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二月末，上京下了一场大雪。
国师府门前的小厮觑着天色，边搓着手边问道：
“今日休沐，国师大人还会出门么？”
府前年纪稍长的侍卫打量了他一眼，“你是新来的？”
小厮忙不迭点头应是，神色间带了些许讨好，“常管家吩咐小的一定得顾好大人出行事宜，免得耽误了大人出门……”
侍卫收回视线，公事公办的语气道：“今日是十五，申时大人会去一趟南山寺。”
此时已是辰时，新来的小厮心中疑惑，却也懂规矩没多问，连声道谢后便去准备马车。
地寒冰封，银装素裹，人间苍茫一片。
许是化雪时格外的冷，长街上小摊贩不多，也少有行人。
凛冽的风卷过树梢，压弯枝桠的积雪簌簌而下。
抬头便见这雪铺天盖地般像是要把人掩埋掉实在是件很恐怖的事儿，怔愣片刻，我立马扇动用的还不是很熟练的小翅膀，飞到另一条枝桠上，堪堪躲开直直朝我而来的积雪。
好险！差点就小命不保。
若是这样死了，还不知道那只喜鹊要笑话我多久。
我心下感慨了一番，随后继续欣赏着院里粉嫩的海棠花。
日头藏在厚厚的云层里，还未开春，府中景植萧条，湖上的冰层裂了几条缝，看起来有几分凄凉。
冰天雪地里，也就这几树海棠开的烂漫，是茫茫雪色中唯一的色彩。
撇开目光，我有些百无聊赖的想，算起来，这是我变成一只小朱蛾的第三百日。
关于从前的记忆十分模糊，唯一确信的，我有个名字，唤作陈平恩。
隐隐约约的，也记得好像听人说过，如果一个人死前执念太深，魂魄便会留在这世上，不入黄泉地府，成为俗世所言的孤魂野鬼。
我记得自己是要去找什么的，也不想在人间游荡。
然而有时候，从眼前一闪而过的画面久远得好像上辈子。无论我怎么拼命地想，也始终记不起来自己到底在寻找什么。
在这个小身体里醒来的第一日，我尝试飞出国师府。
第二日、第三日……直到第一百日，我放弃了。
毫无例外，皆以失败告终。
像是有一道屏障，把我困在这偌大的府中，我成了笼中雀，唯一说得上话的便是时常笑话我的那只小喜鹊。
飞蛾扑火，从来没有放弃这一说。
可是在第一百零一天，我放弃了出府的念头，不再执着去找归属和答案。
那是永平三年，六月初，我趴在花圃里的兰草上，第一次见到那个一袭鸦青色联珠团窠纹圆领袍的少年。
少年乌发红唇，眼睛生的好看，眼尾微微上扬，若是笑起来应该是神采飞扬的桃花眼。然而他绕过长廊，眼里只余冰冷的琉璃色。
他身后跟着的侍从皆是肃着脸色，战战兢兢。
六月的风带着初夏的明媚，他从花圃经过时，我只体会到刺骨的寒意，一瞬间仿若坠入无尽的冰窟。
那是我成为游魂以来，许久都不曾有过的体验。
这种感觉并不好受，我下意识多望了他几眼。
脑中灵光一闪，心底有个声音说，跟上他。
或许，他就是那个契机呢？带我找到答案的契机。
我开始留意这个生得有些女气的少年。白日里大多时候他都不在府中，好像每日都很忙碌，而每次见到他，少年清隽的面容都是带着冷然的神色。
这份冷淡倒是冲淡了他五官的女气。听奴仆们说，他是将门之后，可是在这张脸上，实在难以看到将门之后的俊阔豪气。
下人们对他颇为敬仰，上京城里倾慕他的名门贵女多如过江之鲫。
后来我才知晓，原来他便是大越的国师。
也是，一朝的少年国师，未及弱冠，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谁会不艳羡呢？
“平恩，你又在看他啊？”
日头西斜，小喜鹊觅食而归，落在我旁边的长枝上。
“嗯。”
我看着底下那个换了身铬红色圆领袍的少年，他乌发上用同色系的发带扎了一个高马尾，与往日里很是不同，看起来带着干干净净的少年气。
每月的这一日，他都会换上这身衣裳，独自一人上一趟京郊的寒山寺。
曾经有一次，我忍着刺痛感，鼓足勇气靠近他，附在他的发带上，被带出了国师府。
那日下了很大的雨，寒山寺隐于层叠的雾岚中，少年撑着伞，花了一个时辰爬完三千级长阶，半步不肯停歇，到了寺门前，袍角已然湿透，不断往下滴着水。
我没能跟着进去，大抵是因为那是佛门之地，而我只是缕孤魂。
佛不渡孤魂。
我停在寺前的梨树上，等了小半个时辰才等到人出来。
暮色四合，山顶上夜风清凉，苍穹里勾着一弯冷冷的弦月。
少年眸色漆黑，如与这无边夜色相融，不带什么情绪，沉寂得像死水般的寒潭。
与出门时带着人间烟火的模样不同，隐约间，我感觉到，他的眼里似乎有什么碎了。
他比那月光还清冷。
“小喜鹊啊，你说，他为什么每月十五都要去那寒山寺呢？”
我实在想不明白，不论是烈日炎炎，亦或是漫天大雪纷扬，几乎雷打不动，他从未落下过一次。
“想那么多做甚，人家可是当朝国师。”
“国师么，不都比寻常人更信那什么天命佛法？或许他去寺里，只是为了求自己仕途更平坦呢？像他们这般的少年郎，所求不过如此吧，世人大多一样。”
院子里，少年声线泠泠，同侍从们交代事宜，如白玉般修长的手中握着一个黑檀木小攒盒。
我盯着那个小攒盒，恍然间想起，好像那次跟着他出门时，他也是带上了这个小木盒的。
一直置于怀中，直到入了寺门才拿出来。
或许是我直视他的视线太强烈，少年交代完，仰头朝我所在的地方看过来，那一刻，我藏进艳艳的花瓣下，一动也不敢动。
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想，他所求的，真的只是仕途坦荡吗？
2.
三月入了春，上京绵绵密密落了几场雨。
永平四年的春好似比之前都料峭。
我从喜鹊口中听说了许多事，譬如吐蕃使臣不日便要入京，陇右一战大捷后，魏相家的三郎向圣人请旨求娶西州的清河县主，又譬如，皇后诞下一位小公主，圣人大悦，封为思安公主，大赦天下。
府中细柳抽出长枝，垂在湖面上，风拂过水面，波纹荡开，漾起一圈圈涟漪。
小喜鹊同我一道落在亭角边，叽叽喳喳道：
“世人皆道瑞雪兆丰年，今春冷是冷了些，但我瞧着却是如此，齐王叛乱后，大越许久都没有过这般安定兴和的景象了。”
“我说平恩，你也该同我一起出去看看，别整日都待在国师府里，无聊的紧，又没什么看头，再说了，你现在又不是出不去，跟着裴宴不就能出府吗？”
话是这么说，可是我真的提不起什么兴致。
每日能懒懒的在屋檐上晒晒太阳，对我来说好像就已经足够了。
“你之前不是还想着去找故人么？上京城里陈姓人家也就那几户，都是皇亲贵族，说不准，你是哪个达官贵人家的女郎呢？总要去见见嘛，万一你见到人就想起来了，还能想法子让轮回路好走些……”
“好了好了，”我开口打断她，“改日，改日我就同你一道出去行不行？”
这些话，小喜鹊缠着我说了许多天，我知道，再不应下，说不定哪一日它能叼着我出府。
毕竟这事儿她还真的干过，只是那时未能跟上裴宴，没能出得了府。
又过了几日，晨光熹微里，小喜鹊忽而很兴奋地对我说：“听说那魏三郎为了求娶清河县主在承庆殿门前跪了一日，朝堂上魏相脸色难看极了，不过圣人后来还是允了。”
“这是为何？魏三郎不是立了军功吗？”求旨赐婚不是很平常的一件事么？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早些年魏夫人还在的时候给他定了将军府的二小姐，两家都过了婚书，只是后来魏夫人染疾故去了，本来今岁魏三郎守孝期满，该同那二小姐完婚的，谁知他会这般不顾两家颜面……魏相一直都守着发妻遗愿，此番真是气得狠了，当日罚他跪了一夜祠堂，还禁了他的足。”
我望着廊下那个着了身菘蓝色袍衫的少年，思绪飘得远，心不在焉地应了声。
忽然间，我感觉自己腾空而起。
“平恩你别看他了，今日那清河县主入京谢恩，城里百姓都道这位县主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生得国色天香，你就不想去看看吗？”
“我不想。”
“嗯，我就知道，那走吧，咱们一道去瞧瞧！”
翅膀被扣住，少年上了马车，我就这样第二次出了府。
长街交错，马车在熙攘的道路上安稳行进，车轱辘旋转，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
