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两滴,鲜血飞溅着落在王十六手背上,落在薛临尸体上,她嘴角亦有血迹,衬着苍白的皮肤,格外触目惊心。

    裴恕有一瞬间想起不久前潜入洺州为妹妹敛葬时,亦是这般摧折心肝的滋味。君子修身,讲究七情淡泊,当时他硬生生忍了回去,可若能像王十六一般七情激烈,粗野放肆,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那双死死盯着他的眼突然移开了,王十六起身,伸手搭上棺盖。

    再没有比此时更清楚,她的薛临,回不来了。眼前的人便是再像,也绝不是薛临。伸手去摘那枚玉佩,立时又缩回来,她不能下去陪他,便让这玉佩陪着他吧。

    她还有事要做,她要为自己失去的一切,报仇。

    身后有脚步声,黄靖赶过来询问:“裴公,郑夫人的遗体暂厝于真虚庙,是否迁出?”

    “不忙,”裴恕看着王十六,她打着郑嘉的名号入城,来了却只顾着薛家,实在可疑,但,此是王家的家事,只要遗体能顺利迁出,别的他都无需插手,“看王女郎如何安排。”

    喑哑沉重的响声中,王十六竭尽全力,一点点合上棺盖。内里的人一点点没入阴影,消失,再看不见了,王十六狠狠咬着牙。

    报仇,向王焕,向王崇义,向所有带给她痛苦的人。“青奴,带郎君和阿郎回家。”

    不想回南山,但朝廷无能,王焕无信,一旦和谈谈成,只怕她连这残破的尸首,也难以保全。

    周青率领亲卫抬起棺木,王十六冷冷看过剩余的侍卫:“你们留在城中待命。”

    这些都是王焕的人,她决不能让王焕知道,薛临葬在哪里。

    车马齐发,护送棺木驶出府门,裴恕目送着,低声询问黄靖:“刺史可曾查明薛演与郑嘉的渊源?薛家父子又是如何丧生?”

    “这,”黄靖犹豫一下,摇了摇头,“下官无能,未能查明薛演与郑夫人的渊源,但薛家父子罹难,是我亲眼目睹。”

    裴恕回眸,黄靖脸上带着痛惜:“薛临文韬武略,实在是后辈中数一数二的人物,当日多亏他协助守城,卑职才能守了整整八天,只可惜敌众我寡,永年城到底陷落。城破那天,王崇义冲进薛家杀了薛演,王十六为薛演报仇,刺了王崇义一刀。”

    裴恕抬眉。王崇义悍勇无匹,河朔无人不怕,王十六竟敢跟杀他?有些意外,细想又并不意外,她从来狂野难驯,的确做得出这事。

    “王崇义当时并不知道她的身份,一怒之下就要杀她,薛临替她挡了这刀,不幸罹难。”黄靖长叹一声,“那时我率领残兵赶去救助,正好目睹,紧跟着王焕率大军进城,我匆忙撤退,后来听说王焕认出了王十六,但王十六疯了一样想要杀他,被王焕抽了一顿鞭子,绑回大营。”

    远处车马的影子一晃,王十六转过了街角,裴恕牵过马:“郑嘉死于何人之手?”

    “魏博兵。”黄靖道,“王崇义赶到薛家时,先已有乱兵闯入,杀死了郑夫人,王崇义怕王焕追究,放火烧了薛家掩盖痕迹,又诬陷是洺州兵干的。”

    裴恕翻身上马。无论真相如何,郑嘉终归死在洺州,王焕必定会咬死了这点,当做谈判筹码。但王十六与王焕并不像是一条心,突破口,或者就在王十六身上。“我须去趟南山,黄刺史尽快整理好洺州的簿籍卷宗和此次伤亡名录,我回来要看。”

