证。

    原来钱灵越早已备好,齐毓摇头轻笑,晃了晃手中木牌示意,便转身大步离去,空气中徒留淡得几不可闻的麝香味。

    柔风裹着青竹香将麝香味冲散,钱灵越衣角微动,转头透过片片落下的竹叶看向齐毓的背影,呢喃道:“云来可信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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