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朝。

    帝都,春京。

    同为一朝皇城,春京众殿亦檐角高翘,群铺琉璃瓦,处处金碧辉煌,白玉照阑干。

    东宫之内虽没有丝竹管弦奏起,却有流水潺潺,以听清音。

    巍巍假山奇巧,柳树垂面,水畔有人负手而立,正出神地望着水里的荷。

    “芙蓉如面柳如眉,难道是在借景遥思佳人?”

    戏谑的声音清扬,两道潇洒身影并行到这人旁边,只见先前说话那个青年容貌俊朗,笑意爽快。

    原来是他,郎旭,郎太傅家的二公子。

    此时,独孤无忧回过神,向稍高些的年轻男子拱手行礼:“太子殿下安好。”

    那年轻男子一身杏黄缎蟒袍,面相清瘦,乍一看肤色过白。

    他十分和善地笑了笑,按下无忧行礼的手,朝水面青青荷一掠:“瞧这风荷初露,碧色如顷,当真别有诗意,不单单是勾起美人之思罢?”

    “真会顽笑,太子殿下。”

    独孤无忧摇摇头,慢言时确有闲情一般:“只是感慨秀朝比奉朝温暖一些,花开得早些,也谢得早些。”

    储秀太子一挑眉,与郎旭交换了一个眼神,含笑道:“出去一趟,性情果真稳重了不少。”

    独孤无忧瞥住郎旭的坏笑,蹙了蹙眉,压低声音:“已经长大了,这不是要给我娶亲纳妃了?”

    谁料郎旭径直笑出声,重重地揽上独孤无忧的肩,亲热地撞了一下:“那为何愁眉不展,这不是好事?”

    连储秀太子也抿着嘴角,颔首赞同:“好事,好事。”

    独孤无忧冷冷地睨了这人一眼,一手将他撑开,转而提起了宫中的热闹:“听说宫中亦开始着手选妃之事?”

    “不假。”

    然而郎旭又凑过去,吊儿郎当地勾着他的肩,觉得这事新鲜:“这就是更好的事了,殿下可有中意之人?”

    这话过于直白,储秀太子含蓄一笑,局促地碰了碰鼻尖。

    肩头沉得发酸,独孤无忧正要甩开郎旭,却听他十分揶揄:“这些贵女们学识渊博,琴棋书画样样皆通,莫非无人可入殿下法眼?”

    这才是真的好事。

    独孤无忧若有所思地瞟向郎旭,他家里正有个待嫁姐姐不是么?他来说这种话。

    郎旭察觉到他的审视,刻意用力地勾了勾手臂,站不稳似地晃:“无忧,听说谢郡主在奉朝饶有闺秀美名,不比咱们这儿的女儿差,你有福气。”

    他当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独孤无忧唇畔冷淡,暗中剜了他一眼。

    见他不爽,郎旭眼神一亮,更加得意洋洋,二公子素来热爱太岁头上动土。

    两人在这边勾肩搭背,储秀太子一掀衣摆,坐在凉凳上,揉了揉自己的膝:“孤倒是知道父皇很中意元阳郡主。”

    他说着就看向独孤无忧,眸光温良,道:“你们自小青梅竹马……”

    独孤无忧暗“啧”了一声,使劲儿拽下郎旭,拂了拂衣袖:“太子多虑了,虽青梅竹马却无男女之情,更未逾矩不端,我同郎旭一样,待她如妹妹那般。”

    那就好。

    储秀太子垂下目光,声色纯善:“当真如此的话,其实……元阳虽然偶有急躁,眼界见识却开阔,身份亦合适。”

    郎旭听着这意思,又不好明说,太子以为这小丫头能母仪天下?

    他不由得顾向独孤无忧,顺势奉承:“正是,太子殿下,没想到以前的小丫头也长开了。”

    储秀太子望向那一片婀娜碧色,言辞里携了一丝愉悦的畅快:“她以前就极有主见,孤还不知道她的意思,她若是来参加选妃……”

    他只是笑了。

    郎旭背起手,眼梢裹着一脸平静的独孤无忧,还想继续拱火,岂知有人夺了他的话头:“定在什么时候?”