上京城有两市一百零八坊，街道坊巷如星罗棋布，并不显得杂乱，反而秩序井然。
大越的皇城，带着一朝之都的威严，偏又染上红尘俗世最热烈的烟火气，显出郁郁的繁华。
畅达的街道上，行人往来不断，小贩叫卖声不绝于耳。
裴宴的马车停在一家酒肆前，小喜鹊则带着我寻了间茶馆的窗子落下。
视野变得开阔，能看到城门处驶进来一辆低调的马车。
身处喧哗和热闹中，我才有了实感，仿佛这一刻，我不再是只小朱蛾，而是同友人一起游街的寻常人罢了。
酒博士恭恭敬敬的引着少年入了二楼的雅间，隔得远，并不能听清他在说什么。
“平恩，你快看，那个就是清河县主！”
我顺着她望的方向看过去，城门处那辆马车不知何时也停在酒肆前，车帘被挽着双平髻的婢女掀开，出来一位着了身水色裙衫的女子。
女子举止有仪，浅笑间仿若夏日里出水的荷花，整个人似乎都带着江南的雅致。
清风拂面，窗柩透彻，茶馆的大堂里，说书先生醒木一拍，捏着语气扬声道：“诸位是有所不知啊，都道那魏三郎痴心一片，却不晓得这西州而来的清河县主原也是有婚约在身的。”
“这清河县主乃临王幼女，太和五年，先帝在时，还曾在宫宴上替她和河西节度使家惊才绝艳的五郎赐婚呢！”
闻言，茶馆里听书的茶客们一时议论纷纷，惊叹不已。
街上婢女四下张望一番，取出一顶幕离替女子戴上，须臾片刻，主仆二人同样入了酒肆。
说书先生叹了口气，“可惜啊，若不是当年肃关一战，军粮告急，裴将军受副将诬陷降于白氐，如今，也当是能瞧见佳人才子相配羡煞旁人啊。”
茶客里有人不满道:“你这先生说的什么话，依某见，那魏三郎丰神俊朗，同清河县主也是月老牵线，实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此话一出，不少人跟着附和。
对面酒肆二楼的长廊上，戴着幕离的女子提着裙摆，在店小二的指引下，直往深处那间阁子去。
争论声里，隐隐听的有人问了一句：“先生说的河西节度使家的五郎，可是当朝的裴国师？”
堂中默了一瞬。
酒肆深处的阁子前，值守的侍卫见了缓步而来的少女，叉手行了一礼，便将人请进去。
说书人呷了口茶，略带惋惜道：“正是。”
门开了又合上，隔绝了里面的光景。
那一刻，我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滋味。
大概和那说书人一样，是惋惜。世事无常，天命弄人，缘之一字，众生始终都看不透。
小喜鹊跳到我身旁，感慨道：“太祖自高宗以来，哪怕是先帝在时，朝中都未曾设过国师一职，圣人让他做国师，面上看起来风光，实际上却是没什么实权在手的，不过也就是个闲职。”
城中忽而多了好些卖花的摊贩，各处檐下也挂起了未点燃的彩灯。
“哎呀，差点儿忘了今日可是花朝节啊，平恩，到时候你可跟紧我了，大越的花朝节热闹得很。”
我移开目光，答了一声“好。”
3.
残阳已去，彩灯相继点上，夜中的上京城琉璃光转，灯烛萤煌。
瓦舍之间，乐音绕梁，名伶歌声袅袅，叫好的喝彩声不断。
往来的人络绎不绝，白日里宽阔的街道此刻略显拥挤。
“前朝去了宵禁后，每夜里都能见到这般景象的，不过是时节里更热闹几分。”
我趴在小喜鹊的背上，听它细细讲，俯瞰整个上京城的繁华。
“平恩你快看那处！那便是西域来的商队，听说西域的人善舞，尤以一种名唤柘枝舞的神舞出名，今岁的花朝节你可以一饱眼福了！”
听到柘枝舞三个字，有什么模糊的画面从我脑中一闪而过。
稍不留神，我便从它的背上坠下。
夜风很大，我的小翅膀根本扑腾不起来。
最后索性放弃挣扎，最惨也不过再死一次。
也不知那只喜鹊何时能发现我不见了，我若这样走了，它会不会因为我自己的不留神而自责？
停止坠落前，我脑中翻来覆去，竟也只有这一个想法。
刮着我朱翅的风好像在一瞬间禁止了，我睁开眼，视线清晰起来，对上一张熟悉的脸。
少年手掌温凉，脸上覆了张银灰色的面具，我在他那双琉璃色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小小的身影。
风停了，周遭似乎都静了下来。
他身侧的侍从低声唤了句：“郎主。”
我这才注意到，他原是要接过十七手里的披风的。
“无事。”
春夜里，银月如一柄清亮的刀，我打了个冷颤，挣扎着想要从他掌心飞走。
他似乎懂了我的意图，将我放到一旁的花枝上，随后接过侍从手中的披风，离开了桥头。
百步桥上情侣成双，桥下护城河里浮着盏盏精巧的花灯，他所行之路的前方是火树银花，融透了世俗的喧闹。
我看着他孤寂的背影，明明他已身处这尘世的繁华中，却仿佛游离于俗世外，阻隔于世间之外。
“平恩！”
我回头去看，小喜鹊很快朝我飞过来，见我注意到它，又大声喊道：
“快跟我走！”
被带到一处晦暗无人的小巷，我才有机会问：“你怎的找到我的？还有，这般匆忙带我走作甚？”
小喜鹊没有先回答我的问题，“你先看看你自己吧。”
我心下不解，还是依言看向自己。
视线里没了朱红的翅膀，反而，出现了一双透明的手。
渐渐的，我在灯下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那一刻的惊诧不亚于我初时变成一只小朱蛾时的震惊。
我伸手捏了捏自己的脸，实打实体会到这不是梦，我变回人了。
“刚寻到你就是看见桥头一闪一闪扑朔着赤芒，我听阿耶说过，精怪修成人形也是有的，平恩，或许这就是你的机遇呢？你现今有了重活一次的机会。”
它很认真的说：“不管怎样，就当那些忘了的已是上辈子，这一次你好好活，做你想做的事，活到白发苍苍，儿孙绕膝。”
我看着它，怔愣了许久。
人群的喧嚣隔岸传来，小喜鹊落到我肩上，“走吧，我们去看柘枝舞。”
夜深了几分，灿灿烟火下的上京城宛若陷入一场华丽的梦。
围观跳舞的人很多，平铺一合锦筵开，鼓击三声，台上舞女头戴金玲胡帽，身姿纤柔随着蛮鼓节拍起舞。
长袖入华裀，五色绣罗宽袍起旋，舞女们腰身轻轻一转，金铃发出清脆的响声。林转间，鼓声变换，她们的身影便也忽而刚健，忽而婀娜，如流云大开大合。
“好！”
“好！”
一舞毕了，台下欢呼不止。
“平恩，你说她们跳得好不好？”
“嗯，自是好看的。”然而透过胡女们的舞姿，我仿佛看到许多从前的画面。
记忆里，同样也是灯火绚烂的时节，我好像，是见过这西域而来的柘枝舞的。
心里突然升起一股沉闷感，那一刻，我很想逃离这个地方。
然而甫一转身，便不小心撞上了正巧来观舞的行人。
入眼的先是一双云靴，再往上，便是一方菘蓝色袍衫。
“没事吧？”那人开口道。
身后琵琶琤琮，而落入耳中，胸口的心脏跳动声清晰无比。
我抬起头。
恰好对上来人的眼。
头上花灯光彩溢目，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倒映出我惊愕的模样。
胸腔下的心脏骤缩了一下，带来一瞬间的刺痛，等到思绪回神，我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
“你没事吧？”眼前的少年又关心皱眉问道。
我摇摇头，稍稍挪远了些距离，“没，没事。”
“我见娘子脸色不是很好，可需要帮娘子寻个医馆？”
他言语间带上些关切意味，不同于平日在府中吩咐下人那般冷然。
“多谢，不过我真的无碍，方才本是我不小心冲撞了你，还请郎君见谅。”
少年抿了抿唇，嗓音无端地透出几分干涩：“我……”他顿了顿，“娘子也是来观舞的？人多纷杂，娘子出门没带上婢女么？”
这话倒是问得我一时不知怎么回答，气氛沉默了半晌。
他身边的十七道：“娘子可是与家仆走散了？我们郎主正是要回府的，娘子若不介意，可去府上稍坐。”
灯火阑珊，少年眼睛里落了些月光，他不再多言，显然是默许了这番话，无端的让我想起在寒山寺见到的那一幕。
我低下头，心绪复杂，“我在上京……没有家。”
成了世人口中妖物的我，哪里有归属呢？
远处舟楫之上，歌舞声乐又起，穿林渡水而来，与风一道送至耳畔的是清澈的少年音。
他说：“我见娘子甚是面善，娘子如若找不到去处，可将国师府当成家。”
4.
