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峰灌涌来的白雾不倦地吹,蒙蒙地遮住了天。

    浅水潺潺流淌的声响惊动林木上的鸟雀,扑飞的翅膀下,露出一道瘦削的人影,她正在吃力地把那金冠少年往滩石上拖,他被拽得连连哀叫:“痛,痛死了!不要拖了!”

    “你这种蠢货也知道痛?”满脸是汗的云姜狠狠地踢了他一脚,叉腰抹汗,“要不是这里一个瘸子,一个瞎子,就叫你泡在水里,泡发成山豕那样大只,浮在水面到处乱飘!”

    那金冠少年不自觉腹部抽搐一阵,极想捂住嘴,痛不欲生地干呕:“不要……不要说了,我撞得头晕目眩,现在好想吐。”

    靠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的兰烟贞脸色惨白,目光虚浮,却哑声微笑:“小麻风,你是不是要吓唬每一个得罪过你的人?”

    实在拖不动的云姜就地坐下,冷冷地嘲讽:“这不过是实话,你们养尊处优,轻贱人的性命,自然……你们眼里只有盛世之景,哪有民生疾苦?自然没有见过这些惨绝人寰的情形。”

    躺在地上的金冠少年闻言狠狠地剜了她一眼,才想起她竟然是个瞎子:“我刚才剜了你一眼,你看不见,所以我告诉你。”

    云姜懒得搭理他,摸索着清冽的溪水,解开头上乱糟糟的绷带,想要清洗脸上的血迹。一直盯着她的金冠少年看到那张脸上红斑密布,甚至还有道道陈旧的细密伤痕,喃喃著:“没见过这样丑的……你竟然是女子。”

    “如何?偏女子的容貌就是拿来观赏的?不妨告诉你,姑奶奶铁了心要找个容貌举世无双的男子来作我丈夫。”

    云姜抹去脸上的水迹,发觉绑在腰上的银针布卷还在,又摸索着朝兰烟贞走去。兰烟贞靠在石上,温声提醒:“走过了,在这里。”

    他伸出指尖捏住了那一只四处乱挥的手,冷,冷透了。

    被弃之不顾的金冠少年十分不服气,故意嗤笑一声,突然瞧见这人背后一大片的红,开始费解。

    云姜顺着血腥气触到兰烟贞的小腿上,只见腿肚上一道极险要的撕裂伤将血肉分开,伤口里都是凝固的乌黑血块。她打开银针布卷,为他止血,又开口问道:“死纨绔,你的衣裳是不是极名贵的蚕纱?”

    “废话,爷这样的身份——”

    金冠少年还没有嘚瑟完,就见云姜拽着他的衣袖,狠狠一撕,而后他眼睁睁地瞧着她将上好的衣料裹在了兰烟贞的小腿上,他惊愕不已地瞪着这两人,太明目张胆了些!将他……敢情救他上来就是为了——

    他额角青筋蹦跳,连颈上都挣出道道狰狞,极愤慨地嚷嚷道:“我呢?我呢?你只管他,我的胳膊断了!”

    云姜缠好系结,淡淡地说:“只是脱臼了,叫唤什么?”

    那金冠少年甚是暴躁地大吼:“你方才撕我衣服给他,就该管——”

    颈上倏地一痛,连吞咽亦难。

    一支银针刺在颈上要穴里,他只觉上身麻木,动也不能动。

    正在这时,云姜竟坐到他的腰上,他极力睁大了眼睛,含含糊糊地咬牙:“不要对我……行凶,休要贪图……小爷美色,我死也不从的。”

    兰烟贞眉色轻舞,心情颇好地环起胸口,自己曾经吃过的苦全都转到另一人身上,真是教人十分快活。

    云姜冷笑一声,刻意朝那纨绔吹气,作势要扒他的衣服。

    谁知金冠少年余光瞥到兰烟贞一副看好戏的闲暇神情,窘得耳尖发红,怒火中烧:“休想母凭子贵……我死也不认的!你敢轻薄小爷的话,小爷一定要将你碎尸万段,凌迟处死!”

