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同回到单府,一路上却未发一语。付媛一直勾着单阎的手臂,手紧紧地攥着他暗紫色官袍,却没等来那人牵起她的手。

    单阎此刻的心里一团乱麻,他甚至不敢再垂眸去看付媛的表情,生怕他真的看见她眼里没有一丝爱意,只余一寸又一寸的欺瞒。

    他恨别人的欺瞒。

    单阎从不怕别人算计他,也乐意将这种算计摆到明面上来,以此作为他交往的筹码与手段。

    唯独怕欺瞒。

    单阎认为,欺瞒是一种极其自私的行为。只出于自己的意愿,不顾旁人所思所想,就擅自将自己的所愿强加旁人身上,并期待着自己这种自私的行径不被察觉。

    可当他发觉付媛的欺瞒,那一刹那,向来聪敏的脑袋突然丧失了一切权衡利弊的能力。

    取而代之的,是一句又一句的疑问。

    为什么?

    为什么她要这样对我?

    难道她昨日的询问是为了今日见那奸夫的试探吗?

    他感觉到自己的手臂被长甲不时刺痛,如付媛那些谎言在他心上那样,若有还无的刺激他,窥探他的底线。

    单阎垂眸,看着被抓得皱皱巴巴的袍子,欲言又止。

    他大抵还是希望,付媛先开口。

    若是此刻她先开口承认两人的私情,或许他会因一时心软,将这口恶气咽下去。

    可令他如坠冰窟的是,她连这一点挽回的希望也不要。

    明明一路上,他刻意将脚步走的很慢,原先沉稳的步伐像是被绑了千斤石,挪动的每一步都在摧毁他倔强的肢体。

    他害怕她还没来得及下定决心开口,就要面对家中的琐碎。

    他想,这种事还是应该在只有两个人的地方诉说。

    他需要一个静谧得可以躲过神明审视的地方,好像这样,他才能心安理得地背弃神明,心甘情愿地信服她说的一切谎话。

    他可以原谅她做的一切,包括伤害他。

    只要她亲口对他坦白这一切。

    付媛依旧没有开口,只是不住地央着袖子,见他不回应,她也不吱声。

    沉默在两人间仅剩的一点缝隙里肆意滋生,蛮横地挣开彼此。

    夜里,两人同在屋檐下,听着屋外连绵不绝的蝉鸣,屋里却似笼罩了什么结界,连心的跳动都变得缓慢。

    单阎捧着书倚靠在床边夜读,付媛则安坐在案台前,写了一个又一个静字。

    直到两人渐渐疲倦,付媛吹熄了案台上的蜡烛,将褪下的褙子搭在靠椅上。

    她缓缓走到单阎面前,那人眉头紧锁,在她坐到他身旁的那一刻,呼吸骤然沉重。付媛听到了那声气音,却不敢抬眼望他。

    她想过,裴俅那日跟单阎所说的,或许不止那么点。

    可是为什么单阎要刻意隐瞒,是为了试探什么吗?

    既然他早就知道自己在撒谎,为什么不戳穿她?

    付媛静默地坐在他身边,褪下鞋履,手与腰背不时触碰到男人身上的体温。她刻意将身子往后退了退,以至于一直紧紧贴着男人支着的腿。

    单阎没有躲闪。

    准确的说,他甚至没有任何反应。

    他只是静静地盯着诗行出神,趁着她弯腰脱鞋履的时候匆匆瞥过她一眼。

    他心猿意马,诗集也不过是掩饰他胸口起伏的利器。

    打从方才用过晚膳后,两人装作若无其事地挽手回屋,单阎的目光便一直定在诗行的最上方。

    那个目光所及最能靠近付媛,又不会被发现的地方。

    他可以肆意地盯着那个背影,哪怕看不透她。

    至少这一刻,她是独属于他的。

    他可以肆意地将心中那些不堪投射在她的身上,可以不顾旁人目光,任由胸口的惊澜翻涌。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是懦弱的。