我还是回了国师府。
就像裴宴说的，我重活一次，少了昔日的记忆，在偌大的上京城，身无长物，确实是找不到去处。
或许也是因为那日在桥上见到少年隔于世外的背影，让我有几分同病相怜的感觉。
少年对我很好，举止谦卑有度，从不逾矩，时常让人给我送些前人游记。
这个人好像很是心细，把所有的一切都安排得妥妥贴贴。印象中，那个冷声吩咐下人的身影越来越模糊，有几次，我都忍不住怀疑，那是不是我的错觉？
他原本就是这样一个人呢？
清朗秀气，像河西的山水一般。
春日的风暖煦，府中的海棠还大片大片盛放着，看着很是赏心悦目。
我记得之前和小喜鹊一起看花的时候，它曾感叹着说：“整个上京城种海棠的人家不少，不过种了这满院的却是只有国师府了，我见着，哪怕是皇宫里的海棠也没有此处的好看。”
裴宴让我住在了这个种满了海棠花的院子里。
上了年纪的管家来送衣物时，我问他：“常管家，这海棠是请的何处的花匠种的啊？”
面色和蔼的管家笑了笑，“是我家大人亲自种的。”
裴宴自己种的？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惊讶，望着院里葳蕤的花枝，接着道：“这西府海棠不好种，初时大人种下的几株都未能成活，后来也是各处问，得了要领，才有了这满园的海棠花。”
“那时候大人身上的袍衫总是有许多被勾破的地方，常常是匆忙净了手，又得去宫中上朝。”
风掠过时，颜色稍艳些的花瓣落了满地。
我仿佛看到了那个蹲在翻好的土地前，袍角上沾了些许泥泞的少年。
“国师大人很喜欢西府海棠吗？”
老管家摇首，“是大人从前的一位故人很喜欢。”
脑中倏尔闪过许多朦胧的景象，我还未来得及抓住，顷刻间便破碎尽了，裂成虚影，消失不见。
我似乎，能慢慢记起那些忘却了的记忆了。
小喜鹊说：“这也不错，你若是能都想起来，也不必活得糊涂。”
我是打算回忆起后，便离开这里，去漠北南海游历的，或许我还能找到尚存于世的亲人呢？他们一定还活着。
这一年的春天很快过去，我想了许久，还是决定同裴宴说明去意。
说不上为什么，国师府虽好，可我始终觉得，这里不该是我的归属。
“大越有十道百州，过些日子，我想离开上京，出去看看，游遍山川。”
“这些时日，多谢你的照顾了……”
少年身上朱红的官服未褪，脸色苍白了几分，府内婢女曾说，他早些年颠沛流离，故而身子一向孱弱。
梗在喉间的话忽然便说不下去，我迎上他的视线，心中叹息一声，“日后若有闲时，我会寻驿站将途中所见所闻都写成书信托人给你。”
“你在上京也要顾好自己的身体。”
少年的声音比平日里喑哑，只说了一句“好”。
渐渐的，我注意到，他白日在府里的时辰愈长。
然而眉宇间却好像总是带了一丝恹恹的郁气，人也看起来憔悴了许多。
有一日，小喜鹊落在我的窗前，嗓音很是激动地说：“平恩呀，魏三郎就要和那清河县主成亲啦！两家人一起挑的良辰吉日，就定在下月初五。”
不知怎的，我忽然就想起那日入了酒肆的少年郎。
昔日家族光耀时定下的妻子如今要嫁与旁人，他心中，一定不好受吧。
这些时日来，他眉宇间来的恹色，似乎都有了解释。
心下登时一片密密麻麻的疼，很轻微，但也不可忽视。
我皱了皱眉，继续在纸上列出日后要去的地方。
满院的海棠谢了，只余翠绿的枝桠，夏日又来了。
黄昏去了，小婢女送来一壶梨花酿，“这是大人去岁酿的，娘子明日便要启程，大人说想请娘子尝尝，权当为娘子践行了。”
“大人还说了，此行途远，娘子多保重，若是遇上什么麻烦，尽可修书上京。”
手中的梨花酿尚且温热，不知为何，我心中竟体味到久而难言的酸涩。
我问：“你家大人还在府中吗？”
小婢女愣了愣，很快答道：“在的，大人在湖畔的六角亭里。”
我抱着酒出了门。
夏日里，夜色中挂着的月亮清辉皎洁，月色洋洋洒洒铺在湖面上，亭角处的灯笼亮着微光，湖边长柳的翠色若隐若现。
少年独坐于亭中，身形在月色中显得很清瘦，看不清脸上的神色，只见得石桌上滚落了几盏白瓷瓶。
我第一次很郑重的唤他的名字：“裴宴。”
他抬眸，似乎是笑了，“你……还是来了。”
我沉默着上前，坐在他对面。
我其实，是想好好道个别的。
他心中或许还在为清河县主的事失意，我便也倒了一杯梨花酿，一口气饮下。
“暂时因缘，百年之后，各随六道，不相系属。”
“裴宴，世有诸多因果，不必拘于从前，人需得往前看。”
“那你呢？离开上京，是为了朝前走么？”
他又问：“若是有一天，你记起来从前，发现故人皆在此，你……会回来么？”
我望进他眼底，那里好似藏了太多情绪，叫人辨不清，渐渐的便凝成无边的墨色。
细细想，这月余来少年说话时的语气，对我的照顾，总让我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有些事，我也想问的明白些。
我盯着手里的酒壶，没有再去看他的眼睛。
“明日我便要走了，裴宴，有件事我一直都很想知道。”
“你从前，认识我么？”
月光转了角度，星辰稀疏，少年敛了眉目，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
“不，只是娘子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夜里还是有些冷的，我伸手拢了拢衣衫，“我明白了。”
“多谢大人的梨花酿，更深露重，大人还是早些回去罢，切莫着了风。”
我说完便起身，行了几步，还是顿住，“此行游山遍海，大抵不会回上京了，大人也多保重，端午也快到了，平恩先祝大人安康顺遂，寿禄延长。”
世间孤旅，若有牵挂，便生诸多牵绊。
于我而言，只能踽踽独行。
少年身上好似总蒙了一层雾，看不真切。
初见时的冷意，或许是一种警示，平恩啊，你不能心软。
5.
