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叶韶问我知道爱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吗,他没有听我的回答。其实我想告诉他,我若爱一个人,愿意为他付出一切,不死不休。

    楔子

    那一日是七月初五,我捏了个术法变成风流俊俏的公子独自去人间听了个话本子,说书的老头儿捋着胡子讲了一个才子佳人的故事。

    老头儿说得甚好,在听到官家小姐被迫嫁给富家公子,一身凤冠霞帔跳崖自尽,书生一夜之间“白发三千丈”的时候,似我这般铁石心肠的神仙却也忍不住掩面而泣。

    白发三千丈,因有几万年的修行,神仙得以不老不死,于是小仙娥们常常打探素幽花神为何有一头如瀑的白发。

    她们并不明白,即使仙法能够让我长生不老,可是思君,却足以令我老于朝暮。

    大清早就有仙官敲我花神府的门,我睡得迷迷糊糊,不耐烦地翻了个身抬脚就把叶韶从旁边的榻子上踹了下去“喂,睡得像头猪一样,快去开门看看有什么事。”

    前几日天帝特意召我过去问了月苕花的花期,说想在月苕开花的时候宴请众仙,届时宣布一件大喜事,我估摸着花期也就在这七八月间,不想今天仙官就送来了请帖。

    “素幽花神,这是天帝让小仙送来的花期会的帖子……呃……”叶韶打开门我隐约听着仙官原本恭敬的声音硬生生一顿,转而赔笑道,“原来叶韶上神也在这儿,想来是小仙冲撞了二位仙君的好事,小仙什么都没看见,您接了帖子回去继续,嘿嘿,您继续……”

    我抬起右手画了个幻境,清清楚楚看见叶韶一副海棠春睡衣衫不整的样

    子,漫不经心地伸手拿过来仙官递上的请帖,一句话没说就关了门,那门刚刚贴着仙官的鼻尖儿合上。

    虽说身正不怕影子歪,可孤男寡女长夜独处说出去也确实忒不像话,但这仙官笑得也委实夸张猥琐了些,他像是得了天大的宝贝,兴冲冲地随便从云头上扯下一片来,踏上就飞奔而走。

    “叶韶,你到底要在我这里待到哪年哪月,”我烦躁地扒了扒自己乱糟糟的头发,在床上不开心地打了个滚,“第一场大雪洒洒而下的时候你就住了进来,现在枝头的杏花都粉嫩嫩开得甚好,你怎么还不赶紧滚回你自己的霄云殿里去。”

    叶韶理了理衣服上的褶子,坐在桌前自顾自地倒了一杯清茶,慢悠悠地说道“我说素幽花神,我们也有七万年的交情了吧,你说你刚成仙的那一年,去殿前拜见天帝掉进了瑶池里,是谁不畏惧众仙的鄙弃嘲笑把你捞上来的万年前你刚担了花神的仙位就掐错了花期,让腊梅在烈夏的时候开得那叫一个花姿灼灼,是谁担了责替你摆平的就拿八千年前来说,你饮多了酒抱着我的大腿嗷嗷痛哭,鼻涕眼泪抹了我那件最风雅的袍子一身,我嫌弃过你一句吗还有最近一次……”

    “停停停”我赶紧截住叶韶的话,“往事就一笑而过吧上神,您爱在寒舍住多久就住多久好吗,不要再跟我提七万年三万年八千年前了,你快看,”我扯着自己耳朵上凸出的一小块硬硬的皮肤,哭丧着脸,“我的耳朵都起茧子了。”

    叶韶满意地点点头,随手拿起一把桃木梳子坐在床头为我梳理一头散乱的长发,在梳顺最后一缕头发的时候,他突然说“素素,我要下凡一趟。”

    “去啊,”我换了个更加舒服的姿势靠在他的腿上,“你不是整天下凡吗,上次你腰间拴着的那个精工细线绣着的香囊就是凡间的红颜所赠吧,仙界可没有这么心灵手巧的姑娘家,那鸳鸯戏水活灵活现似乎马上就要飞起来似的,嫩黄的小扁嘴多么栩栩如生。”

    叶韶头疼地扶了一下额,痛心道“早让你多出去走动走动长长见识,你就是不听,扁嘴的那是鸭子。”