    在付媛的面前,他高大的身躯显得格外渺小。

    渺小到,她甚至不屑于将他放在眼里。

    付媛脱了鞋履,一只脚跪在床铺上,另一只手撑着单阎的膝盖借力,攀上床铺。

    “...”单阎收回略有期待的眼神,又垂眸看着模糊不清的书本。

    大抵是不知在什么时候,觉着心中委屈,眼泪便就此落下,才让最末尾的诗句成了墨点。

    原先落在末尾的诗行他已记不清了,只记得是个不错的美梦,如今也被玷污,成了一处不得再窥看的风景。

    成亲后,他第一次感到后悔。

    如果那个梦他不曾靠近,那轮明月不曾伸手去摘拮,是不是就不会成了模糊不清,不堪的墨点。

    付媛静静地躺卧在他身后,直到单阎长叹一声后,才吹熄了屋里最后一盏灯。

    借着夜光暧昧,付媛才壮了壮胆子,往单阎的怀里凑。

    男人没有抗拒,亦将她搂入怀,胸口却不再为她躁乱地起伏。

    “夫君...”付媛思忖了一宿,终于还是决定开口。

    “嗯。”男人的回复很平静,淡泊得好像两人之间不再存在任何情愫。

    “如果我说,”她咽了咽口水,攥紧了拳,“李豫和只是我的一个故交,因到书斋买书时志同道合结识的好友...”

    “你会相信吗?”

    “会。”他几乎没有思索,“只要夫人说,为夫都会信。”

    付媛感觉,她的耳边随着男人的话语传来的,好像还有一声摇铃般的,“铮”的一声长鸣。

    清脆而猛烈。

    她觉得,自己这样对单阎,是否太过于残忍了。

    付媛的心跳又乱了两拍,倚靠在男人胸口上的脸滚烫得厉害。

    亏她还自认为自己是君子呢。

    她讪讪一笑,又仰头吻上了单阎的唇,紧接着又再次没入了单阎的胸膛。

    单阎本平静下来的鼻息再次乱了。

    抱在付媛身后的手臂突然紧了紧,耳边再次传来那声温和的耳语,“睡吧,为夫一直都在。”

    他的话听上去毫不费力,没人知道他话里藏了多少隐忍,好像凡前种种从未发生过那样。

    朦胧间,付媛察觉到单阎松开了怀抱,便忙不迭地伸手去抓,像从前央求付老爷那般:“夫君...不要抛下我。”

    单阎看着外头蒙蒙亮的天色,如上天制瓷时碰撒了的一捧清灰,又垂眸看着睡眼蒙松的付媛,无奈地扯扯嘴角,“差不多要到时辰点卯了,夫人再睡会儿吧,为夫放值再回来陪你。”

    付媛的嘴里黏糊地应了声“嗯嗯”,这才不舍地松了手,抱紧了单阎枕过的枕头。

    待她醒得完全,看着身上搭着的暗紫官服,心里本还纳闷着。只是后来她发现,被子已经被她完全压在身下,自己也歪歪扭扭地枕在上头,想着或许是单阎不想惊扰了她美梦,才将昨日褪了的袖袍盖在她身上。

    她将身上的袖袍拽下,一块已然发硬白色块状物从油纸里掉了出来。

    付媛好奇地蹲下身去看。

    是白糖桂花糕。

    是单阎昨日,没能送出去的白糖桂花糕。

    “...他怎么这么傻。”付媛鼻子一酸,又恨着自己对他多有设防。

    他该得到的爱,不止这么一点。

    从这一刻起,付媛似乎想多了解那个作为夫君的单阎多一点,再多一点。

    只有他知道她的喜恶,未免也太不公平了。

    付媛踏入书房,来往的奴仆原想制止,却又缩回了管闲事的手。

    他们虽不敢直截了当地告诉付媛,单阎不喜欢别人乱碰他书房的东西,却都默契地在看到付媛进入书房后,径直走向了在中堂伺候的金枝身边。

    一个接一个的耳语,让她只好难堪地向单老夫人告辞,直冲冲地奔向书房。

    单老夫人脸上和蔼的点头应允,却又转眼看向了身旁的凝珠。

    凝珠狞笑一声,便勾着嘴角颔首,跟在了金枝后头。

    金枝看着书房一片狼藉,忙不迭地踮着脚,提裙走向付媛,“少夫人,您这是...”

