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环扣一环,环环相扣,又不是九连环。

    她哼笑一声:“这样才显得你算无遗策,显得你本事。”

    谁本事到这个地步?真正的诡计自然是随机应变,请君入瓮固然好……

    独孤无忧忽而一挑眉,有意作弄她,问道:“小瞎子,你知道不知道刑部最棘手的案子是哪一类?”

    “刑部?”

    “刑部汇集天下大案,奇案。”独孤无忧拈起她的裙带,看到上头有飞溅的血迹,“刑部的老文书告诉我,最难测的是人心,最难破的案子是根本没有发现的案子。”

    “好比你路过某地,见某个人不顺眼,随意一捅,好,天高地阔,任本事再大,也休想将你抓住。”

    他说着说着就贴在她的膝上,孩子气地仰脸望着她。

    云姜想了想,还是决定秉持正义:“但是总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你来骗我?”

    冷不防被他噎了一下,知道这人见识过太多的腥风血雨,却不改变看法:“迟早会来的,不是么?”

    “世事无常,谁会强求这种事情?”

    云姜不知怎么就微笑起来,那一抹微笑淡若叹息:“只是没有发生在你身上,所以你不在意,但是有人在意,总有人追寻公道。”

    “公道?这世上从来没有绝对的公道,皇帝诛杀九族要不要公道?”

    “强权之下……也总有人会去讨公道,不去做的话,永远也得不到。”

    独孤无忧看她神情紧绷,沉吟一下,古怪地揣测:“你说得这样肯定,莫非你被人杀了全家?”

    云姜愣了一瞬,说,是啊。

    他被她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击溃,黯然锁眉:“真的?”

    云姜听得他小心翼翼,明快笑问:“被吓唬到了?”

    独孤无忧扶着她的膝,神情凝重:“那你一直想走,是为了报仇?”

    “难说。”

    “你知道仇人是谁?”

    “不知道。”

    “要不要我帮你?”

    云姜睁开眼,里头的灰败比夜色还要漆寂:“用不着你这样好心来帮我。”

    独孤无忧垂了一下眸光,复而抬起,顽笑着:“太厉害的人,我也没有法子,比如说,奉朝皇帝之类的。”

    “你连你哥哥都斗不过,还奉朝皇帝。”

    车忽然颠簸一下,抬起的手想要扶住什么,一只温热的大掌稳稳地裹住那只手。

    流苏穗子摇晃,帘内,指尖下意识瑟缩,那只温热的大掌握得更紧。

    “世子殿下,到府邸了。”

    “走了。”

    指尖拖拽两下,终于收拢回来,云姜摸索着下了车。

    车帘里,这人形容阴暗不明。

    但是他回味着她刚刚说的两句话,难得真心地一笑。

    ——难说。

    ——不去做怎么会知道。

    他旋即一甩车帘,轻快地下了车,勾住正上台阶的云姜,振振有词:“不要走那么快,等等我。”

    “重死了,不要压着我。”

    “你当时还扶过兰烟贞,你不知道他多沉,我背着他简直……”

    云姜突然嘀嘀咕咕,问,你是不是喜欢他?

    独孤无忧吃了一惊,又笑:“我小气而已。”

    云姜摇摇头,探出脚尖,摸索着上了台阶:“你可以大方一些,喜欢他的话,自愿充入后宫如何?我看你们也是王八看绿豆。”

    岂料独孤无忧根本不理她那一茬,自顾自地追问:“你是绿豆还是王八?”

    云姜没好气地冷笑:“我是秤砣。”

    独孤无忧细细地想了想,道:“那我只能做王八了?”