次日晴光方好，风也和畅。
我所带之物并不多，出府时，老管家来送我，“姑娘真的不用大人准备的马车吗？”
我摇了摇头，笑着说：“不必了，在府上叨扰数日已是过意不去，这段时日来，多谢您的照顾。”
“姑娘客气了，日后还会返京吗？”
老管家身形佝偻，鬓边白发很是显眼。我踏出府门，对他叉手行了一礼，“许是不会了。”
往前走了两步，身后的人忽然喊住我。
“姑娘不再等等吗？大人快下朝了……”
我望了眼熙熙攘攘的长街，车马喧嚣，还是往常那般热闹。
“不了。”
这是第四百日，我离开了国师府。
朝暮时岁皆有尽时，还是一只小朱蛾时，我便明白，时日不过须臾，殊途同归。
世人寿数长不过百年，百年之后，红颜消逝，入泥销骨。
这世间有人求封侯拜相，有人求姻缘美满，有人盼海晏河清，有人想去见所有大好风光。
我是个俗人，放不下过去，还是想去找从前的自己，此后若不能寻到，便往那山川异志所述的银川去，朝游北海而暮苍梧，去瞧瞧那方秀丽的山水。
小喜鹊同我一起上路，晚间行至一天女庙，夜色浓时，落了一场雨。
“平恩啊，你这一人去关内的银川，还不知要何时才能到呢？你就是自己找苦头吃。”
“我觉着挺好的。”
离了上京，我能感觉到，一直以来束缚我的枷锁似乎消失了，因而连带着心情都明快了几分。
庙宇外，闪电划破天幕，照亮了祭坛上供奉的天女像，神像残缺破败，朱漆凋落，唯有那双眼睛仍然保留着一如既往的悲悯。
耳边惊雷阵阵，心脏像是突然间被人攥紧，闷闷的发疼，这痛意不断扩散，瞬时蔓延至四肢百骸。
思维一片混沌间，我好像听见那只小喜鹊在着急喊：“平恩，小心啊！”
话音方落，我努力让自己清醒一点，耳畔陡然听到什么东西破裂的声响。
然而睁眼时，视线却一片模糊，只见的一团黑影正朝着我蹿来。
又是一声闷雷，等到视线清明了，眼前忽而冷光一闪。
那竟是，竟是……一柄长刀！
我心下一颤，知道自己躲避不及了，下意识抬手想挡，千钧一发之际，却见一只小小的身影撞了上去。
随后像是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溅在脸上。
我张了张嘴，发现喉间生涩，根本说不出话来。
黑影将手中的长刀狠力一甩，随后只听见什么东西滚落的声音。
心脏处的痛疼的我浑身发汗，没有一丝力气。
自己竟要交代在这天女庙里了么？
也似乎，就……只能到这里了。
迷蒙中，我好像……听见有人惊慌着唤了声“遂安。”
等待的疼痛并未到来，我反而落入一个冰凉的怀抱里，这怀抱沾着水汽，来人抱着我滚了个囫囵，堪堪避开那柄对准我的长刀。
耳边刀剑碰撞的声音令人心惊，小小的天女庙霎时皆是肃杀之意。
我止住呼吸，微微睁开眼睛。
还是那双琉璃色的眼睛，而这一刻，他的眼里是毫不掩饰的慌乱。
“没事吧？”他这样问。
仿佛又回到了花朝节上，只是那次没有刀光剑影，没有天女庙外这场淅淅沥沥的雨。
也没有……那只忘记了一切的小朱蛾。
耳边忽地又有了许多人的声音。
寒山寺上，红梅裙衫的小婢女一声声唤着“殿下。”
回环长廊间，十六卫们恭敬地叩首。
上京里的百姓们欢声笑语。
……
而后远山重重，逶迤宫阙间，那个着了身明黄色圆领袍小少年下了车驾，兴高采烈地奔过来，唤了声“阿姐。”
最后所有的声音又消失了，无边的寂静里，只有再平常不过的一句称呼。
“公主。”
那人音色淡淡，很谦卑地叉手一礼。
眼前明明灭灭，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在须臾间，所见清晰起来，成了面前这张生得有些女气的脸。
浑身都好疼啊，疼的我好像失去了所有感觉。
可方时听见的“遂安”，绝不是幻觉。
我忍着钻心的痛意，用力推开身前的人，退出他的怀抱。
忘却了的曾经纷至沓来，那一刻，我忽而明白，为什么次次靠近裴宴，都会有浑身发冷，寒意刻骨钻心的感觉。
永平二年的冬天可真冷啊，飘了漫天鹅毛大雪。
凛风不止，巍巍宫墙在仿若要吞噬掉一切的暗色中愈显寂寥。
“奉天令，清君侧！”
刀剑交锋，马蹄疾驰，长戟刺入血肉，叛军首领于宫门前这般高亢喊道。
血迹喷涌，化了地上的皑皑白雪。
而后雨水冲刷，浓稠的血迹下渗，融入漆黑的积水里。
城墙下并不显眼的暗处，少年冷眼看着这一切。
“陈遂安，现让陈子扶把玉玺交出来，我还能绕你们姐弟二人一命，不然你们姐弟俩就一道下去陪你们那短命的阿耶罢！”
“大越的君主合该由我来继任！你阿耶懦弱无能，高宗本是要将皇位传于我的！还轮不到钟子扶那黄毛小儿来当！”
雨声中呼喊不绝，兵器碰撞愈发响烈。
宫门下的齐王换了语调，望向暗处：“裴中丞还不动手么？莫非是因为长公主的提携之恩心软了？”
玄衣少年不言不语，眸色冷得像不化的冰。
那双骨节分明，往日里提笔绘丹青的手搭起箭，而后毫无感情地抬眸。
“殿下！”
身后小婢女的声音带了哭腔，原来箭矢刺入心脏是这种感觉。
眼前走马观花般，浮现出许多画面。
太液池边相互搀扶的阿耶阿娘，还有总爱跟在我身后，缠着要我陪同玩耍的六郎，贪吃的小婢女，克己复礼的十六卫，春深处的寒山寺……
影影绰绰，停在了太和五年，花朝节上，那个覆了张獠牙面具，着了身铬红圆领袍，于高台之上，跳了一曲柘枝舞的少年。
多可笑，弥留之际，脑海中最后停留的竟是方才毫不犹豫杀了我的少年。
6.
我叫陈遂安，字平恩，是大越那场齐王之乱中，已故的淮阳长公主。
太和五年，我遇见了一个清隽俊秀的少年郎。
少年谦和有礼，桃花眼温柔缱绻。
“某家在河西，父兄皆战死沙场，先前曾得罪过京中权贵，这才落入贱籍。”
“公主府还缺个翊卫，你可愿跟着我？”
彼时月尖如勾，辰星寥寥，他俯身，道：“某愿作殿下手中利刃，护殿下安康。”
少年不卑不亢地行礼。
我那时便想着，河西出来的少年应如朝霞，而不是人人厌弃的泥淖。
我也想他不必活得那么艰辛。
身上带着光。
至少，还能有几分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的影子。
“殿下想替圣人守着这大越盛世太平，殿下所愿便是某之所愿。”
是我天真，被这副温和谦卑的表象所惑。
从未想过，原来连相遇都是一场骗局。
鼻尖血腥味浓郁，痛觉似是从身体里抽离走。
兵器交接的声响恍惚间又把我拉回那个冬天。
冷光晃了眼。
身体比意识快了一步，我再次推开挡在身前的人，上前一步。
长剑刺中肺腑，我能感觉到温度在渐渐流失，没有第三次了。
也不知道那只傻喜鹊能不能等等我。
视线开始模糊，耳边有滴答的雨声，眼前的人似乎是红了眼眶的。
“裴宴，我阿耶欠你们裴家的，我来还了。”
“如若再有一世，愿你能做回那世人口中天纵奇才的裴家五郎，而我……再也不要遇见你了。”
7.
上京城出了件大事，那位人人艳羡的少年国师自除去齐王旧部后便向圣人请辞入了道观。
昔日国师府萧瑟凄寒，唯独那院里的海棠一岁一岁开的烂漫。
府中仆从早早便遣散了，冷冷清清。
少年君主坐在亭里，尚且稚嫩的脸上带了不怒自威的气势。
“国师行一次君臣大礼罢，不，该说是裴五郎，行一次君臣大礼罢。”
裴宴看着这张脸，缓缓下跪，匍匐到了地上。
“你当日平叛有功，朕封你作国师，也算是给了裴家一个交代。如今你辞官，是怕待在上京，我会要你偿命么？”
帝王的声音染上恨意与愠色，“阿姐去了两年，你现在还当朕什么都不知道么！”
青年维持着方才的姿势，不曾抬眸，“臣这条命，圣人想要便拿去罢。”
“朕不要你的命，朕要你活在世上，日日受那剜心之苦！”
“陇右的血蛊，滋味不好受吧？”
青年冷冷淡淡，不置一词，额上却是发了汗。