    “少爷看到,又要责怪了。”她难堪地蹲在地上捡起一本一本书籍,重新拾搂好放在案台上。

    “嗯?为什么?”付媛疑惑地歪了歪脑袋,她似乎从来没有听过单阎不允许自己进入书房。

    “少夫人,您要不还是出去吧...让奴婢收拾妥当,省得少爷回来见着乱糟糟的,要责罚奴婢...”金枝还是毅然决然地劝着,并非是她不懂“枪打出头鸟”的道理。

    而是她作为夫妇二人的随身丫鬟,这些事是她该提点的,若是处理的不够妥帖,遭殃的也只会是她一人。

    “我知道了,他要责怪,你就说是我非要看的,将责任推在我头上便是。”付媛知道嘴上说,金枝定不会罢休,只会焦灼地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边收拾一边絮叨。

    于是她将金枝推了出书房,又将自己锁在书房里。

    她肆意地在书房探索,又翻出那些被她扫出房门的破洞纸鸢与压得干瘪的竹篓子。

    付媛疑惑地拧眉,这样的破烂玩意儿,以单家的财力,想要多少便有多少,何至于让单阎抱着这些旧物不放呢?

    她将破了洞的纸鸢小心翼翼地捻起,不解地反复端详着,终于在尾端察觉出了一丝端倪。

    燕子图样的纸鸢,是市井寻常的孩提玩物,可付媛记得,她玩弄过的纸鸢只有这一个。

    这个被折了尾的纸鸢,是付媛被付老爷掐着肩膀,亲手送给单阎的。

    她看着那个在天上翱翔展翅,随风翩翩的纸鸢,又看着身旁意气风发的少年,心里很不是滋味。

    所有人的纸鸢都可以随意地翻飞起舞,唯独她的纸鸢只能为旁人做衬。

    付媛抬眸,透过天光想尽力看清那只纸鸢,却恍然发觉,用纸鸢来形容旁人未免太过残忍。

    至少单阎就不是那样的纸鸢,那被团线掌控的纸鸢。

    他是自由的燕子,是野心勃勃的鹰鸟,只有她,是被提线缠住了四肢的纸鸢。

    直到单阎察觉到身旁付媛的神情,将线收回,递到她手里,希冀着那样快乐的情绪能洋溢她的脸。

    然而付媛攥着手里的纸鸢,看着身旁负手而立的“鹰鸟”,心里一阵苦楚。

    她用力地撕扯着缠绕燕子尾巴的细线,想要还她心里的燕子一片自由,直到她的手渗血,纸鸢也因她的掰扯而断了弦,血浸染了断尾的纸鸢,她终于释怀地笑了。

    她好像还有力气去挣那份属于自己的自由。

    还有能力去做那个无拘无束的燕子。

    事后付媛又挨了一身打,可她却觉着心里格外轻快。

    为了自由,这一切都值得。

    她盯着手中的断尾燕子纸鸢,发觉断尾曾被糨糊黏合,缠绕在羽翼上的细线也消失不见。

    如今倒真像是只自由自在的燕子,她想。

    付媛小心翼翼地举起这纸鸢,一时失笑。

    “他真傻。”她又一次笑。

    付媛擦了擦眼角的泪,心窝的暖意笼罩了她,驱使着她再一次翻动那些散落在地上的物品。

    紧接着,她便见到了一个木匣子。

    她原以为,装在木匣子里的或许又是儿时的某件情事,谁曾想,只是一卷熏香。

    一卷,气味极其熟悉和浓烈的熏香。

    门外的凝珠看着金枝反复踱步,心里烦闷不已。

    “你在这作甚么?”她几乎是以一种质问的语气说出这话,是一种上位者的俯视。

    她作为单老夫人的贴身丫鬟,自然有这个资格。

    “凝珠姐,”金枝连连垂下脑袋,“少夫人她进去了,少爷说过,谁也不能将书房弄乱,奴婢担心...”

    “少夫人想做什么还需要你一个丫鬟批准?”她蔑了金枝一眼,又转悠了下眼珠子,“老夫人说要喝杏仁芝麻糊,指名了要你亲手磨芝麻,快去吧。”

    “可是...”

    “还不快去?难道要老夫人等你吗?”见她厉声呵斥,金枝也只好为难地连连点头应是,临走前又再看了一眼紧闭的书房门。

    凝珠见金枝走远,这才敢贴近了门,侧耳去听里头的动静。

    “好热...怎么会这么热?”

    里面传来付媛懊恼的声音,紧接着便是窗户被推开的“吱呀声”...

    想来是催情香起了作用。

    凝珠一扯嘴角,喜滋滋地回身,准备向单老夫人禀报这一“喜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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