    她一笑,甩开他。

    这人反而上去牵着她的手,好心指路:“这边。”

    “咳。”

    太慈宫偏殿,长纱舞扭,挡住吹来的夜风,那一声呛咳引得铜鹤上的烛火发颤。

    拂尘一扫,沉星默不作声地一瞥纱后。

    一排西海珠帘静静垂落,透过折射的光晕绚成无数重影,最终汇聚一处,化为两人对坐。

    棋盘上,黑白列阵,布若星宿。

    兰烟贞微微凝眉,探入棋罐的指一直来回琢磨玉子。

    “照民间的传闻,应当是有人挂念陛下了。”谢灵犀拈着肩头的外衣,看出他的心绪不宁,笑容难得揶揄。

    “是么?朕以为有人说朕的坏话。”

    放在从前,挂念他的人和说他坏话的人兴许是同一拨,现在么,挂念他的人和说他坏话的人应该是同一个人。

    “何以见得呢?陛下这说法恐怕不大准。”

    “何妨准不准?这世上的准绳太多,喜欢哪个便用哪个。”

    嗓音温凉得擢去玉石盈润,语气亦如此坚硬。

    谢灵犀听得有些失神,不觉藏了一丝苦涩,视线收揽棋局,却见白子连成片,步步紧逼。

    这人心绪虽乱,棋步却稳,一心二用倒也稀奇。

    搁在手旁的花茶翻浮沉坠,兰烟贞撑着脸,斜斜地睨住棋盘,想到了一抹高山茶花香,墨绿的叶坚韧割手,柔白花瓣并金蕊透出不可捉摸的馥郁。

    不可捉摸,这世上有什么是不可捉摸的?人心?气运?

    纤指一按,一枚黑子钉在要紧之处,截断白子气势,谢灵犀随即笑道:“陛下近来棋艺愈发高深。”

    兰烟贞神情淡淡,置于棋罐的手一挟,指尖寒光落在了出其不意的地方,迫冷整片棋局。

    谢灵犀微微讶异,旋即抿着清美笑容,挽袖定下一子。

    再七八步,黑白两方拉扯得有来有回,似要反转局面。

    檀木案上,丝丝松香沁出,伴奏的琴音逸得慵懒。

    兰烟贞垂眸,浓睫上承满残光,投成一段缥缈的审视。棋局知风云,修长手指再起一抹玉色,应着七弦泛音收拢了形势。

    “陛下这一步精妙。”

    谢灵犀蛾眉轻蹙,盯着一处一处埋下的杀机,疏而不漏,无所遁逃。

    那一颗棋子漆黑如瞳墨,径直溶入棋罐之中,她爽快地认了输,笑道:“不敌陛下。”

    “灵犀,你始终狠不下心,胜负一悬念。”

    抵着额角的指尖泛着光华,仍然掩不住他漆黑眸中薄凉。

    谢灵犀轻轻抬起眼帘,他美得凌厉的脸庞比一纸画卷还要无情,一个人怎生得这般冰冷?

    “陛下。”

    “罢了,灵犀。”

    精致缎袖扫过棋盘,谢灵犀跟着起身,低低咳嗽了一下,那一袭明黄起至珠帘处,撩起的手微微顿住,似珠碎声凛:“不要送朕。”

    谢灵犀眉目柔弱,眸若颤露,却见得这人一回眸,又放软了声息:“你还没有好透,不要吹风。”

    名贵沉重的西海珠帘从他肩头拂落,跌得一摇一晃,泛起一片粼粼波光,勾勒出高大的身形,不多时,就同西海的水浪那样将他推埋得无影无踪。

    殿门关拢的瞬间,一阵熏风打着余韵伏低到裙摆旁,谢灵犀抱着双臂,眼睫垂凉。

    外头静谧安宁,孤月高悬,巡夜的宫廷侍卫按着剑,来来去去。

    黯白的光极像霜色,龙靴一踏过,就夺去。

    沉星挽着拂尘,垂着脸,小心地跟着。

    在前头执灯的宫娥袅袅娜娜,那两串飘飞的光游走款款。

    兰烟贞负手漫步,垂眉算着日子,轻声问道:“衡州府的人还不来信?”他似不大满意,“连秀朝那头亦没了声息?这些人做得什么事?”