    催马出府,卷地一阵风起,裴恕抬眼,淅淅沥沥,秋雨下了起来。

    雨疏风骤,霎时已打湿额发,侍卫撑起雨布遮住棺木,周青上前送伞,王十六没有接,加上一鞭,飞也似地向南山奔去。

    九年前她逃出魏博,追着母亲来到南山时,同样是这样一个秋雨天。衣服淋得湿透,鞋子沾了泥沉得拔不动,她一个趔趄摔倒在地,母亲停住步子回头等她,弯细的眉微微蹙着。

    她是在那一刻,彻底明白了母亲并不希望她跟着。哪怕她放弃了留在王焕身边荣华富贵的机会,哪怕她发现母亲逃走的计划也不曾泄露,只是偷偷跟着一起逃。母亲不喜欢她,永远都不会喜欢她。

    那时她才七岁,便是再早熟,终归只是个孩子,被这发现打击到失去所有力气,挣扎许久都爬不起来,直到一只温暖的大手扶起她,她怔怔抬头,看见了薛临。

    身后遥遥的马蹄声,王十六回头,裴恕快马加鞭,迎着风雨追来。

    他猜她是要将薛家父子葬在南山,薛氏祖籍河东,按理说该当送回原籍归葬,但此时乱局初定,王焕难保不会再动兵戈,早日入土的确更为明智。

    这也证实了他先前的观察,这少女看起来浅薄骄纵,其实心机颇深,既能于要紧处看得分明,又能下得了决断。

    “郎君。”郭俭追来送上蓑衣,裴恕随手披上,不远不近,跟着前面的队伍。

    雨大了,又小了,路上汇聚起浅浅的水洼,到了山间便是脉脉细流,从峰峦幽深处流下。王十六驻马回头,透过脚下层叠的云雾,望见队伍末尾的裴恕。

    蓑衣斗笠,踏云而来。一刹那间,深藏的记忆突然重现,让人如遭雷击,于深入骨髓的痛苦中,生出疯狂的念头。

    她的薛临,回不来了。但一个相似的赝品,是不是也能带来几分慰藉?

    裴恕策马赶上,雨已经完全停了,山风飒飒,吹动王十六湿透的衣衫,阴郁的红色贴着纤薄的肩背,看上去似乎随时都会随风而去,消失无踪。

    她站在靠近山巅的一处平地,一言不发望着山下,裴恕慢慢走近,突然听见她低低的语声:“你看这云,像不像海潮?”

    裴恕有些意外,顺着她的目光望下去,但见云雾丝丝缕缕起于山巅,聚于山腰,无风自动,如白衣,如苍狗①,瞬息万变,渺渺茫茫,他昔日曾游历东海,若潮水来得轻柔,的确有几分相似。微微颔首:“差相仿佛。”

    “我的名字,唤作观潮。”王十六回头看他。

    薛临给她取的。到南山后的第二个秋雨天,她独自走来这里看云,一回头时,看见了薛临。披着蓑衣,摘下头上的斗笠给她戴上,问她:“你看这云,像不像海潮?”

    她不知道像不像,她从出生便跟着母亲东躲西藏,没见过海,也没心情留意山水,但薛临说很像,说当年曾去过东海,潮生之时便是这般景象。他低头看她,唇边有温暖的笑:“十六,以后就叫你观潮好不好?”

    王十六,母亲给她取的名字,因为她出生在二月十六日。从那天起,她摆脱了这个潦草简陋的名字,她唤作做王观潮。

    裴恕望着脚下的云海,不明白她为何突然说起这个:“寓意极佳。”

    王十六转开脸,一刹那间,竟有些恨他。他只是随口敷衍,根本不懂她的意思,那些珍贵的记忆,她与薛临的记忆,他根本一无所知。赝品,终归只是赝品。

    迈步离开,泥地上湿滑,不留神一个趔趄,身后裴恕伸手扶住:“小心。”

    同样沉稳有力的手,同样温暖的触感,思念一刹那间疯狂到无法自制,王十六忍着泪,看着裴恕同样幽深的眸子。是赝品,但,那又如何?她是如此思念薛临,只要能触摸到一丁点薛临的影子,就算是毒,她也愿意吞。

    裴恕缩回手。似乎从第一次相见,她便是这么直勾勾地看他,尖锐,执拗,却又空洞,就好像越过了他,望着他身后什么地方似的。

    “我要去安葬我哥哥,”王十六转过脸,“你去不去?”