    然后他沉默了很久,最后终于说“这次或许没有那么快回来。”“你要留在凡间娶妻生子啊,到时候我去讨杯喜酒喝,”我欢快地坐起来期待地看着他,“你偷偷埋下的两坛子花醉我能挖出来自己喝吗你殿里在箱底压着的那个水色极好翠绿翠绿的玉笛子能给了我吗”

    他潋滟的一双丹凤眼眼角轻轻向上一挑,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露出几分了然来。

    我赶紧摆摆手撇清“上神你别误会,我真的没有夜探你的霄云殿,我只是偶然路过不小心扫了一眼。”

    “是吗你这扫了一眼还挺厉害的,连我压箱底的东西都知道,上次打西边回来遇见了千里眼,那兄弟喜滋滋地跟我说有了一个颇为貌美的小师妹,如若不是你这张脸实在称不上貌美,”叶韶挑剔地上下打量了我几眼,我还当真认为那个小师妹就是你了。”

    “喂,打人不打眼骂仙不骂脸啊,”我掐了他一把,“不过话又说回来你下凡间干什么去”

    风从未关紧的窗子缝里吹进来,扫过他青色的衣袍,衣襟随风微微摆动,竟然有几分萧索的味道。

    叶韶温柔地拍拍我的发顶,轻声说“要是我回不来,我殿里的东西,就都归你了吧。”

    我做了一个颇有些险恶的梦,手臂搭在床边空落落的小榻上,突然打了个寒战就惊醒了。

    “今儿是什么日子了”我高声问守在门口的小仙桃谷,愈发觉得头疼欲裂。

    “神君,今天是六月廿七。”桃谷立刻答道。

    掐指算算,叶韶下凡间已经三月有余,虽然他也算时不时下凡间走一走,但转个三五天也就回来了,许是平日里他言辞犀利毒辣了些,日子居然过得还算有滋有味,一去三月不返倒让我有些心忧。

    “神君不必担心叶韶上神,上神年轻风流,许是被哪家美貌的女神仙勾住了心魂,那些年轻的女神仙哪个不明着暗着倾慕咱们家上神,”桃谷帮我一缕一缕梳理齐整头发,看我魂不守舍的样子劝慰我。

    “谁和你是咱们家,”我听桃谷把叶韶归为“咱们家上神”略有些不满,不禁唏嘘如今这个小仙愈发活泼,净说些没脸没皮的话。

    “是您家的,”桃谷也颇有眼色,“叶韶上神只是神君您家的。”“桃谷,你跟本神君说句实话,”我皱着眉头努力端出一副正经严肃的做派,“你说本仙君,也数得上貌美的女神仙吗?”

    “咳咳,”桃谷像是被呛了一下,拿着梳子的手一抖,憋着笑思虑了半天终于想好妥帖的措辞,“神君自然是美貌的,上次百仙会卯日星君不是还夸赞神君虽然性子不受拘束了点,但一张脸还是生得很美的,要是平日里别那么随意穿得端庄些,想来也很少有仙子能跟您比上一比啊。”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身暗灰色的衣服皱皱巴巴,像是一团着实有点分量的烂咸菜,再想想叶韶那些穿红披绿含羞带怯的烂桃花,对桃谷的见识甚为赞同。

    又过了几日,在我决定也要下趟凡间逛一逛长点见识,顺便寻寻叶韶上神的时候,桃谷大喊着“神君不好了不好了”,惊慌失措地跑进来。

    “慌什么,小家子气,我不是整日教导你要淡定吗。”我略有不满地瞥了他一眼,手里仔细擦拭着成仙时天帝御赐的青石樽。

    桃谷满头大汗,素来极爱齐整的他衣领竟然歪向一边,束起的头发也狼狈地掉下来几绺,对我的谆谆教诲完全不放在心上,气喘吁吁地说“神君,不……不好了,叶韶上神回来了,不知道怎么回事,现在正跪在御殿上,天帝大发雷霆,说要刮了他的神仙骨。”

    “啪”,我手中的青石樽掉在地上摔成了几块,桃谷几步走过来抓住我不停颤抖的手急声道“神君你别慌,我带你去看看,我这就带你去。”