帝王身侧的内侍俯身对着他耳语一番，少年起了身，不再理会地上狼狈的人。
“看着他，别让他跑了。”
“是。”
秋日来时，海棠落了叶。
上京贵女倾慕的人早就没有了从前俊朗的模样，如这院里的枯枝。
裴宴许久都不曾想起记忆里那个一袭青绿衫的少女了，但好像又每日都记得她。
有时眼前会突然出现公主府里她吩咐人折下海棠花的模样，有时是在廊坊间，她同他招手，浅笑着叫他来尝新酿的梨花酿。
夜里灯火暗了，便会想起那年花朝节，她望向他时，眼里带着光的样子。
“你现今是长公主府的人，在外若有人欺负了你，尽管来告与我听，我绝不会让你受折辱。”
她不知道，这折辱便是陈姓皇族给的。
父兄死在沙场，草草裹尸而还，裴家阖府流放。
女眷死在途中，昔日河西节度使家的荣耀被人扔在泥里践踏。
于是后来，城墙之下，齐王撕碎了与世无争的面具。
他射了那一箭，然而松手的瞬间，他便后悔了。
少女像折了翅的蝶，倒在了飞扬的雪中。
生平第一次，他干涩的眼中，泪水大滴大滴坠落。
心底呼啸着，空了大半，撕裂了的疼。
他是真的悔了。
她被葬在皇陵，他连祈求原谅的机会都没有。
她喜欢西府海棠。
于是他在府中种了满院，满手的伤。
听说寒山寺有一檀明大师，心诚求道，能求得来世。
寺前三千阶，无有杂念，挚意至灵。
他独身一人，一步一叩首，在那里亲手燃了一盏长明灯，而后每月十五上寺，从无忘却一次。
“爱不重不生婆娑，念不一不生净土。”
这是那位大师说的话。
他明白的太晚，后来再见面，也没能护好她。
她好像每日都不开心。
重活一次，她忘了许多事，包括他。
他不敢再奢求，唯愿她安康，也愿意放手。
此生远远陪着就好。
可他终究没能留下她。
他曾无数次想，若他还是当年裴家盛名在外的五郎呢？
那他们的故事一定不是这样的结局。
花朝节他随父兄入京，见到了宴席上清冷温柔的长公主。
未及弱冠的少年郎对上京城的明月一见倾心。
等到数次上阵御敌，打得白氐节节败退，不敢再来犯，他足够撑起河西的荣耀时，便向圣人求娶。
他们故事的开始会像夏时的风一样，温暖和煦。
故事的结尾也一定很美好，他们会在年轻时踏行十关百州，见遍大好河山，两鬓白发苍苍时，会在上京赏雪烹茶，儿孙绕膝下。
她问:“裴宴，你是何时喜欢上我的？”
他会不厌其烦地答:“花朝宴席上，臣对殿下一见倾心，再难抑情。”
二月末，上京下了一场大雪。
国师府门前的小厮觑着天色，边搓着手边问道：
“今日休沐，国师大人还会出门么？”
府前年纪稍长的侍卫打量了他一眼，“你是新来的？”
小厮忙不迭点头应是，神色间带了些许讨好，“常管家吩咐小的一定得顾好大人出行事宜，免得耽误了大人出门……”
侍卫收回视线，公事公办的语气道：“今日是十五，申时大人会去一趟南山寺。”
此时已是辰时，新来的小厮心中疑惑，却也懂规矩没多问，连声道谢后便去准备马车。
地寒冰封，银装素裹，人间苍茫一片。
许是化雪时格外的冷，长街上小摊贩不多，也少有行人。
凛冽的风卷过树梢，压弯枝桠的积雪簌簌而下。
抬头便见这雪铺天盖地般像是要把人掩埋掉实在是件很恐怖的事儿，怔愣片刻，我立马扇动用的还不是很熟练的小翅膀，飞到另一条枝桠上，堪堪躲开直直朝我而来的积雪。
好险！差点就小命不保。
若是这样死了，还不知道那只喜鹊要笑话我多久。
我心下感慨了一番，随后继续欣赏着院里粉嫩的海棠花。
日头藏在厚厚的云层里，还未开春，府中景植萧条，湖上的冰层裂了几条缝，看起来有几分凄凉。
冰天雪地里，也就这几树海棠开的烂漫，是茫茫雪色中唯一的色彩。
撇开目光，我有些百无聊赖的想，算起来，这是我变成一只小朱蛾的第三百日。
关于从前的记忆十分模糊，唯一确信的，我有个名字，唤作陈平恩。
隐隐约约的，也记得好像听人说过，如果一个人死前执念太深，魂魄便会留在这世上，不入黄泉地府，成为俗世所言的孤魂野鬼。
我记得自己是要去找什么的，也不想在人间游荡。
然而有时候，从眼前一闪而过的画面久远得好像上辈子。无论我怎么拼命地想，也始终记不起来自己到底在寻找什么。
在这个小身体里醒来的第一日，我尝试飞出国师府。
第二日、第三日……直到第一百日，我放弃了。
毫无例外，皆以失败告终。
像是有一道屏障，把我困在这偌大的府中，我成了笼中雀，唯一说得上话的便是时常笑话我的那只小喜鹊。
飞蛾扑火，从来没有放弃这一说。
可是在第一百零一天，我放弃了出府的念头，不再执着去找归属和答案。
那是永平三年，六月初，我趴在花圃里的兰草上，第一次见到那个一袭鸦青色联珠团窠纹圆领袍的少年。
少年乌发红唇，眼睛生的好看，眼尾微微上扬，若是笑起来应该是神采飞扬的桃花眼。然而他绕过长廊，眼里只余冰冷的琉璃色。
他身后跟着的侍从皆是肃着脸色，战战兢兢。
六月的风带着初夏的明媚，他从花圃经过时，我只体会到刺骨的寒意，一瞬间仿若坠入无尽的冰窟。
那是我成为游魂以来，许久都不曾有过的体验。
这种感觉并不好受，我下意识多望了他几眼。
脑中灵光一闪，心底有个声音说，跟上他。
或许，他就是那个契机呢？带我找到答案的契机。
我开始留意这个生得有些女气的少年。白日里大多时候他都不在府中，好像每日都很忙碌，而每次见到他，少年清隽的面容都是带着冷然的神色。
这份冷淡倒是冲淡了他五官的女气。听奴仆们说，他是将门之后，可是在这张脸上，实在难以看到将门之后的俊阔豪气。
下人们对他颇为敬仰，上京城里倾慕他的名门贵女多如过江之鲫。
后来我才知晓，原来他便是大越的国师。
也是，一朝的少年国师，未及弱冠，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谁会不艳羡呢？
“平恩，你又在看他啊？”
日头西斜，小喜鹊觅食而归，落在我旁边的长枝上。
“嗯。”
我看着底下那个换了身铬红色圆领袍的少年，他乌发上用同色系的发带扎了一个高马尾，与往日里很是不同，看起来带着干干净净的少年气。
每月的这一日，他都会换上这身衣裳，独自一人上一趟京郊的寒山寺。
曾经有一次，我忍着刺痛感，鼓足勇气靠近他，附在他的发带上，被带出了国师府。
那日下了很大的雨，寒山寺隐于层叠的雾岚中，少年撑着伞，花了一个时辰爬完三千级长阶，半步不肯停歇，到了寺门前，袍角已然湿透，不断往下滴着水。
我没能跟着进去，大抵是因为那是佛门之地，而我只是缕孤魂。
佛不渡孤魂。
我停在寺前的梨树上，等了小半个时辰才等到人出来。
暮色四合，山顶上夜风清凉，苍穹里勾着一弯冷冷的弦月。
少年眸色漆黑，如与这无边夜色相融，不带什么情绪，沉寂得像死水般的寒潭。
与出门时带着人间烟火的模样不同，隐约间，我感觉到，他的眼里似乎有什么碎了。
他比那月光还清冷。
“小喜鹊啊，你说，他为什么每月十五都要去那寒山寺呢？”
我实在想不明白，不论是烈日炎炎，亦或是漫天大雪纷扬，几乎雷打不动，他从未落下过一次。
“想那么多做甚，人家可是当朝国师。”
“国师么，不都比寻常人更信那什么天命佛法？或许他去寺里，只是为了求自己仕途更平坦呢？像他们这般的少年郎，所求不过如此吧，世人大多一样。”
院子里，少年声线泠泠，同侍从们交代事宜，如白玉般修长的手中握着一个黑檀木小攒盒。
我盯着那个小攒盒，恍然间想起，好像那次跟着他出门时，他也是带上了这个小木盒的。
一直置于怀中，直到入了寺门才拿出来。
或许是我直视他的视线太强烈，少年交代完，仰头朝我所在的地方看过来，那一刻，我藏进艳艳的花瓣下，一动也不敢动。
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想，他所求的，真的只是仕途坦荡吗？
2.