    清风来袭,柳枝摇摇,他微微惊讶,又见储秀太子含着笑,十分和气:“再过两日,选妃之事还在准备,届时你会来?”

    “皇兄选妃,自然要来。”

    独孤无忧抬起眸光,盯着飘动的柳叶,不知是否真的想到了眉婉如柳:“若是奉朝那头顺利,殿下是否与我同去迎亲?”

    “自然,谢郡主身份尊贵非常,轻视不得。说起来,结亲的国书再过两日就该得到回复了。”

    当真?独孤无忧调转眸光,笑意吟吟,极快地一拱手:“哪怕再快,臣弟不敢越兄长之先。”

    “不妨事,莫非孤不立太子妃,你们都不娶亲了不成?阿旭的年纪也不小了,不如也一并指婚?”

    储秀太子起身,一展杏黄蟒袍,一扫方才郁色,神清气爽。

    郎旭连连拱手说不敢,一旁的独孤无忧别过脸,淡淡地想着,说得轻巧,有那本事就叫长欢娶亲,揪着最小这个往死里收拾?

    “走罢,孤的母后点名要见无忧,阿旭也去,她近来很是挂念你们两。”

    储秀太子甩开衣袖,径直步去,郎旭本来已经跟上,却又想起了什么,一顿身形,回眸叮嘱:“无忧,我家太爷可是你的旧师,回京不谒,有失风仪。今日若得空闲,记得上门一叙。”

    他说完就朝他机灵地眨了一下眼,嬉嬉笑笑地跟上那一道杏黄蟒袍,唯独留在原处的金冠少年长眉一凛,心思晦暗——

    威严皇城之外,两道上的柳更翠绿更茁壮,团团袅袅似丛丛水墨。

    长街上熙熙攘攘,叫卖声此起彼伏。

    从宫中出来的王府车马穿过人群,车上流苏穗子一摇一晃,时起时落的帘子里,露出那张如玉的侧脸。

    车内涌入些许喧闹,里头的人抵膝扶额,静气凝神,思索着某些棘手的事情。

    过了一处转弯,赶马的仆从正要吆喝着去对面的街口,忽然听得帘子后提起话:“王爷今日在府邸里是不是?”

    “是,世子殿下,王爷今日休沐。”

    正疑惑为何有此一问,帘子里的嗓音登时冷冽两分:“回去。”

    两名仆从面面相觑,一人壮着胆子问道:“世子殿下,那不去郎太傅府邸了?”

    “回去,听不见?”

    冷冽的嗓音夹了一抹烦闷。

    两名仆从顿时噤若寒蝉,不敢再得罪。

    清缘王府。

    花瓣已经凋零殆尽,春时雪终于谢透,一双眼灰败地望着空旷处,心上起了一圈圈涟漪。

    眼看前路漫漫,某个人真的就不再来。

    云姜扫了扫肩头的那一片雪,想着自己一定是独自坐了很久,才堆积了这样多,反正是个巧舌如簧之辈,本就是萍水相逢,何必……戚戚伤怀,已经习惯只身一人,不是么?

    再怎么也要走下去,至少她从来不会在这道抉择上彷徨。

    忽而一件披风搭在她的肩头,这人又轻轻地按了一下:“小心着凉。”

    “吹死了倒好。”

    虽这样说,腹部还在隐隐作痛,她系好了披风,遮住了腰腹。

    这人抿着嘴角,眸光戏谑,落了座。

    她朝这人看了一眼,灰败的眸似乎将他装进去。

    他不免有些好奇,随口问道:“看什么?”

    装。

    还没有吹净的花瓣不时往下落,跌进了颈后,云姜摸了摸自己的衣领,只觉得发痒好笑:“难怪你说要代替你弟弟做新郎官。”

    这人挑眉,看着她滑稽的动作,继续追问:“此话怎讲?”