    御殿一片死寂,列于两旁的各位仙君都低着头闭着眼装死,天帝坐在帝座上,脸上的怒气还没有消散。

    叶韶跪在地上,双手背后被捆仙索紧紧绑住,额头有隐隐的血色翻涌,显然是被法力重伤过。

    我的心一痛,说话也带上咄咄的气势,忘了自己的位分“不知叶韶犯了怎么样天大的错,还需要在御殿上对他动刑,天帝陛下万金之躯,对我们这样仰您鼻息而活的小神仙还动了这么大的肝火,想来也是他叶韶祖上冒了青烟,蒙您如此惦念。”

    “素幽放肆,你也敢这样和我说话!”天帝想必怒极,抬手化了个惊雷在我耳边炸响,我眼前一黑晃了几晃,勉强使了个定身法强撑住身体,依然稳稳站住。

    “素素,不要为我讲情,回你的花神府去。”叶韶的声音嘶哑,像很久之前他费尽心机教我弹琴筝时我弹出的调子。

    “头几个月我还听给你送帖子的仙官说你和叶韶私交甚好,现在看来果真不虚,”天帝冷冷一笑,“素幽,我看你从一个小花精一步一步成仙,积了几万年的修为终成神君,掌管了百花,这么久来始终谨言慎行,今日这么维护叶韶,定是对他用了几分真心,可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跪在这里,他是求我准许他娶一个凡间女子为正妃。”

    宁愿被刮去神仙骨也拼死给一个凡间女子求得一个名正言顺的名分,呵,果然是叶韶。

    我向来是以冷淡寡言的形象示人,这时却当着那么多仙神的面不顾老脸竟掉下两行泪来。

    三

    过了不几日我就见到了叶韶心心念念的那个凡间女子,女子端的一副闭月羞花的好样貌,见到本神君也不卑不亢,矮身对我福了一福,说话温声细语,如同春日混着鸟鸣浅浅掠过花蕊的风声,只一句就直嵌到人的心坎里。

    “我叫苏暮。”

    苏暮到底是个凡人女子,尽管有叶韶的千万庇护,在仙界这样福泽深厚的地方不免有些消受不起,叶韶把她安顿在我的花神府让我对她多加照料。

    “神君,你不觉得那个叫苏暮的女子虽生得美,但总觉得很熟悉吗”桃谷神神秘秘附在我耳边轻声道。

    “是吗,”我不以为意,只顾着在四蝶银步摇和银镀金嵌宝蝴蝶簪中思虑究竟哪一个更合衬我今天的衣裳,“那也算合了情理,你自打修了仙位跟着我的这干把年来,只要长得美的姑娘家你不都觉得熟悉吗。”

    “神君真真是越发幽默了,”桃谷脸一红,随即又恢复了神秘的姿态,“神君你不觉得,苏暮的眉眼之间和您有些像吗”

    桃谷这么一说我才仔细打量了苏暮一番,我修了神君的仙位以来一直把自己当成个男神仙来待,所以叶韶与我同住的那几个月虽然不甚习惯,但也没觉得有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小女儿家羞怯的情态。

    自从苏暮住进花神府,桃谷一直为我愤愤不平,整日变着法的打扮我,才让我真正明白自己是个正儿八经的女神仙。

    镜子里的我眉眼也称得上细致,将额前发全部抿上去,把一双剔透的眼睛溜溜地露出来,和苏暮竟真的有七八分相像。

    “我说那个凡间女子也就是鸠占鹊巢,叶韶上神真心爱慕的必然是您,就是您平日太洒脱了些,让叶韶上神误以为和您有缘无分这才铁了心找了那个凡人。”桃谷再接再厉,在我本来就隐隐雀跃的心上添了一把火。

    叶韶,你真的是爱慕我的吗

    “素素,苏暮她怎么这么虚弱,我不是托你照顾好她吗”叶韶匆匆赶来,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憔悴和心忧,进了我的府门劈头就是一句质问。

    “这个地界儿是仙人众集的地方,她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凡人,没有一点儿法力,根本吃不消这么厚重的福泽,体虚是正常的。”我听着劈头的质问微微不满,好歹我是为了他敢在御殿上大着胆子与天帝辩上两句,而他竟不知承了我的恩情,为一个女子与我这般冷淡。

