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个皇后,是世家选出来的。

    在此之前,我并不是皇后,而是太子妃,而在成为太子妃之前,最初,我是燕王妃。

    废太子与越王以惨烈的方式从这场夺位的战争中出局,英明的圣人把目光投向初露锋芒的燕王。

    这位遭受长子与次子背叛折磨的老人惊喜的发现:这个第四子的才华并不弱于他两位兄长。只是后者过于张扬,以至于没有发觉前者一直韬光养晦,磨砺他的剑鞘以待一击必中。局面正应了那诗中之言: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在复议太子的前夕,我的叔祖母栖霞大长公主将我的名字报与了文德皇帝。

    礼部侍郎对我的品格极近溢美之词,因为我系「戚里勋族之女」、乃「门祚贵冠」,我的父祖有「大功烈」,所以我一定有「樊姬之德」,可承祖宗遗泽,襄辅夫主,托付中馈,堪与燕王相配。

    他们赞颂我的出身、我的血脉,认为由赵氏与颜氏所出的嫡长女的身份可以为未来的东宫添彩。

    我敢说,其实那些官员并不知我是圆是扁。

    但是,高祖之女、文德皇帝的长姊栖霞公主保媒,难道需要他们多嘴挑剔吗,不过走个流程罢了。

    文德皇帝欣然应允了这场政治联姻,因为我的背后站着赵、颜两姓。虽然到了我父亲这一辈已不算是皇帝最倚重的大臣,但我还有两个杰出的兄长,他们尚且年轻。这才是皇帝留给燕王的辅弼之臣。

    这就是世家望族,氏姓联姻,掌握着一地一代最庞大的资源。

    只要我两位兄长在燕王人前得力,我作为昭告天地祖宗的燕王妃,乃至太子妃、皇后的地位就会稳如磐石。

    所有人都默认我会是未来的女子之首,侍女偶尔告知我外头的消息。

    京中百姓称赞我的美丽:「公主的(侄)孙女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学子士人则对我两位兄长的才华敬慕颂扬,说我也如兄长一般有「咏絮之才」,是「女中诸葛」;命妇夫人们则恭维我母亲是大家宗妇,我也有「乃母之风」;就连手帕交们也待我更加尊敬亲热,为能同我一室与有荣焉。

    人人都赞我与燕王是天作之合,为这段姻缘津津乐道。

    我被这样铺天盖地袭来的赞誉包裹,也飘飘然以为自己有多么高贵,毕竟连未出阁的公主们都要奉迎我,暗中呼我为「四嫂嫂」,燕王更是对我柔声细语,唯恐惊扰了我。

    我不免有些自矜身份,心中早将自己当成未来的国母,视文德皇帝已故的元康皇后为榜样,希冀能如她一般与天子举案齐眉,伉俪情深,惠泽国家,让史书记载我的贤德,百姓铭记我的仁慈。

    那时候的我是多么的单纯啊,一路走来鲜花锦簇,却有意无意忽视了那些鲜花敬的是我一身罗衣,而非本人。

    叔祖母教导我要管理好后宅,为燕王绵延后嗣,不要愧对皇室的恩慈;父亲盼望我振兴家族,夫妇和睦,生下燕王的长子;兄长们则希望我不受委屈,幸福一生。

    唯独母亲在我出嫁前频频落泪。她原本不是懦弱的做派,作为一族宗妇,说一不二,出阁前也曾领兵作战,巾帼不让须眉。可如今却为我嫁入皇室不解愁眉。

    「阿母不要求你做什么,只希望你别太倔强。你既聘燕王,看在你父兄的面上他定会善待你。你不要顶撞他,也不要在意他后院的姬妾。

    善娘,你要知道,你走的路跟她们是不一样的……谁家好男儿不曾寻欢置美呢?何况燕王,来日他的内帷只会更丰。」

    母亲的叹息声擂鼓般捶打在我的心上,她摩挲着我的发顶,一字一句的叮咛。

    「阿母不能用后宅的手段教你如何生存于宫中、得幸于君王,一切全凭你自己施为。

    但有一点,娘不要你有什么气节,不要你名垂青史、宁折不弯,也不盼你显赫门庭、恩著家族。」

    「娘只愿,我的善儿平安无忧,长命百岁。」

    她眼里溢满了滚烫的泪水,语气里卑微的恳求,烫的我心痛不迭。

    「娘要你发誓,从今往后以你自己为主。无论你父兄让你为了他们做什么,你都不能去做,你明白吗?