    裴恕猜她说的是薛临。薛临是薛演与早逝的妻子所生,她叫薛临哥哥,那么薛演与郑嘉,是不是私下里结成了夫妻?

    思忖之时王十六已经走远,裴恕迈步跟上,突然有些疑心她是故意这么说,她知道他很需要弄清郑嘉与薛演的关系,所以撂下这句话,勾着他去。

    王十六快步向山后行去。泥泞满路,粘得鞋子沉甸甸的,几乎拔不出脚。那次摔跤后,薛临在附近山道上铺了细沙和碎石防滑,后面她再也没摔过,但这些,薛临精心为她安排,他们曾并肩走过无数次的地方,都毁了。王焕攻下南山后,屠尽山上人家,又一把火烧了山。

    身后有脚步声,是裴恕,王十六回头,雨不知什么时候又下起来,绵绵细细,缀在他眉眼之间,让他岸岸的容颜少了几分冷峻,多了几分温存。真像啊,她的薛临,她又看见薛临了。

    裴恕跟着停步,目光越过王十六,望见山道尽头的断墙,大火烧得漆黑的砖木淋着风雨,分外凄凉。

    是薛家的别业。王焕在其他郡县都是直接攻城,唯独在永年是先绕道南山屠了薛家别业,之后攻城,也正是因为这次绕道,永年城才有机会准备,多守了几天。南山在战略上并无用处,王焕老于用兵,如此不合常理的举动,很可能是为了杀薛演,报夺妻之恨。

    余光瞥见王十六跟着回头,望见废墟时身子一晃,捂着心口蜷缩起来。

    裴恕下意识地上前一步,周青早已冲过去扶住:“娘子!”

    裴恕看见他从怀里掏出一个药瓶,倒一粒药丸塞进王十六口中。看见王十六仰着头艰难咽下,眼梢湿着,不知是雨是泪。她有宿疾,脸色苍白,唇色又红到带紫,可能是心疾。方才她的模样显然是心脏绞痛,无法呼吸,那么这心疾,应当很严重。是如何患上的?

    药力一点点发散,痛到无法呼吸的感觉渐渐缓解,王十六慢慢起身。眼前地狱般的景象,是她曾经的家。清池绿树,碧瓦数椽,她最安稳的九年光阴,她不敢奢望却意外得到的亲情,她视如生命的薛临。都没了。她再没有家了。

    深吸一口气,压下痛楚:“葬这里,立刻。”

    “娘子,”周青惊讶着,嘶哑的声,“这里是郎君的家,要不要换个地方?”

    “就要这里。”王十六慢慢看过断墙残壁,目光落在裴恕身上。都没了,她唯一能抓住的,只有这个,赝品。

    她得死死抓住他,支撑自己,活到报仇那天。

    “娘子。”周青又唤一声。她的神色并不像是可以商量,他也从来都是听从她所有的吩咐,无论这命令,有多么不合常理。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喝令侍卫抬过棺木,“打圹,下葬!”

    铁锹挖地,带起含糊的泥水声响,裴恕看了眼王十六。

    以生宅为死宅,从不曾有过这规矩,然而她从来不是讲规矩的人。譬如方才毫无来由,将闺名告知他这个不相干的外男,譬如那声刻意透露,勾着他来的哥哥。

    她的悲恸不似作假,她对薛演父子感情极深,远超过对王焕,那么薛演父子俩的死,就是她与王焕之间难以略过的嫌隙,他或可利用这点,早日平定局势。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耳边听见王十六低低的语声,“我会帮你,但我也有条件。”

    裴恕抬眼,她眸子里湿湿的,却又像是烧着火,直勾勾盯住他。那种怪异的感觉又来了,她仿佛是看他,又仿佛越过他,看向他尚未知晓的某个地方:“我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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