    “我过了一万年的修行给她,”叶韶淡淡说,好似谈论四季冷暖一般平常。

    “你疯了你还真要娶一个凡人为妻不成,这是犯了天条的”我一把拽住他的衣襟,“你还过了一万年的修行给她,如果这个当口天帝要惩罚你你就得死,连片魂魄都不剩下,而她苏暮,你就是把修行都渡给她,总有一天她还是会老会死! ”

    “我知道,”叶韶一根根掰开我紧抓住他衣服的手指,“可是素素,我爱她,你知道爱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吗就算魂飞魄散我也要在剩下的日子和她在一起。”

    今夜的月亮圆得有些感伤,想来月老君上也有什么伤惘的心事,我拎着一坛从霄云殿里挖出来的花醉去拜访月老。

    好久没有开怀畅饮果然有些不习惯,酒过三巡我就飘飘然有些醉了,月老也强不到哪里去,雪白的长胡子有半边泡在剩下的半杯酒里,嘴里还念念有词。

    “孽缘,孽缘啊。”

    “什么孽缘”我打了个酒嗝趴在月老胳膊上问他。

    “叶韶上神的孽缘啊,已经纠葛了几世,还以为这一世终能摆脱这段孽缘,没想到又深陷了进去。”月老素来与叶韶亲厚,也是小字辈里他最钟爱的,或许是真的为叶韶伤心,说到动情处还流了泪。

    于是在这一个明月霭霭的晚上,我终于知道了叶韶的前世今生。叶韶的前世本是仙界里赫赫有名的少年英雄,据说他出生的时候祥龙环绕凤凰展飞,于是天帝将他视为己出,一直带在身边亲自教授仙法,叶韶果然是天赋异禀,还未满七千岁就飞升上仙,一把昆仑斧使得出神入化,三界之内并无对手,年少风流。

    后来魔界出了个妖女宁汐,妖法奇谲诡异,因为与叶韶的一战大获全胜而名传三界,叶韶毕竟年少心性,从未败给过任何人,更何况是个仗着一张绝美的脸魅惑众生的丫头。

    他二次三番去找宁汐挑战,两人也是棋逢对手相见恨晚,这么上干年过去,暗度陈仓情意绵绵,叶韶竟然求请天帝赐婚与他,他要娶宁汐为妻。

    天帝震怒,一巴掌甩过去叶韶撑不住吐了口血,可还是倔强地说非宁汐不娶,天帝设了个局引宁汐来了仙界,合几个上仙之力锁住了宁汐,用九味真火烧灼她的精元。

    在宁汐奄奄一息的时候叶韶终于赶到,他拼尽毕生的修为才保住宁汐的魄,让她得以转世投胎,叶韶也因为耗费了所有的心力法力死去。

    天帝怜他确实是仙将之才,不忍让他落寞死去,一直把他的魂魄养在三真池里,足足养了三万年又重生修成仙形,或许是因为执念深重,无论宁汐转世成什么他都会找到并爱上她。

    怪不得叶韶时常会去人间走一走,原来是为了找宁汐的转世,这一世她是苏暮。

    “这段孽缘有什么破解之法吗”我问趴在石桌上哭啼啼的月老,他把眼泪鼻涕都抹在袖子上,哽咽着说“魔君或许有什么办法破解,可你也知道,仙魔两界向来敌对,他乐得看戏,才不会告诉我们破解之法。”

    我偷偷收拾了几件东西,为怕桃谷嘴巴太松透出口风,就单枪匹马地去了魔界。

    想来是这几万年我修行也算勤勉,仙法精进不少,我堂堂一个神君大摇大摆地去了魔界竟也没遭什么刀山火海的阻拦,一路顺风顺水地见到了魔君。

    我看了叶韶那张祸水般的脸已经看了七万年,所以对一般俊秀些的神仙妖魔也不甚在意,没想到魔君也有一张十分招桃花的脸,一身黑衣更衬得邪魅妖娆,他高坐于神座,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没想到神君来我这地方倒走的顺畅。”

    “好说好说。”我呵干笑了两声,心里琢磨着应该说些夸赞的话才好开口求人,于是甚是恭敬地朝魔君拱拱手客套道,“魔君今日这指甲的颜色染得甚好,我这般阅花识色无数的人也觉得魔君的眼光真是好极。”

