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穆王府。

    花园里,竹鞭一节一节地被斩断,青砖一块一块地垒入竹坑里。围在底下的七八名仆从火热朝天地砍砸着,振得竹叶沙沙响动。

    独孤无忧出了书房,下台阶时,漠然地瞧着那一丛竹。

    生于地面的一小丛,底下的根却蔓延至数倍大的地方,他轻轻地冷笑了,眸光裹着一抹散漫,径直往府邸外走去。

    至于方才一阵谈论……老王爷自然是狐狸一般的人物,问他只说陛下有意与奉朝联姻,其余的再不肯说。

    “郡主,郡主——”

    左边湖廊下传来了焦切的呼声,他朝廊道一斜视线,映了一片燃烧的红。

    回廊前头,一名容貌娇美的红衣少女攥着一只同色的风筝,咬住嘴唇,站在雕花之下。

    她显然是跑来的,故意跑来的,装作偶遇那样。

    湖面水光潋滟,一袭长风从回廊穿过去,将无数荷叶掀翻,将她额前的垂珠吹动。她怔怔地望著柳树下,那金冠少年长身玉立,神情淡漠。

    想来有一两年没有见过,他连述职亦回避了京城的人,悄悄来,悄悄走。

    手指尖携着的风筝被吹动,就同烁动的目光一样,跌到他的身前去了。

    急急扑去的风筝翻了个跟头,狼狈地卷到他的面前,又要随风栽到水里。

    她明明还勾着线,却不知道收紧。

    一只修长的手捞住了那颠沛流离的风筝。

    独孤无忧垂眸一瞧,鎏金描绘的花样是一只凤凰,火红的凤凰。飒飒风中,那翅膀抖得极厉害,承受不住这样狂乱的风,几乎就要被撕破。

    他抬起眼帘,看向还在廊道前头的红衣少女,娇美白皙的脸,乌发云鬓,一双黑白分明的翦水瞳眸。

    是娉婷郡主。

    追过来的婢女宝珠捧着一段纱,见他伫立水畔,赶紧行礼:“参见世子殿下。”

    娉婷郡主这才意识到自己该说说话,她背着手,掩了一下眸中的重逢之喜,故意扬声道:“你好?”

    “很好。”

    独孤无忧淡淡地应了一声,甩了甩风筝尾羽上的水迹,递给她:“拿好。”

    温吞的声息同吹皱湖面的那一丝风一般,轻掠而过,见涟漪却不起波澜。

    她抿了一下嘴唇,赌气地夺过风筝:“你不知道问问我好不好?”

    风过去许久了,那一片荷叶的翻动声已止住,他与她擦视一眼,径直转身,边走边说:“你很好,不是么?已经长大了。”

    娉婷郡主蹙了一下眉,下意识追出去一步,又不满地跺了一下脚。

    身后,宝珠捧着那段红纱,悄悄提醒:“郡主,王爷在看呢。”

    雕梁画栋投下影,她凝向处在阴翳里的父亲,握着那一只风筝慢慢走了过去。

    南穆王微微叹息,看着自己的爱女一副失落的情致只得苦笑。他有意与她谈谈心,就一同入了内院,并行在荷花池的长道上。

    人工开凿的池塘缺了天然气性,里头的荷花甚至还没有冒出尖儿,连荷叶也打着卷。

    “元阳,方才无忧是来找父王为他领亲说媒,他要与谢郡主联姻。”

    娉婷郡主仍然握着那一只鎏金火凤凰,目光不似方才那样娇气,多了一分沉稳:“是么?”

    南穆王背着手,走得很慢,一步一步地领着她:“我知道你与无忧青梅竹马,曾两小无猜,然而,他与他兄长水火不容,更同为当今陛下眼中钉,肉中刺。”

    她从小玲珑心思,自然清楚他的处境困窘,轻声问:“那陛下怎么会允许他联姻?”

    皇宫之中,另有主意。

    南穆王近些年颇有些如履薄冰的战栗,暗暗摇头:“算是对清缘王妥协罢。”

    娉婷郡主抚摸着勾画的鎏金线条,知晓朝堂争斗厉害,并不想细问:“女儿不懂这些事,但是……领亲说媒,父亲当真会去?”

    “若是陛下有旨意,会去。”

    “若是女儿想嫁给他呢?”

    此言一出,南穆王脚步停顿,回答时斩钉截铁:“不可。”

    这倒是意料之中。

    她早清楚皇家多风雨,几多飘摇,几多凋零,无忧的母妃不就是最好的例子?

    都以为京城第一美人嫁与东宫会成就一段佳话,可惜世事无常,太子妃身死,太子思念成疾,亦追随而去,只留下……这对少年兄弟在权力的漩涡之中苦苦挣扎。

    “莫非父亲有意叫我高攀东宫?”

    南穆王恍然一怔,还是摇头:“元阳,你现在还小,不是么?你刚十七岁,等再大一些,亲事不急。”

    娉婷郡主捏着风筝,伫立在原处,盯着他宽厚的背影,轻声说:“太子不是正要选妃?若是不能嫁给心仪之人,女儿就要得到权力。”

    风寥落地从两人之间穿过,唯独火凤凰的尾羽一瞬撩起。

    摇晃的荷叶在水面击出一圈圈波纹,一时间,只有风声。

    风声……萧瑟得只有风声?