    指尖在颈旁一收,拈出一片花瓣,云姜朝他潇洒一吹,并不搭话。

    那一片雪白花瓣飘转到天青锦袍上,自成绣色。

    独孤长欢捡起膝上那一片花瓣,细细地观摩,总漫不经心的语调:“你虽然没有眼睛,却敏锐得紧,哪里有破绽?”

    她只是瞎了,又不是个傻子,这些人真以为她蠢钝如猪?

    云姜横了他一眼,望向风来处,得意地笑:“你身上的味道与他不一样。”

    拂来的风将指腹上的花瓣卷走,这人的眸光多了一丝讶异与探究:“原来你已经这样熟悉他身上的味道?”

    花瓣还在飘,落到两人的头上。

    “瞎子总要在其他地方敏锐一些。”语气十分揶揄,她摸索着去拿她的竹杖。

    独孤长欢起身按住她,拈走她发上的那一朵残花,凛声道:“看来,那天夜里,你瞒了我。”

    那支手极有分量地压在肩头,沉甸甸。

    云姜乖乖地坐着,双手握着竹杖,嘴上还在狡辩:“什么夜里,晚里?”

    “真是贵人多忘事。”

    肩头的手更用力一分,这人俯下身来,在她耳畔问道:“你在哪里遇到奉朝皇帝?”

    “大牢里。”

    “喔,大牢里。”

    肩头的手拍了拍,这人靠得更近些,倾来一身的兰花香,冷笑道:“那天我倒不是在追杀他,不过若是早知道他正在那里,我就该搜得更仔细一些。”

    竹杖上镶坠的玉穗子在膝边摇晃,似神思。

    原来不知不觉中,还有这样一段渊源,云姜眨了眨眼睛,从善如流:“我不管你追杀谁,同我有什么干系?你不如好好管管你这疯癫弟弟,连瞎子也要戏弄。”

    耳畔的笑声更低沉了。

    独孤长欢直起身,仍然按着底下瘦削的肩,学她说话:“他爱做什么事,同我有什么关系?我看了你就觉得作乐,难怪他会觉得有趣,舍不得放手。”

    “喔,难道你们兄弟俩现在不要郡主,要一起戏弄一个瞎子?”

    说得极有道理。

    他垂眸瞧着她脸上的伤痕,扬声说:“方才已经戏弄过了,你不上当。”

    云姜暗骂一句,连带着握竹杖的手都紧了紧。

    搭肩的手抚到她的脸庞上,发觉肌肤冷沁沁的,像玉石。

    “你的脸好多了,比当时好看得多。”

    她歪着头,想了想这句话的意思,问道:“莫非当时,你一眼就看出我在装病?”

    “我有眼睛。”

    这句话同当时一模一样,独孤长欢眉色一舞,默不作声地微笑。

    她反而哼了一声,摇摇头,甩开他那只更冰的手。

    “小瞎子,因缘际会,真是巧妙。”

    玉穗子仍然在摇晃,云姜摸着光滑的竹杖,暗自腹诽,这种巧妙,送给他好不好?

    身畔的人一会儿蹙眉,一会儿抿唇,神情古怪,他就这样看着,静静地看着,多了一种凝视的荒凉。

    正当他有些出神的时候,手拉了拉他的衣袖,只听这人仰着脸问:“好心的话,扶我进去如何?那里的台阶太多。”

    “你不怕我了?”他好笑地问。

    “你好歹也算是衣冠禽兽,而不是禽兽,不会明着把我掐死在这里。”

    他没来由地想到了一种可怜的小东西,极可怜的那种。

    蕴藏了兰花香的手将她扶起来,半揽在怀里。云姜不适应地退出了半步,只扶着他的手臂,觉得他正在古古怪怪地笑,问道:“你心情很好?”

    “很好。”

    “怪瘆人的。”

    “不见得。”

    衣冠禽兽果然很好心地扶着她进去了,然而,一出门,就接了无忧的拳头。

    那一拳利落凌厉,拳风打动了他的发。

    放在寻常,他会奚落两句,但是今日心情很好,所以照旧奚落:“怎么,越来越目中无人?”

    “我告诉过你,不要来接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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