三月入了春，上京绵绵密密落了几场雨。
永平四年的春好似比之前都料峭。
我从喜鹊口中听说了许多事，譬如吐蕃使臣不日便要入京，陇右一战大捷后，魏相家的三郎向圣人请旨求娶西州的清河县主，又譬如，皇后诞下一位小公主，圣人大悦，封为思安公主，大赦天下。
府中细柳抽出长枝，垂在湖面上，风拂过水面，波纹荡开，漾起一圈圈涟漪。
小喜鹊同我一道落在亭角边，叽叽喳喳道：
“世人皆道瑞雪兆丰年，今春冷是冷了些，但我瞧着却是如此，齐王叛乱后，大越许久都没有过这般安定兴和的景象了。”
“我说平恩，你也该同我一起出去看看，别整日都待在国师府里，无聊的紧，又没什么看头，再说了，你现在又不是出不去，跟着裴宴不就能出府吗？”
话是这么说，可是我真的提不起什么兴致。
每日能懒懒的在屋檐上晒晒太阳，对我来说好像就已经足够了。
“你之前不是还想着去找故人么？上京城里陈姓人家也就那几户，都是皇亲贵族，说不准，你是哪个达官贵人家的女郎呢？总要去见见嘛，万一你见到人就想起来了，还能想法子让轮回路好走些……”
“好了好了，”我开口打断她，“改日，改日我就同你一道出去行不行？”
这些话，小喜鹊缠着我说了许多天，我知道，再不应下，说不定哪一日它能叼着我出府。
毕竟这事儿她还真的干过，只是那时未能跟上裴宴，没能出得了府。
又过了几日，晨光熹微里，小喜鹊忽而很兴奋地对我说：“听说那魏三郎为了求娶清河县主在承庆殿门前跪了一日，朝堂上魏相脸色难看极了，不过圣人后来还是允了。”
“这是为何？魏三郎不是立了军功吗？”求旨赐婚不是很平常的一件事么？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早些年魏夫人还在的时候给他定了将军府的二小姐，两家都过了婚书，只是后来魏夫人染疾故去了，本来今岁魏三郎守孝期满，该同那二小姐完婚的，谁知他会这般不顾两家颜面……魏相一直都守着发妻遗愿，此番真是气得狠了，当日罚他跪了一夜祠堂，还禁了他的足。”
我望着廊下那个着了身菘蓝色袍衫的少年，思绪飘得远，心不在焉地应了声。
忽然间，我感觉自己腾空而起。
“平恩你别看他了，今日那清河县主入京谢恩，城里百姓都道这位县主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生得国色天香，你就不想去看看吗？”
“我不想。”
“嗯，我就知道，那走吧，咱们一道去瞧瞧！”
翅膀被扣住，少年上了马车，我就这样第二次出了府。
长街交错，马车在熙攘的道路上安稳行进，车轱辘旋转，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
上京城有两市一百零八坊，街道坊巷如星罗棋布，并不显得杂乱，反而秩序井然。
大越的皇城，带着一朝之都的威严，偏又染上红尘俗世最热烈的烟火气，显出郁郁的繁华。
畅达的街道上，行人往来不断，小贩叫卖声不绝于耳。
裴宴的马车停在一家酒肆前，小喜鹊则带着我寻了间茶馆的窗子落下。
视野变得开阔，能看到城门处驶进来一辆低调的马车。
身处喧哗和热闹中，我才有了实感，仿佛这一刻，我不再是只小朱蛾，而是同友人一起游街的寻常人罢了。
酒博士恭恭敬敬的引着少年入了二楼的雅间，隔得远，并不能听清他在说什么。
“平恩，你快看，那个就是清河县主！”
我顺着她望的方向看过去，城门处那辆马车不知何时也停在酒肆前，车帘被挽着双平髻的婢女掀开，出来一位着了身水色裙衫的女子。
女子举止有仪，浅笑间仿若夏日里出水的荷花，整个人似乎都带着江南的雅致。
清风拂面，窗柩透彻，茶馆的大堂里，说书先生醒木一拍，捏着语气扬声道：“诸位是有所不知啊，都道那魏三郎痴心一片，却不晓得这西州而来的清河县主原也是有婚约在身的。”
“这清河县主乃临王幼女，太和五年，先帝在时，还曾在宫宴上替她和河西节度使家惊才绝艳的五郎赐婚呢！”
闻言，茶馆里听书的茶客们一时议论纷纷，惊叹不已。
街上婢女四下张望一番，取出一顶幕离替女子戴上，须臾片刻，主仆二人同样入了酒肆。
说书先生叹了口气，“可惜啊，若不是当年肃关一战，军粮告急，裴将军受副将诬陷降于白氐，如今，也当是能瞧见佳人才子相配羡煞旁人啊。”
茶客里有人不满道:“你这先生说的什么话，依某见，那魏三郎丰神俊朗，同清河县主也是月老牵线，实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此话一出，不少人跟着附和。
对面酒肆二楼的长廊上，戴着幕离的女子提着裙摆，在店小二的指引下，直往深处那间阁子去。
争论声里，隐隐听的有人问了一句：“先生说的河西节度使家的五郎，可是当朝的裴国师？”
堂中默了一瞬。
酒肆深处的阁子前，值守的侍卫见了缓步而来的少女，叉手行了一礼，便将人请进去。
说书人呷了口茶，略带惋惜道：“正是。”
门开了又合上，隔绝了里面的光景。
那一刻，我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滋味。
大概和那说书人一样，是惋惜。世事无常，天命弄人，缘之一字，众生始终都看不透。
小喜鹊跳到我身旁，感慨道：“太祖自高宗以来，哪怕是先帝在时，朝中都未曾设过国师一职，圣人让他做国师，面上看起来风光，实际上却是没什么实权在手的，不过也就是个闲职。”
城中忽而多了好些卖花的摊贩，各处檐下也挂起了未点燃的彩灯。
“哎呀，差点儿忘了今日可是花朝节啊，平恩，到时候你可跟紧我了，大越的花朝节热闹得很。”
我移开目光，答了一声“好。”
3.
残阳已去，彩灯相继点上，夜中的上京城琉璃光转，灯烛萤煌。
瓦舍之间，乐音绕梁，名伶歌声袅袅，叫好的喝彩声不断。
往来的人络绎不绝，白日里宽阔的街道此刻略显拥挤。
“前朝去了宵禁后，每夜里都能见到这般景象的，不过是时节里更热闹几分。”
我趴在小喜鹊的背上，听它细细讲，俯瞰整个上京城的繁华。
“平恩你快看那处！那便是西域来的商队，听说西域的人善舞，尤以一种名唤柘枝舞的神舞出名，今岁的花朝节你可以一饱眼福了！”
听到柘枝舞三个字，有什么模糊的画面从我脑中一闪而过。
稍不留神，我便从它的背上坠下。
夜风很大，我的小翅膀根本扑腾不起来。
最后索性放弃挣扎，最惨也不过再死一次。
也不知那只喜鹊何时能发现我不见了，我若这样走了，它会不会因为我自己的不留神而自责？
停止坠落前，我脑中翻来覆去，竟也只有这一个想法。
刮着我朱翅的风好像在一瞬间禁止了，我睁开眼，视线清晰起来，对上一张熟悉的脸。
少年手掌温凉，脸上覆了张银灰色的面具，我在他那双琉璃色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小小的身影。
风停了，周遭似乎都静了下来。
他身侧的侍从低声唤了句：“郎主。”
我这才注意到，他原是要接过十七手里的披风的。
“无事。”
春夜里，银月如一柄清亮的刀，我打了个冷颤，挣扎着想要从他掌心飞走。
他似乎懂了我的意图，将我放到一旁的花枝上，随后接过侍从手中的披风，离开了桥头。
百步桥上情侣成双，桥下护城河里浮着盏盏精巧的花灯，他所行之路的前方是火树银花，融透了世俗的喧闹。
我看着他孤寂的背影，明明他已身处这尘世的繁华中，却仿佛游离于俗世外，阻隔于世间之外。
“平恩！”
我回头去看，小喜鹊很快朝我飞过来，见我注意到它，又大声喊道：
“快跟我走！”
被带到一处晦暗无人的小巷，我才有机会问：“你怎的找到我的？还有，这般匆忙带我走作甚？”
小喜鹊没有先回答我的问题，“你先看看你自己吧。”
我心下不解，还是依言看向自己。
视线里没了朱红的翅膀，反而，出现了一双透明的手。
渐渐的，我在灯下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那一刻的惊诧不亚于我初时变成一只小朱蛾时的震惊。
我伸手捏了捏自己的脸，实打实体会到这不是梦，我变回人了。
“刚寻到你就是看见桥头一闪一闪扑朔着赤芒，我听阿耶说过，精怪修成人形也是有的，平恩，或许这就是你的机遇呢？你现今有了重活一次的机会。”
它很认真的说：“不管怎样，就当那些忘了的已是上辈子，这一次你好好活，做你想做的事，活到白发苍苍，儿孙绕膝。”
我看着它，怔愣了许久。
人群的喧嚣隔岸传来，小喜鹊落到我肩上，“走吧，我们去看柘枝舞。”
夜深了几分，灿灿烟火下的上京城宛若陷入一场华丽的梦。
围观跳舞的人很多，平铺一合锦筵开，鼓击三声，台上舞女头戴金玲胡帽，身姿纤柔随着蛮鼓节拍起舞。
长袖入华裀，五色绣罗宽袍起旋，舞女们腰身轻轻一转，金铃发出清脆的响声。林转间，鼓声变换，她们的身影便也忽而刚健，忽而婀娜，如流云大开大合。
“好！”
“好！”
一舞毕了，台下欢呼不止。
“平恩，你说她们跳得好不好？”
“嗯，自是好看的。”然而透过胡女们的舞姿，我仿佛看到许多从前的画面。
记忆里，同样也是灯火绚烂的时节，我好像，是见过这西域而来的柘枝舞的。
心里突然升起一股沉闷感，那一刻，我很想逃离这个地方。
然而甫一转身，便不小心撞上了正巧来观舞的行人。
入眼的先是一双云靴，再往上，便是一方菘蓝色袍衫。
“没事吧？”那人开口道。
身后琵琶琤琮，而落入耳中，胸口的心脏跳动声清晰无比。
我抬起头。
恰好对上来人的眼。
头上花灯光彩溢目，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倒映出我惊愕的模样。
胸腔下的心脏骤缩了一下，带来一瞬间的刺痛，等到思绪回神，我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
“你没事吧？”眼前的少年又关心皱眉问道。
我摇摇头，稍稍挪远了些距离，“没，没事。”
“我见娘子脸色不是很好，可需要帮娘子寻个医馆？”
他言语间带上些关切意味，不同于平日在府中吩咐下人那般冷然。
“多谢，不过我真的无碍，方才本是我不小心冲撞了你，还请郎君见谅。”
少年抿了抿唇，嗓音无端地透出几分干涩：“我……”他顿了顿，“娘子也是来观舞的？人多纷杂，娘子出门没带上婢女么？”
这话倒是问得我一时不知怎么回答，气氛沉默了半晌。
他身边的十七道：“娘子可是与家仆走散了？我们郎主正是要回府的，娘子若不介意，可去府上稍坐。”
灯火阑珊，少年眼睛里落了些月光，他不再多言，显然是默许了这番话，无端的让我想起在寒山寺见到的那一幕。
我低下头，心绪复杂，“我在上京……没有家。”
成了世人口中妖物的我，哪里有归属呢？
远处舟楫之上，歌舞声乐又起，穿林渡水而来，与风一道送至耳畔的是清澈的少年音。
他说：“我见娘子甚是面善，娘子如若找不到去处，可将国师府当成家。”
4.