    魔君仔细端看十指漆黑如墨的指甲颜色,原本还算明朗的脸色瞬时就阴沉下来。

    “魔君,其实我今天来见您是有事相求,”我看到魔君脸色阴沉,想是自己刚才拍马屁不小心拍在了马腿上,于是更加谨慎,再三斟酌着词句小心翼翼道,“不知道您知不知道宁汐,本是你们魔族极出名的人物,和叶韶纠缠了几世也颇耗心神,听得魔君有破解孽缘的办法,特来求教。”

    虽然平日里看我只觉脸皮比一般的仙子确实是要厚上一些,但我从一个小小的花精一直修到神君的位分,也全凭一股傲气,几万年来从来没有求过旁人,今日话说至此已是豁出了脸。

    魔君眼角眉梢俱是笑意,他愈发显得悠哉慵懒,挑眉看我“神仙就是神仙,连求人都带着倨傲的气势,要是素幽花神真想求得破解之法,”他笑得更加得意,一双琉璃石般的眼睛紧紧盯住我,透出些嘲弄,“跪下来求我。”

    五

    一池莲花灯飘飘荡荡地浮在池子里,每片花瓣柔软地展开,花瓣正中搁着微微跳动的烛火,映得池水波光粼粼。

    饶是我见过百花齐绽的盛景,在那一刻也不免动容,而那份动容,是叶韶给我的。

    我活了几万年也算上了点岁数,哪还有神仙过生辰的,再说一株桃花修成的神仙连爹娘都没有,还有什么生辰。

    可叶韶说,仙人虽长生不老不死,但过得也委实寂寞,所有美好的东西,都应该享受,从我成了花神那日就成了我的生辰。于是他用一池莲花灯为我庆贺生辰,换走了我的真心。

    我掉进瑶池里确实是一件丢尽脸面的事情,可是他没有丝毫犹豫,在众目睽睽之下纵身跃入瑶池将我救上来,无数次地陪我举樽共饮,甚至与我同室而眠,我竟一直不知那样风流倜傥的他和所爱之人纠葛了那么久依然痛苦挣扎。

    不就是一跪吗,为了能够救叶韶,值了。

    我敛了敛衣裙,下了狠力重重跪在地上,在跪地的一刹那我清楚地听见膝盖骨清脆碎裂的声音。

    我双手撑地叩了一个响头,沉声道:“魔君,我求你,求魔君能告诉我解救叶韶的办法。”

    魔君不可置信地猛地站起来看着我,说话的声音都在颤抖“好,好不想我竟然有这样天大的本事,能让你从不弯腰求人的素幽跪下求我,呵,几万年不见,你果然不一样了。”

    听魔君的语气好像曾与我略略熟稔,可我着实记不得什么时候认识这号心狠手辣的人物,所以只好沉默不语。

    还好魔君也算得上君子,最终还是告诉我破解之法,就是把宁汐的心挖出来化到叶韶的精元里去,这样宁汐就不会再有轮回,永远无法转世,叶韶就会从这段孽缘里解脱出来。

    竟要生生挖出一个活人的心,于我而言确实是血腥了些,魔君咬定只有这一个法,我也只能谢别他回到仙界从长计议。

    魔界的地上全部铺了一层硝磺,地质坚硬,我这一跪伤了膝盖,用仙法也无法一时长好,所以只得每日老老实实待在花神府,桃谷多次问起我的腿究竟为何伤成这样,我只得编了个瞎话说磕在了园子里,他看着我的眼神欲言又止,想来甚是为我的头脑担忧。

    我在花神府将养了几天,听说最近一段时间叶韶一直陪在苏暮身边嘘寒问暖,平时他常来花神府转转一定要与我拌两句嘴才开心,现在也久未与他相见。

    自从魔界回来之后我反复思量究竟是否要挖出苏暮的心,可她毕竟是叶韶所爱之人,我一面想要把叶韶从这无边无休的爱恨纠葛中救出来,一面又怕伤了他的心,难道这就是情?