    这一席话色厉荏苒,云姜扶了扶自己的额,嘴角抿起,被他逗乐了:“那我还是算了吧。”

    她说着就摸到了他肩膀与胳膊移位的地方,确定好用力方向后,一脚踩着他的胳肢窝,拽着他的手臂使劲儿扭。

    茫茫白雾里,那惨叫声穿过林木,惊飞一群啁啾的肥雀。

    “爷……爷不从你就这样对我,你会不会强……”金冠少年咬着后槽牙,眼泪在眼眶里来回冲撞,随着第二回尝试痛得惨叫,简直想捶穿地。

    “再叫就卸了。”

    云姜顺势一推,隐约的咔嚓声里,手臂的异痛消失。

    他刚品出味来,随即另一只肩膀亦遭受剧痛,比脱臼时酸烈上数倍。

    然而坐在他身上的人显然更累一些,脸色发白,汗水细细密密地浸湿了她的衣领。

    还没喘上两口气,一支银针就抵到了他的眼前,云姜捏着他的脸,缓缓逼近他的眼珠:“纨绔,不想跟我一样成瞎子,也不想死在这里的话,就听话些,如何?”

    金冠少年试图挣了挣,发觉颈上那支银针死死地封锁了他的知觉,不禁威胁:“爷的人很快就能找来。”

    她知道他性情乖戾,很是嘴硬:“远水救不了近火,现在你插翅难逃。”

    眼看那银针愈发地近,甚至已失去焦距,只剩下尖锐的光,金冠少年不得不屈服:“你要我做什么?”

    “发誓将我们带出去。”

    淘金场,密林。

    负手立在山崖边的人垂眸,神情模糊。

    底下的悬风阵阵,战马拉出的血痕惨烈地昭示着生机的渺茫,十数条猎犬在山石上狂乱地吠叫着,扑出阵阵白气。

    “主子,这底下是条暗河。据当时的人说,同摔下去的还有两名奴隶。”一道清瘦的身影探看着这人的神色,斟酌了说辞,“颇有生还之机。”

    “甚好。”

    至少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绝壁之下。

    声息悄寂,周围安静得只有些许流水鸟鸣。

    被威胁的金冠少年瞧了瞧冷眼旁观的兰烟贞,又瞧瞧身上这凶悍的小瞎子,权衡再三,起了个誓。

    “算你识相。”云姜拍了拍他的脸,顺手将颈上银针取出来。

    身上陡然一轻,他心里却五味杂陈,竟然被一个小瞎子要挟发誓……但是她救了他,不是么?至于为什么救他……这瘸子动弹不得,这瞎子自身难保,他们指望着他当牛做马!

    他气急败坏地坐起来,动了动自己的肩膀,结果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被使唤着去背人。待将兰烟贞背到干燥柔软的地方,这人又两眼一摸黑地叫他去找草药。

    金冠少年不满地瞟了一眼兰烟贞,见这人笑得像狐狸,恹恹地埋怨:“我又不认识草药,怎么找?”

    “废话,当然是跟我一起去。”

    他本来想问她身上这病会不会叫人也染上,忽又想起她已经摸过他的脸,吓得他连忙搓了搓自己的脸,紧张地咽了一下喉结:“真吓人。”

    漫山绿意间,云姜仔细地描述着草药的模样,金冠少年一瘸一拐地找,看到这人后背的血似乎还在浸,提醒道:“你的后背……不打紧?”

    “医者不自医。”云姜想也没想,随意得很,“反正是挫伤,流够了就止住了。”她闻了闻手上止血的草药,“再怎么说,我也是个女子,怎么能在你们面前宽衣解带。”

    “谁要看你宽衣解带?”金冠少年回味了一下满脸的红斑疮疤,打了一个发怵的冷颤,“我对你提不起兴致。不如爷勉为其难,牺牲一下为你裹伤。要是你一命呜呼了,这一个个又残又伤的,谁也活不了。”

    他撕下另一边衣袖,将砸烂的止血草药捧到她面前,故意大大咧咧地说:“反正是后背,起不了什么坏心。要论容貌好坏,也是爷吃亏。”

    云姜哼笑一声,拉开衣裳,露出挫伤的后背。

    半拉下的衣裳里,隐约可见某些轮廓,胸上一圈束带紧紧地陷入肌肤里。

    目光落处,那一片雪白肌肤细腻得吹弹可破,难怪这么娇弱……他突然意识到这人身上光洁得没有一点疮疤,来不及多想,衣裳已经拉上去。

    回去的路上,他一瘸一拐地思索古怪之处,狐疑地追问:“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明明瞎眼,却有极好的医术,是什么人派来,还是……为什么这样落魄?”