    帝王斜照的影触到脸上,沉星隐在半明半暗之中,压低了声音:“主子,衡州府的书信还需三四日才到,秀朝那头,按卫大公子来信算起,现已入春京。”

    “游历山川,采风采水,好不快活。”

    兰烟贞眸中裹住那一抹银辉,犹如衣上照龙之睛。他挟着那一丝讥诮,又回眸一瞥影中的沉星:“朕命你挑选的画师动身了没有?”

    “主子,四位画师,昨日已经动身。”

    还算利索。

    兰烟贞心情好转了一些,随意问道:“你知道朕的封地上,出什么东西?”

    “锦鸾封地上物产丰富,白城出瓷器,枫城出香枫盆景——”

    “你竟不知欢城出什么?”

    沉星愣了一下,却见这人负着衣袖,唇畔莫名地浮起一点冷淡笑意:“想来你不曾在意。”

    锦鸾封地,欢城是最困苦的地界了。

    “叫他们绕道去欢城,为朕擢一支拨浪鼓,要好的。”

    沉星抬起脸,斗胆看了他一眼,迎着满目的清辉,这一袭明黄身蕴风华,冰冷得犹如石刻的神像,偏生唇角抿着一线笑凝。

    “遵命,主子。”

    “还有,这两三日命人去百里外接应萧逸王,他定是快马轻装回京。”

    沉星眼前闪过一丝诧异,索思着应是。

    此刻,帝都五六百里之外。

    官道之上,藏诡纳声,三匹快马疾驰而过,扑面的风打得人生疼,萧逸王眯了眸子,盯着前头影影绰绰的山峦,只要越过这处,入京便是一两日的事了。

    风吹得声音往后散去,侍卫长款冬驱马跟近,加重了语调:“王爷,你已经连夜奔袭数日,不如到了前头驿站,稍事歇息。”

    “自然是要换马的。”

    侍卫长款冬闻言一震,瞧向同样一脸疲色的传旨太监,这内侍连连苦笑,摇摇头。

    他盯着侧脸凝重的萧逸王,暗暗心忧,这样赶路简直不要命——

    秀朝的夜色里,同样有人忧心忡忡。

    “卫公子,这回过于马虎,青女大人便罢,沉星公公那头不好交差……他手段厉害。”

    少年的嗓音有些低郁,十分叹息。

    “你怕他要你的命?”

    夜色里,那一身雪白衣袍飘然迎风,甩开了折扇。然而眸光一拈,却见右手衣袖竟被划破,银绣家徽正在碎晃。

    ——那个桀骜少年身手了得,至少逃脱的功夫了得,反咬一口后就灵巧如豹,捷跃潜行,不留一点儿踪影。

    待他再回来,一场打斗已落幕,却恰巧见人被清缘王府的车驾带走。

    不过一切回到原点,倒也不坏。

    身畔的灰衣少年暗暗皱眉,担心着事情,一直没有出声的小楚嘀咕道:“稀奇,办砸了事,难道还要算在我公子头上?我们不过看在面子上帮你。”

    灰衣少年皱紧眉头,低声说:“并无此意。”

    “卫小楚,这事赖你,不是么?”

    那一身雪白衣袍回眸一笑,轻声说:“叫你接应,你接应到哪里去?竟分不清东南西北,走错了西巷,好书童。”

    “公子,日出东方,我记着这句话,谁晓得再一拐,直入人家堂里,挨了一顿好骂。亏得我装个聋子哑巴,才没有挨一记好打。”

    “聋子本来常作哑巴,你做得哪个?”

    语气淡淡含笑,灰衣少年愁眉展开,亦微微一笑,盯着被打趣的小楚。

    他忿忿地哼了一声,闷闷嘟囔,真是会哄人作乐。

    那一身雪白袍子突然收拢折扇,敲了小楚的头,打得他抱头龇牙。

    在小楚的怒瞪里,卫扶苏扫向灰衣少年,似笑非笑:“阿眠,莫要心焦,明日帝诞,沉星公公忙得脚不沾地,怎么会有心思来震吓万里之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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