    兜兜转转却恨不彻底,寻寻觅觅只盼他平安喜乐。

    月老君上告诉我,叶韶要再渡一万年的修为给苏暮,让她能撑过天帝的劫难。这样一来叶韶就给了苏暮两万年的修为,就算天帝松口愿意成全他二人,只是刮去他的仙骨贬为凡人,他也绝对撑不下来。

    “苏暮,你是当真喜欢叶韶的吗”苏暮正在绣一个香囊,明黄的底色上一针一线都极细密,我只好坐在一旁装模作样地喝了两口茶。

    “是,我认识叶韶的时候还不知道他是上神,只觉得他有一张俊美的面相,脾气也好,”苏暮搁下针线,眼神飘忽,好像陷入到悠远的思绪里,“我去山间采草药,不知不觉天已经黑了,那条山道上又常有毒蛇猛兽出没,我本来心惊胆战,战战兢几乎一步不敢挪动,就在这时候遇见了叶韶,他把我送回草庐,此后常去看我。”

    “他说喜欢我要娶我为妻的时候,我觉得这一辈子能遇上一个叶韶真是三世修来的福气,其实我并不想要什么名分,只要能和他在一起,我就觉得已经心满意足了。”苏暮不复刚来时的虚弱,得了叶韶一万年的修行果然面色红润了些,说起往事来面若桃花。

    真是一出才子美人的佳话,我暗自唏嘘,心里却是真切的一酸。“虽然你这一世是凡人,但你知不知道其实你前世是魔女宁汐,已经和叶韶纠葛了几世,只要你还活着,他就要永世受苦,这是你们的孽缘。”我狠狠心还是和盘托出,“只有一个破解的办法,就是用你的心化进他的精元里,他就会永远忘了你,再也不会生生世世为和你的这段情受苦。”

    苏暮水汪汪的眼睛里盛满不可置信,她手上的针刺进食指里,一滴嫣红的血滴在绣了一半的香囊上,像一滴朱砂泪。

    “素幽,你肯定能有办法救他的对不对,我把心给你,我把心给你求求你去救他。”苏暮紧紧抓住我的手恳求我。

    我闭上眼睛,双手聚起法力,对准苏暮的胸口慢慢把灵力探进去,寻找她的心。

    “素幽,你在干什么”我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甩在地上,“没想到我们认识这么久我还没有看清你竟然是这般蛇蝎心肠,就算是死我也不愿意忘记她,你口口声声说是为了解救我,其实你是自私,怕是你爱上我了吧,所以才想杀了苏暮。”叶韶冷冷一笑把苏暮护在怀里对我怒声道。

    “是啊,我就是爱上你了,没想到我的爱这么不值得一提,从你送我池莲花灯的时候我就爱上了你,所以我才想让你解脱出来不要生生世世都伤心。”我说着说着眼泪竟然掉了下来。

    叶韶依旧不为所动,他一字一句对我说“我送你莲花灯,为你梳发,陪你共饮,不过是因为你这张脸长得有几分像苏暮,如果不是如此,你以为我会多看你一眼吗”说罢拉起苏暮就走。

    我一个人呆坐在地上,胸腔里热气翻腾,张口吐出一摊温热的血,我本来用了全力想要一次就拿出苏暮的心,可被叶韶一掌打断,所有力量都反噬到我身上,我用隔空传音唤桃谷“小神仙快点来扶你家神君回去,我自己,实在是不能走动了。”

    我的手心处还有烧灼的痕迹,一瞬间有许多前世今生的记忆一并扑面而来,苏暮她,并没有心。

    六

    “神君,叶韶上神说要闯灵蛇阵,现在被困在阵里了。’

    “嗯。”我并不惊慌,只是淡淡应了桃谷一声,坐在妆镜前在脸上扫了一层淡淡的胭脂。

    看来叶韶为了娶宁汐的转世真是孤注一掷,什么都抛下了。灵蛇镇守在仙凡交界的入口处,要想永远脱离仙界回到人界,就要从这个灵蛇阵闯出去,不过自开天辟地以来,从来没有人从那里活着离开。

    “桃谷,你骗过我吗”我问这个从修成仙形就一直跟在我身边,陪我哭陪我笑的小神仙。

    “我……”桃谷后退一步,只吐出一个字就哽住。

    “别回答了,”我起身捏了个诀送我去灵蛇洞,“就这样吧。”灵蛇洞外已经聚集了不少神仙,可是没有一个人能进得去,叶韶被九头蛇缠住,连脸上都被割开几道伤口。

    “月老君上,我有两件事想要托付于你,”我看向旁边一脸焦急的月老,“如果我能把叶韶带出来,你不要告诉他是我救了他,另一个,我知道苏暮不是凡人,是你和天帝做出来的皮偶,就让她陪着叶韶吧,也让他有个念想。”