我还是回了国师府。
就像裴宴说的，我重活一次，少了昔日的记忆，在偌大的上京城，身无长物，确实是找不到去处。
或许也是因为那日在桥上见到少年隔于世外的背影，让我有几分同病相怜的感觉。
少年对我很好，举止谦卑有度，从不逾矩，时常让人给我送些前人游记。
这个人好像很是心细，把所有的一切都安排得妥妥贴贴。印象中，那个冷声吩咐下人的身影越来越模糊，有几次，我都忍不住怀疑，那是不是我的错觉？
他原本就是这样一个人呢？
清朗秀气，像河西的山水一般。
春日的风暖煦，府中的海棠还大片大片盛放着，看着很是赏心悦目。
我记得之前和小喜鹊一起看花的时候，它曾感叹着说：“整个上京城种海棠的人家不少，不过种了这满院的却是只有国师府了，我见着，哪怕是皇宫里的海棠也没有此处的好看。”
裴宴让我住在了这个种满了海棠花的院子里。
上了年纪的管家来送衣物时，我问他：“常管家，这海棠是请的何处的花匠种的啊？”
面色和蔼的管家笑了笑，“是我家大人亲自种的。”
裴宴自己种的？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惊讶，望着院里葳蕤的花枝，接着道：“这西府海棠不好种，初时大人种下的几株都未能成活，后来也是各处问，得了要领，才有了这满园的海棠花。”
“那时候大人身上的袍衫总是有许多被勾破的地方，常常是匆忙净了手，又得去宫中上朝。”
风掠过时，颜色稍艳些的花瓣落了满地。
我仿佛看到了那个蹲在翻好的土地前，袍角上沾了些许泥泞的少年。
“国师大人很喜欢西府海棠吗？”
老管家摇首，“是大人从前的一位故人很喜欢。”
脑中倏尔闪过许多朦胧的景象，我还未来得及抓住，顷刻间便破碎尽了，裂成虚影，消失不见。
我似乎，能慢慢记起那些忘却了的记忆了。
小喜鹊说：“这也不错，你若是能都想起来，也不必活得糊涂。”
我是打算回忆起后，便离开这里，去漠北南海游历的，或许我还能找到尚存于世的亲人呢？他们一定还活着。
这一年的春天很快过去，我想了许久，还是决定同裴宴说明去意。
说不上为什么，国师府虽好，可我始终觉得，这里不该是我的归属。
“大越有十道百州，过些日子，我想离开上京，出去看看，游遍山川。”
“这些时日，多谢你的照顾了……”
少年身上朱红的官服未褪，脸色苍白了几分，府内婢女曾说，他早些年颠沛流离，故而身子一向孱弱。
梗在喉间的话忽然便说不下去，我迎上他的视线，心中叹息一声，“日后若有闲时，我会寻驿站将途中所见所闻都写成书信托人给你。”
“你在上京也要顾好自己的身体。”
少年的声音比平日里喑哑，只说了一句“好”。
渐渐的，我注意到，他白日在府里的时辰愈长。
然而眉宇间却好像总是带了一丝恹恹的郁气，人也看起来憔悴了许多。
有一日，小喜鹊落在我的窗前，嗓音很是激动地说：“平恩呀，魏三郎就要和那清河县主成亲啦！两家人一起挑的良辰吉日，就定在下月初五。”
不知怎的，我忽然就想起那日入了酒肆的少年郎。
昔日家族光耀时定下的妻子如今要嫁与旁人，他心中，一定不好受吧。
这些时日来，他眉宇间来的恹色，似乎都有了解释。
心下登时一片密密麻麻的疼，很轻微，但也不可忽视。
我皱了皱眉，继续在纸上列出日后要去的地方。
满院的海棠谢了，只余翠绿的枝桠，夏日又来了。
黄昏去了，小婢女送来一壶梨花酿，“这是大人去岁酿的，娘子明日便要启程，大人说想请娘子尝尝，权当为娘子践行了。”
“大人还说了，此行途远，娘子多保重，若是遇上什么麻烦，尽可修书上京。”
手中的梨花酿尚且温热，不知为何，我心中竟体味到久而难言的酸涩。
我问：“你家大人还在府中吗？”
小婢女愣了愣，很快答道：“在的，大人在湖畔的六角亭里。”
我抱着酒出了门。
夏日里，夜色中挂着的月亮清辉皎洁，月色洋洋洒洒铺在湖面上，亭角处的灯笼亮着微光，湖边长柳的翠色若隐若现。
少年独坐于亭中，身形在月色中显得很清瘦，看不清脸上的神色，只见得石桌上滚落了几盏白瓷瓶。
我第一次很郑重的唤他的名字：“裴宴。”
他抬眸，似乎是笑了，“你……还是来了。”
我沉默着上前，坐在他对面。
我其实，是想好好道个别的。
他心中或许还在为清河县主的事失意，我便也倒了一杯梨花酿，一口气饮下。
“暂时因缘，百年之后，各随六道，不相系属。”
“裴宴，世有诸多因果，不必拘于从前，人需得往前看。”
“那你呢？离开上京，是为了朝前走么？”
他又问：“若是有一天，你记起来从前，发现故人皆在此，你……会回来么？”
我望进他眼底，那里好似藏了太多情绪，叫人辨不清，渐渐的便凝成无边的墨色。
细细想，这月余来少年说话时的语气，对我的照顾，总让我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有些事，我也想问的明白些。
我盯着手里的酒壶，没有再去看他的眼睛。
“明日我便要走了，裴宴，有件事我一直都很想知道。”
“你从前，认识我么？”
月光转了角度，星辰稀疏，少年敛了眉目，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
“不，只是娘子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夜里还是有些冷的，我伸手拢了拢衣衫，“我明白了。”
“多谢大人的梨花酿，更深露重，大人还是早些回去罢，切莫着了风。”
我说完便起身，行了几步，还是顿住，“此行游山遍海，大抵不会回上京了，大人也多保重，端午也快到了，平恩先祝大人安康顺遂，寿禄延长。”
世间孤旅，若有牵挂，便生诸多牵绊。
于我而言，只能踽踽独行。
少年身上好似总蒙了一层雾，看不真切。
初见时的冷意，或许是一种警示，平恩啊，你不能心软。
5.
