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救了你,所以你得报答我。”

    陆良时再一次踹开卫生间的门,是在四日前的夜里。

    杨嬿婉沉进装满水的浴缸,锁骨上的青筋暴起,蜿蜒着扎进那双充血的瞳孔。

    抑郁克制了挣扎求生的本能。

    她要杀死她自己。

    意识逐渐模糊,她仍能清晰的回忆起将自己落入海底的那天。

    漫天无星月。

    冰冷的液体涌进鼻腔,因进水而产生的酸疼迫使她张嘴,腥咸的海水顺着打开的喉咙挤进气管,肺部生起剧烈的撕裂感与灼烧感,窒息夹杂着疼痛荡漾在水里,带走身体各处将灭的体温。

    但陆良时不允许。

    他毫不犹豫,抱着她远离逼仄一隅。

    濡湿的几丝发贴在她脸侧,从发梢落下的水珠顺入耳道,他的声音带着不自觉的颤:“别怕,我在。”

    下颌被捏紧,她的口腔里渡进鼠尾草的气息。

    这是他第三次将她从死亡边缘救离。

    求死不能和求爱无果一样让人绝望。

    一切都太累了。

    从床上坐起来很累,吃饭咀嚼很累,就连呼吸都很累。

    当求生欲望降到冰点,连难过哭泣都不会。

    杨嬿婉的房间里,每一个抽屉都落了锁,里面被吃空的艾司西酞普兰堆叠满满,盒子上贴着的标签见证了杨嬿婉成年后的所有岁月——

    抑郁障碍。

    杨嬿婉讨厌吃药。

    抗抑郁药在体内溶解而产生的药效就像自杀过程的平替,有一种死一样的平静。但药效过去的触底反弹,好似不见五指的大雾散去,她的世界仍旧满目疮痍。

    她愈发沉迷死亡。

    “我第一次见到你,你就趴在那里。”陆良时指着病房窗外远处的那片沙滩,“像一条搁浅的鱼。”

    得了抑郁症有个好处,她对外界的一切无感,内心似能包容万物,像个圣母。

    其实也不是什么都能忍受。

    第二次,她将自己反锁在卫生间里,用毛巾包裹的瓷碗碎得没有一点声音。

    镜子里的人长着一张国字脸。

    单眼皮、高颧骨、塌鼻梁、不需要低头就能看清的双下巴,布满颈纹的短脖子,厚肩膀。

    杨嬿婉面无表情的望着自己,视线继续往下——看不到锁骨的前胸一马平川,没有腰线、苹果身材,两条萝卜腿粗胖。只要稍微走动,大腿内侧的肥肉就会挤在一起来回摩擦。

    杨嬿婉知道自己从小就生得不好看。

    读书时经常被同学嘲笑,男同学给她取外号,女同学抱团孤立她。后来的大学四年,舍友们也会用无声的行动表达对她的嫌弃。

    瓷碗的断口不锋利。

    从侧颈的表皮层磨到皮下组织,一共57下。

    每一下都会剖开她不堪回忆的过去。

    母亲不相信她被霸凌,固执的认为是她玻璃心不争气,“是我没教好你,才会将你生得这样自私又懒惰,还谎话连篇!杨嬿婉,早知道会生出你这样的孩子,当年我就不该生你!”

    “也不知道到底随了谁,一天天嘴里没句真话!今天这个孤立你!明天那个霸凌你!所有人都可着你一个人欺负?真是丑人多作怪!”

    那时候她的父亲是怎么做的?

    镜子里的人眉心紧蹙。

    她想起来了。

    他说她不该惹母亲生气,叫她回屋反省。

    在父亲的心里,母亲才是第一顺位。

    永远没有例外。

    以前她一直告诉自己,父母是在乎她的。

    后来的事实证明,她就是个笑话。

    贴着瓷砖的墙面溅上鲜红的血迹,零零散散凑齐阵营。

    被爱的前提一定要漂亮吗?如果是的话,那她下辈子想要长得很漂亮。

    很可惜。

    陆良时又没让她死成。

    她醒来的那天,病房里的窗帘掩住窗外明媚的光。

    陆良时每天都会来看她。

    他总是很有耐心,会笑着与她分享每天所见的一切,哪怕只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我今天出门前点了一杯酒店的美式,那真是我喝过的最难喝的咖啡!爆炸无敌难喝!”

    有时候,他也会和她描述别人人生里的大事。

    “刚才我在楼下看到一个新手爸爸,他开着免提和他妻子在讨论宝宝的名字,他的妻子说要给宝宝起名叫‘雨涵’,你知道那个新手爸爸怎么说吗?他说这个名字是一位作家笔下早殇的十八线女配角。”

    嬿婉的名字是外婆取的。

    外婆姓魏,名叫兰枝,生自江南的富户。

    她读过书,也通些文墨。

    丈夫牺牲的那年,嬿婉的母亲还没周岁。

    “你刚出生那会儿啊,就外婆巴掌这么大一只,连哭声也细细的。”8岁之前的那些年,小嬿婉一直跟着外婆生活,“跟你妈妈小时候一模一样。”

    扎着羊角辫的小嬿婉趴在外婆的膝头,一双笑眼弯弯,亮亮晶晶,“婉婉要跟外婆一模一样!”

    “婉婉跟外婆这么好呀?”

    “嗯!”小嬿婉郑重点头,“婉婉跟外婆天下第一好!”