    “要怎么说才能叫你相信?说我眼瞎后身残志坚地学医,还是习了医仍眼睁睁地变成了瞎子?”

    云姜抱着那一把草药,微微苦涩的香气从她肩头飘来,这金冠少年看着她的背影,忽而觉得这人若是容貌不毁,定是个……极出尘清逸的女子。

    “那你至少告诉我,你叫什么?”

    “爱叫什么就叫什么。”

    “我看那人一直叫你的诨名,难道你没有名字?”

    前头慢走的人被他问住,漠漠地笑了一声,原来这样久了,兰烟贞都没有问过她的名字:“云姜。”

    云姜。

    金冠少年眸光微灼,在唇齿间碾磨了一遍这名字,倒是很有意境。因着极美的名字,他极感兴趣地追上去,挑眉问道:“你不想知道我的名字?”

    她靠着手上的树枝探路,存心嘲讽:“你就是一个死纨绔,要什么名字?”

    “我的名字顶好,同我这容貌一样,不怕告诉你,爷相貌出众,一表人才,可惜你只是个小瞎子,看不见,否则一眼就爱上了。”

    云姜停下来,用树枝打了他的伤腿:“你以为我同你这样肤浅?我虽然眼盲,心又不瞎,你这种杀人如麻的纨绔……不过是眼下受困,暂借栖身,你以为我会因为你的容貌爱上你这个人?我没有忘记你骑马来杀人。”

    那金冠少年轻蔑地一笑:“小瞎子真是会记仇,这不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掉下来的时候,我可是搭了你一把,否则你和这人还能全须全尾,骑在我的头上作威作福?”

    “你不过是怕掉下去重伤,无人相助,否则会这样好心地搭我们一把?你为什么救我们,和我为什么救你,是一个道理,大家心照不宣就罢了。”云姜不吃他煽情的那一套,却不妨问问他的名字,“那你这个纨绔叫什么?”

    “既然你发问了,爷就告诉你,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独孤无忧。”清冽的嗓音挟了一分得意洋洋,还有一分轻快的愉悦。

    “这名字倒是不错,一定是你母亲取的。”

    身后的气息骤然一凛。

    那金冠少年伫在原地,极受伤地红了眸子,哑声问:“你为什么这样说?”

    “想必只有极爱自己的孩子,才许愿无忧,父亲总望子成龙,怎么会取这样优柔寡断的名字?唯独母亲才会这样殷切地期冀,无忧,无忧,真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云姜渐渐走得远了,这少年还留在原地,咬著嘴唇,有些烦躁地蹙眉,有些不知所措。

    树枝敲敲点点,凭着感觉摸回去的云姜再次挨到了兰烟贞抬起的指尖。

    “小麻风,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了?”

    她顺着指尖为他诊脉,慢慢坐下来,发现这人起了高热,情况很不好:“不知道纨绔发了什么疯,一提起他名字和他母亲,委屈得都要哭了。”她听到步来的声响,弯起嘴角,“独孤无忧,你说说看这死鬼什么模样。”

    独孤无忧凝眉,不耐烦地打量这人的容貌:“生得还算眉清目秀,堪堪入眼,比起爷差远了,离你那白日梦里容貌举世无双的丈夫更差远了。”他赌气时又勾起唇,十分戏谑,“配你倒是绰绰有余。”

    云姜啧啧称奇,掐着兰烟贞的脉:“死鬼,你常跟我说你玉树临风,清尘绝艳,结果只这个鬼样子。”她又瞟向独孤无忧,“至于你这纨绔,我方才问的是他脸色看起来如何,不是叫你鉴赏他的容貌,你也不必回回强调自己是如何的年轻貌美。”

    “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你这小瞎子。”

    兰烟贞眸光一沉,唇线微抿,洇出一丝锐利的讥诮,听着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不知什么时候交换了名姓,颇有些打情骂俏的滋味,他倒被冷落一旁?

    那他决定要生个不大不小的病……

章节目录

挽帝锦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乌罗罗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乌罗罗并收藏挽帝锦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