    “你都知道了”月老一惊。

    “我都想起来了。”我轻轻一笑,“只有我能救他,不是吗”

    九头蛇甩着粗壮的蛇身在灵蛇洞里翻腾,任何仙术都没有办法控制它,我散去一身仙力仅凭血肉之躯走进洞里,凌厉的雷电一道道向我打来,我几乎每走一步就会断掉一根仙筋,我眼里只有叶韶,咬着牙走向他。

    “叶韶,你要撑下去,我来救你了。”

    我到底活了几万岁,自己也算不清楚了,可是到最后没想到我竟如此孤单,我没有朋友,没有爱人,什么都没有。

    原来我才是宁汐,所以魔君才说几万年没有见我,所以我才能如此顺畅地在魔界肆意行走。

    我和叶韶生生世世纠缠不休,如果这一世再不能获得解脱,叶韶就会观飞魄散,我和叶韶,永远只能活下来一个。

    天帝那日还笑言,本来在月苕花会上想把我赐婚叶韶,可是叶韶爱上了一个凡间女子。

    他们都骗我,为了让叶韶摆脱我,天帝和月老在这一世做了一个和我长相相似的皮偶并封了我的记忆,把我的一魄系在上面,让叶韶以为那个就是宁汐。

    连我的小神仙桃谷也骗我,他待在我身边就是为了一步步引我入戏,何必那么麻烦,他们不知道,只要告诉我我的死能救回叶韶,我必定义无反顾。

    脚腕上的仙筋也被蛇锋挑断,我只能跪在地上一点点朝叶韶爬去,他已经昏迷过去,面色苍白。

    我想过去牵牵他的手,我只想过去牵牵他的手啊,九头蛇看见我在地上一点一点挪动,竟然也没有来攻击我,可我离他还那么远,我放声大哭“叶韶,你再看我一眼吧,你再看我最后一眼吧。”

    我没有法力,只能把随身携带的匕首拿出来,狠狠插进胸口,血淋淋地把一颗混合着仙魔两界的心掏出来。

    “神君,神君”我听见撕心裂肺的哭声,我的小神仙趴在灵蛇洞口的边界上,哭喊着看我。

    我只能对他安慰地笑一笑,手中捧着的心发出耀眼的光芒,然后慢化成裔粉融进了叶韶的身体。

    那一日叶韶问我知道爱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吗,他没有听我的回答。其实我想告诉他,我若爱一个人,愿意为他付出一切,不死不休。

    永别了。

    终  曲

    我像是做了一场大梦,醒来的时候月苕花的花期都已经过了。桃谷捧来一碗浓黑黏稠的药汁,说是从老君那里讨来的灵丹妙药,我浑身都是伤疤也没有什么仙法,可竟然还能活下来已经出乎意料了。

    “叶韶上神呢”我虚弱地问桃谷,“上神……上神他……”桃谷慌乱的眼神和无措的回答让我心下一紧。

    “是不是,他是不是……”我和叶韶之间的宿命就是只能活下来一个,而我活了下来,“不可能,我把心都给他了,他怎么会……怎么会……”

    “神君的心要六个时辰才能和上神融为一体,可是在您刚刚要灰飞烟灭的时候上神就醒了过来,看起来他好像也打破了记忆的结界记起来您才是宁汐,然后……然后他就把您的心取出来放回原处,又把自己的精元炼出来为您修补了仙筋,洗脱了魔性。”桃谷答道。

    “我知道了,你出去吧。”我闭上眼躺在床榻上,听见桃谷轻手轻脚地出去带上了门。

    躺了几个月的我身子略略清爽了些,也能去园子里走走,有不明就里的小仙娥暗暗向桃谷打探素幽花神怎的突然一头青丝成白发。

    她们都不知道什么是爱一个人,她们并不明白,即使仙法能够让我长生不老,可是思君,却足以令我老于朝暮。

    我这几世只爱过一个人,可是他,再也不会回来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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