    后来,外婆走了,没有人再叫她“婉婉”。

    她回到父母身边,活成了杨嬿婉。

    人真的不能把自己想得太重要。

    她在医院的这些天,她的父母甚至没有找过她。如今的社会信息发达,只要有心,没有找不到的人。

    所以,她还在期待什么?

    杨嬿婉怔愣的盯着窗外弥漫昌荣的天。

    她安静坐躺在暗影里,墙上的时钟滴滴答答,走了一圈又一圈。

    然后,门开了。

    “闭上眼睛,我要开灯咯~”

    床头昏黄的灯光亮起,陆良时端着托盘走到杨嬿婉身边。

    “之前给你炖的肉汤,你都不怎么喝,这次我给你炖了鱼汤。”

    陆良时借着医院的厨房炖了一锅海带鱼片汤。

    刚出锅的汤水有些烫,鱼汤盛入木碗里摆在床头柜上纳凉。

    长在海边的孩子,从小都是吃着海鲜长大的。

    杨嬿婉不是。

    外婆的身体不好,没办法长时间待在厨房里处理鱼这样繁琐的食材。

    但杨嬿婉的母亲不一样,她只是怕腥。

    灯影里的陆良时被隐去一半,看起来有些单薄。

    他的声线温软,和她说话的语气总像在哄小孩,“医生说你现在可以少喝些鱼汤,要尝尝吗?”

    侧颈的伤口有些深,会影响进食。

    医生给她开了几天营养注射剂,作用是维持日常所需的营养物质,补充辅助。

    “今天这汤我炖了快一个小时,又鲜又甜。”冒着热气的木勺举在杨嬿婉面前,陆良时俏皮的朝她眨眨眼,“不喝会后悔哦~”

    陆良时救了她三次,相应的,他要求她报答他三件事。

    第一件,他希望她接受治疗,不再寻死。

    杨嬿婉本可拒绝,但是她太久没有感受到这样的关心,她难得生了些眷恋。

    她答应了。

    第二件,他希望她好好吃饭,认真生活。

    自从陆良时发现她喜欢喝鱼汤,时不时会给她炖上一盅。

    有时候是鲫鱼,有时候是鲷鱼,还有些奇形怪状的鱼。

    陆良时打开手机相册,将照片翻出来给她看,“鱼老板说这种鱼叫刺鲍皮,可以养肝护胃、美容养颜,还能提高血液循环。”

    “这鱼可难处理了,我被扎了好几下。”他将扎出红点的指腹伸到她眼前,微微撅起的嘴透了些委屈,“看在我这么辛苦的份上,你今天赏脸多喝两口,好不好?”

    杨嬿婉不忍心拒绝。

    一碗鱼汤见了底,陆良时笑眯眯,他拿出衬衫口袋里被浸了鼠尾草香的手帕,仔细替她擦了嘴。

    “真棒!”

    原来,好好吃饭也可以得到夸奖。

    喝完汤正巧赶上输液的点。

    主治医生和值班护士会在上午和下午各来一趟。

    一个例行检查,一个定点输液。

    锁骨下的静脉穿刺置管连接上新的输液管,与皮肤相接的那一端渗出些微鲜红的血。

    可怖又可怜。

    大多数时间,病房里只有陆良时和杨嬿婉。

    他会在有阳光的日子里送她一朵路边摘的野花,会在有风雨的日子里念一章能令情绪为之沉潜的诗歌。

    豆大的雨点打在落地窗上发出沉闷,他刻意压低的声音带着磁,穿透了风雨。

    “世界就是这样终结,不是一声巨响,而是一声呜咽。”

    这就是世界结束的方式,并非轰然落幕,而是郁郁而终。

    她想起那个无人与她告别的深夜。

    零点的钟声像是在为她的离去欢呼雀跃。

    最后一道钟声被隔绝在厚重的门里,而她在门外。

    夜班护士敲响房门,提醒今日的探视时间已经结束。

    陆良时该走了。

    他阖上手里的书,起身走到门边,逆着的灯光让他看不清她的脸,“你好好休息,我明天再来看你。”

    门锁的锁舌卡进门哨里,发出咔哒的声音。

    她再次被隔绝。

    陆良时还是没舍得说再见。

    关上的门又被悄悄打开,鼠尾草的香味由远至近。

    陆良时挤进床与床头柜中间的角落里,杨嬿婉垂下眼睑,看着那双细长白皙的手搭在床沿,距离她的只有几厘米。

    陆良时抵着手臂,下颌微微上抬,摊开的手心里有一朵断了花柄的红色山茶。

    “住院楼的背面有一座小花园,里面种满了红色的山茶花,最近正好是花期,我前些天经过的时候,那里的花都开了。”

    山茶花瓣的边缘有少许的枯萎,陆良时的手掌向前,触到她的指尖,“虽然这朵不及盛开时的美丽,但是医院的花不让随便摘,我本来打算明天再送给你,可我等不到明天。”

    杨嬿婉尝试伸出去的手又回缩了几许。

    她在犹豫。

    温热的指腹抵在她的掌心。

    杨嬿婉的视线连着被修剪干净的甲面,顺着手臂上的青筋一路蔓延——

    兜翘的下巴向上凹陷,饱满的唇面微微外延,圆润的鼻尖连接山峰之巅,镶了一双情人的眼。

    天使降临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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