    从今往后你是燕王的妻,是皇家的妇,赵氏和颜氏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你管不着,你不能管。自家的前程自有男儿去挣,你只要辅佐好你的丈夫、你的儿子,

    即便有天大厦倾覆,你能够保全你自己,就是对耶娘最好的恩情了。」

    她的泪水熄灭了我焦躁张扬的内心,她的话像谶语、像诅咒,刺破挡在我眼前的迷障,在我心里烙下一个深刻的印记。

    母亲的话是大逆不道的,她要我无视父兄与家族,安心做皇家的媳妇。

    她说,这能保住我的命。

    我不理解,何至于此!若真有是非,岂能教我对亲人的生死视而不见?但在她锐利而背哀的目光中,我以发誓的代价顺从了她。

    没有什么比一颗为娘的心更赤诚,直到我也为人母时才切身体会了这一番话有多么珍重,又有多么伟大。

    自诩聪慧的我,总算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那就是听娘的话。

    为这个决定我甚至十分羞愧,觉得愧对亲族,我并不知道这个决定给我带来了什么,又让我失去了什么。

    十五岁的我从赵家走出,进入了皇宫。燕王并没有开府,我们在武德殿举行了声势浩大的婚仪。

    文德皇帝独自坐在上首,对我千万嘱托,燕王对我温柔以待,宾客们称赞我的美貌、我的仪态、我的品格,以流水般的词藻恭维皇帝和燕王。

    我的丈夫——燕王身穿着一身红衣,我一生都难忘这样的场景。他有着元康皇后的好容貌,更有文德皇帝的风仪。

    但这样的煊赫之下,我看着龙凤花烛,却想起了那一双含泪的眼睛。

    我的心从天上,又悄悄放到了怀里。

    燕王确实是一位君子,他如此贵重的身份,仪表堂堂,又如此的温柔体贴,知情察意,很难不让人倾心。

    但冥冥之中,总有一双手拦住了我呼之欲出的真心真情。

    在宫中,我孝顺文德皇帝,恭谨对待他后宫的妃嫔;在武德殿里,我侍奉燕王小心谨慎,为侍奉过他的宫人请置名分。在如此一个月后,我得到了宫中上下的认同称赞。

    文德皇帝对燕王感叹:「(赵)犹汝母媳也。」

    他说我像元康皇后。

    这一句话撕开了一个口子,朝中纷纷请立太子。燕王三却之后接受了这份郑重的旨意,他将在宗庙前立誓承祧他伏氏的江山。

    燕王执着我的手,站在望陵台之上,意气风发,认真道:

    「善昳,你看这天下男女,晨耕暮耘,都在为家国尽力,这不仅仅是我伏家的天下,更是这些黎庶百姓的天下。

    禅的志向,并不比父皇小。而你我夫妇,终有一天能见证我们的大同之道。」

    他深深看着我,语气严肃:

    「善昳,结发为夫妻,而你我又不仅仅是夫妻,你有你的责任。我将信任你,如同信任我的手足,倚重你,如同倚重我的臂膀。

    希望你不要辜负我的期望,你是赵家的长女,伏氏的子媳,你是凤凰,不是在牢笼里争食的燕雀。你明白吗?」

    我感受到他无比郑重的嘱托,望着偌大的世界,而这,是他为我打开的一扇通天之门。

    我理解他的话语。我可以退后,只做笼子里的雉首,为主人的一口吃食争得头破血流,终日惶惶,放弃了掌握自己命运的权力,从此只是一位后宫妇人。

    我也可以向前,与他并肩而立,拥有让这天地风云为我震荡的资格,而不是作为父兄、夫君、子女的陪衬或附庸,任凭父权践踏我的尊严,在对未来的恐惧里苟且。

    我的心里有千百种想法冲撞。母亲,你可曾料想过这样的局面?也许我不是大厦倾覆之下的完卵,而是千万座大厦的主人。

    我心潮澎湃,眼含泪水,深深拜服:

    「东宫在上,遂其愿矣。臣妾赵善昳伏首,愿效仿元康皇后,辅弼圣主,统率六宫,安定百姓,和谐家族,使吾主无后虑矣。」

    他亲手将我扶起,那一刻,我们已有了不同从前的默契。

    我看着苍天如洗,翠微琅嬛,尽在我身下,一种从未出现过的情绪在我心里肆意蔓延。

    伏禅在我心里埋下了一个种子,一个不知道对伏氏江山是好是坏的火种。

    我贪婪地扫视着眼前渺小的六合八荒,吐出一口浊气,默默念道。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若人世真有神祇,就送我一场东风吧。

    我会在国泰民安后还愿。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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