    背着的手蜷起,竟生出桑榆暮景的苦涩,南穆王定定地望住前边的一树枯木,头也不回地问道:“元阳,你这样想?”

    “是。”

    娉婷郡主垂眸,从容地想着,太子软弱,若是把持了朝政,她大可以做下一个谢太后,做了谢太后,什么人得不到?

    那一尾羽还在飘舞,越过阑干,跌在风中。

    她再抬起眼眸时,多了一丝晦暗,这样独占,岂不与人平分还要更好些?

    但是她望着自己父亲头上的王冠,又想到了那个人的哥哥,不由得感慨长欢真是很棘手。

    旁人都喜欢那位举世无双的清缘王,她却更喜欢这位性情孤戾的弟弟,欣赏他直来直去的行事。

    她想着就有些感伤,走到南穆王的身边,挽住他的手臂,低声问:“谢郡主会是什么样的人?”

    会不会与他琴瑟和鸣?

    ……这半句无法问出口,她自嘲地一眯眸子,无可奈何地笑了。

    南穆王携着她,拍了拍她的手,仍是模棱两可的答复:“元阳,这一切尚不清楚。”

    奉朝。

    帝都,沣京。

    宫阁楼台万千,聚散如烟,被繁华拱卫在京阙。

    皇帝居所,宸霞殿。

    殿门大开,天光通透,鎏金笼里的龙涎香顺着大理石砖的纹路细细蔓延,九重纱后,人影渐现,一群宫娥正围着一处走动忙碌。

    巨大的蟠龙镜前,侧映了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

    两名侍奉的宫娥小心翼翼地将这人的发从衣领里拢出。

    清幽乌黑的长发散在衣后,吸食了龙袍上的金色光泽一般,柔顺得发亮。

    他的发生得极美。

    青女按着剑,在一旁伫立,默不作声地盯着镜子一角。她本是个美人,只是常常面无表情,更有了些不可逼视的清冷,旁人只记得她如何雷厉风行,全然不在乎她的容貌了。

    至于这人……她想起在车上,他竟然问他是不是比清缘王更美一些。

    这怎么比得?

    清缘王固然生得清贵无双,只是年纪稍幼,不如他……本以为倾城倾国之貌,该用来形容女子,若是用在他的身上,倒是十分合衬。

    除去俊美迫人的容貌,这人举手投足间,更兼掌控权力的风流,非要比的话,她私以为自家主子的确是天底下最美的男人了。

    谁叫他是奉朝的皇帝?

    要什么样的女子来配他?倾城?不够。

    她忽而有些走神,直勾勾地看向镜子里头,看到他半垂着眼睫,情致谦逊,竟然生出一个荒谬的念头,幸亏是权力的至顶,否则这样的容貌落入民间,免不得引起腥风血雨。

    她被自己这样的念头吓了一跳,缓缓皱眉。

    镜子里的人掀起眼睫,轻轻一瞥她的神色,又掠过面前为他配戴玉佩的小宫娥。得到天子注意,面前的人不知怎么就有些笨拙,越是想系好穗子,越是微微发抖。

    他淡淡地忆起那夜里,小麻风解他的玉佩,毫不手软。

    “莫急,朕没有三头六臂,又不会吃人。”

    小宫娥低下头,耳尖有一丝窘迫的红。

    他看得作乐,温醇地一笑,轻声说,罢了,就这样。

    蟠龙镜中光影摇动,这人旋即一转身,龙袍扫过众多裙裾,独立于世那般,步出纱后。

    殿外,侯在台阶处的贴身宦官沉星低垂着脸,挽着拂尘。

    廷前轻风阵阵,袭扰过宽大的袍袖,飞绣在上的金龙怒瞪着双眸,在风中再度降临人间。

    他负起手,望向万千宫阙,唇畔吟起一抹安然的笑意。

    “起驾——”

    御花园内。

    缤纷婉转曳地,将要凋零。

    帝辇停在了一株玉兰之下,那人仰脸看了一眼玉兰,才慢慢踱步到了前头。

    谢家常说芝兰玉树,不幸的是,真正配得上芝兰玉树之称的那位青年,已经病死在三年前,否则,与他斗法才算人生乐事,现在不过拉出谢长卿来滥竽充数。

    沉星引路在前,兰烟贞轻轻敲击自己的掌心,一阵盘算后,眸光穿过渐渐衰败的花枝,落到了不远处的一袭藕荷色宫装上。

    那一袭藕荷色宫装似乎也注意到了这边,屈膝朝他行礼:“参见陛下。”

    霎时,那处的人纷纷朝这头望来——

    青女跟在自己主子背后,仍然皱眉,这一大家子人算个什么事?且不说常在宫中走动的谢郡主,谢长卿,甚至连谢家二爷夫妇也来了?那个脸色沉默的蓝衣少年又是谁?

    “参见陛下。”

    “免礼。”

    人群中央,端坐在桌前的慈宫太后华色雍容,眉眼间仍然残留着权后的威严风度,见到兰烟贞,也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皇帝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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