次日晴光方好，风也和畅。
我所带之物并不多，出府时，老管家来送我，“姑娘真的不用大人准备的马车吗？”
我摇了摇头，笑着说：“不必了，在府上叨扰数日已是过意不去，这段时日来，多谢您的照顾。”
“姑娘客气了，日后还会返京吗？”
老管家身形佝偻，鬓边白发很是显眼。我踏出府门，对他叉手行了一礼，“许是不会了。”
往前走了两步，身后的人忽然喊住我。
“姑娘不再等等吗？大人快下朝了……”
我望了眼熙熙攘攘的长街，车马喧嚣，还是往常那般热闹。
“不了。”
这是第四百日，我离开了国师府。
朝暮时岁皆有尽时，还是一只小朱蛾时，我便明白，时日不过须臾，殊途同归。
世人寿数长不过百年，百年之后，红颜消逝，入泥销骨。
这世间有人求封侯拜相，有人求姻缘美满，有人盼海晏河清，有人想去见所有大好风光。
我是个俗人，放不下过去，还是想去找从前的自己，此后若不能寻到，便往那山川异志所述的银川去，朝游北海而暮苍梧，去瞧瞧那方秀丽的山水。
小喜鹊同我一起上路，晚间行至一天女庙，夜色浓时，落了一场雨。
“平恩啊，你这一人去关内的银川，还不知要何时才能到呢？你就是自己找苦头吃。”
“我觉着挺好的。”
离了上京，我能感觉到，一直以来束缚我的枷锁似乎消失了，因而连带着心情都明快了几分。
庙宇外，闪电划破天幕，照亮了祭坛上供奉的天女像，神像残缺破败，朱漆凋落，唯有那双眼睛仍然保留着一如既往的悲悯。
耳边惊雷阵阵，心脏像是突然间被人攥紧，闷闷的发疼，这痛意不断扩散，瞬时蔓延至四肢百骸。
思维一片混沌间，我好像听见那只小喜鹊在着急喊：“平恩，小心啊！”
话音方落，我努力让自己清醒一点，耳畔陡然听到什么东西破裂的声响。
然而睁眼时，视线却一片模糊，只见的一团黑影正朝着我蹿来。
又是一声闷雷，等到视线清明了，眼前忽而冷光一闪。
那竟是，竟是……一柄长刀！
我心下一颤，知道自己躲避不及了，下意识抬手想挡，千钧一发之际，却见一只小小的身影撞了上去。
随后像是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溅在脸上。
我张了张嘴，发现喉间生涩，根本说不出话来。
黑影将手中的长刀狠力一甩，随后只听见什么东西滚落的声音。
心脏处的痛疼的我浑身发汗，没有一丝力气。
自己竟要交代在这天女庙里了么？
也似乎，就……只能到这里了。
迷蒙中，我好像……听见有人惊慌着唤了声“遂安。”
等待的疼痛并未到来，我反而落入一个冰凉的怀抱里，这怀抱沾着水汽，来人抱着我滚了个囫囵，堪堪避开那柄对准我的长刀。
耳边刀剑碰撞的声音令人心惊，小小的天女庙霎时皆是肃杀之意。
我止住呼吸，微微睁开眼睛。
还是那双琉璃色的眼睛，而这一刻，他的眼里是毫不掩饰的慌乱。
“没事吧？”他这样问。
仿佛又回到了花朝节上，只是那次没有刀光剑影，没有天女庙外这场淅淅沥沥的雨。
也没有……那只忘记了一切的小朱蛾。
耳边忽地又有了许多人的声音。
寒山寺上，红梅裙衫的小婢女一声声唤着“殿下。”
回环长廊间，十六卫们恭敬地叩首。
上京里的百姓们欢声笑语。
……
而后远山重重，逶迤宫阙间，那个着了身明黄色圆领袍小少年下了车驾，兴高采烈地奔过来，唤了声“阿姐。”
最后所有的声音又消失了，无边的寂静里，只有再平常不过的一句称呼。
“公主。”
那人音色淡淡，很谦卑地叉手一礼。
眼前明明灭灭，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在须臾间，所见清晰起来，成了面前这张生得有些女气的脸。
浑身都好疼啊，疼的我好像失去了所有感觉。
可方时听见的“遂安”，绝不是幻觉。
我忍着钻心的痛意，用力推开身前的人，退出他的怀抱。
忘却了的曾经纷至沓来，那一刻，我忽而明白，为什么次次靠近裴宴，都会有浑身发冷，寒意刻骨钻心的感觉。
永平二年的冬天可真冷啊，飘了漫天鹅毛大雪。
凛风不止，巍巍宫墙在仿若要吞噬掉一切的暗色中愈显寂寥。
“奉天令，清君侧！”
刀剑交锋，马蹄疾驰，长戟刺入血肉，叛军首领于宫门前这般高亢喊道。
血迹喷涌，化了地上的皑皑白雪。
而后雨水冲刷，浓稠的血迹下渗，融入漆黑的积水里。
城墙下并不显眼的暗处，少年冷眼看着这一切。
“陈遂安，现让陈子扶把玉玺交出来，我还能绕你们姐弟二人一命，不然你们姐弟俩就一道下去陪你们那短命的阿耶罢！”
“大越的君主合该由我来继任！你阿耶懦弱无能，高宗本是要将皇位传于我的！还轮不到钟子扶那黄毛小儿来当！”
雨声中呼喊不绝，兵器碰撞愈发响烈。
宫门下的齐王换了语调，望向暗处：“裴中丞还不动手么？莫非是因为长公主的提携之恩心软了？”
玄衣少年不言不语，眸色冷得像不化的冰。
那双骨节分明，往日里提笔绘丹青的手搭起箭，而后毫无感情地抬眸。
“殿下！”
身后小婢女的声音带了哭腔，原来箭矢刺入心脏是这种感觉。
眼前走马观花般，浮现出许多画面。
太液池边相互搀扶的阿耶阿娘，还有总爱跟在我身后，缠着要我陪同玩耍的六郎，贪吃的小婢女，克己复礼的十六卫，春深处的寒山寺……
影影绰绰，停在了太和五年，花朝节上，那个覆了张獠牙面具，着了身铬红圆领袍，于高台之上，跳了一曲柘枝舞的少年。
多可笑，弥留之际，脑海中最后停留的竟是方才毫不犹豫杀了我的少年。
6.
我叫陈遂安，字平恩，是大越那场齐王之乱中，已故的淮阳长公主。
太和五年，我遇见了一个清隽俊秀的少年郎。
少年谦和有礼，桃花眼温柔缱绻。
“某家在河西，父兄皆战死沙场，先前曾得罪过京中权贵，这才落入贱籍。”
“公主府还缺个翊卫，你可愿跟着我？”
彼时月尖如勾，辰星寥寥，他俯身，道：“某愿作殿下手中利刃，护殿下安康。”
少年不卑不亢地行礼。
我那时便想着，河西出来的少年应如朝霞，而不是人人厌弃的泥淖。
我也想他不必活得那么艰辛。
身上带着光。
至少，还能有几分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的影子。
“殿下想替圣人守着这大越盛世太平，殿下所愿便是某之所愿。”
是我天真，被这副温和谦卑的表象所惑。
从未想过，原来连相遇都是一场骗局。
鼻尖血腥味浓郁，痛觉似是从身体里抽离走。
兵器交接的声响恍惚间又把我拉回那个冬天。
冷光晃了眼。
身体比意识快了一步，我再次推开挡在身前的人，上前一步。
长剑刺中肺腑，我能感觉到温度在渐渐流失，没有第三次了。
也不知道那只傻喜鹊能不能等等我。
视线开始模糊，耳边有滴答的雨声，眼前的人似乎是红了眼眶的。
“裴宴，我阿耶欠你们裴家的，我来还了。”
“如若再有一世，愿你能做回那世人口中天纵奇才的裴家五郎，而我……再也不要遇见你了。”
7.
上京城出了件大事，那位人人艳羡的少年国师自除去齐王旧部后便向圣人请辞入了道观。
昔日国师府萧瑟凄寒，唯独那院里的海棠一岁一岁开的烂漫。
府中仆从早早便遣散了，冷冷清清。
少年君主坐在亭里，尚且稚嫩的脸上带了不怒自威的气势。
“国师行一次君臣大礼罢，不，该说是裴五郎，行一次君臣大礼罢。”
裴宴看着这张脸，缓缓下跪，匍匐到了地上。
“你当日平叛有功，朕封你作国师，也算是给了裴家一个交代。如今你辞官，是怕待在上京，我会要你偿命么？”
帝王的声音染上恨意与愠色，“阿姐去了两年，你现在还当朕什么都不知道么！”
青年维持着方才的姿势，不曾抬眸，“臣这条命，圣人想要便拿去罢。”
“朕不要你的命，朕要你活在世上，日日受那剜心之苦！”
“陇右的血蛊，滋味不好受吧？”
青年冷冷淡淡，不置一词，额上却是发了汗。
帝王身侧的内侍俯身对着他耳语一番，少年起了身，不再理会地上狼狈的人。
“看着他，别让他跑了。”
“是。”
秋日来时，海棠落了叶。
上京贵女倾慕的人早就没有了从前俊朗的模样，如这院里的枯枝。
裴宴许久都不曾想起记忆里那个一袭青绿衫的少女了，但好像又每日都记得她。
有时眼前会突然出现公主府里她吩咐人折下海棠花的模样，有时是在廊坊间，她同他招手，浅笑着叫他来尝新酿的梨花酿。
夜里灯火暗了，便会想起那年花朝节，她望向他时，眼里带着光的样子。
“你现今是长公主府的人，在外若有人欺负了你，尽管来告与我听，我绝不会让你受折辱。”
她不知道，这折辱便是陈姓皇族给的。
父兄死在沙场，草草裹尸而还，裴家阖府流放。
女眷死在途中，昔日河西节度使家的荣耀被人扔在泥里践踏。
于是后来，城墙之下，齐王撕碎了与世无争的面具。
他射了那一箭，然而松手的瞬间，他便后悔了。
少女像折了翅的蝶，倒在了飞扬的雪中。
生平第一次，他干涩的眼中，泪水大滴大滴坠落。
心底呼啸着，空了大半，撕裂了的疼。
他是真的悔了。
她被葬在皇陵，他连祈求原谅的机会都没有。
她喜欢西府海棠。
于是他在府中种了满院，满手的伤。
听说寒山寺有一檀明大师，心诚求道，能求得来世。
寺前三千阶，无有杂念，挚意至灵。
他独身一人，一步一叩首，在那里亲手燃了一盏长明灯，而后每月十五上寺，从无忘却一次。
“爱不重不生婆娑，念不一不生净土。”
这是那位大师说的话。
他明白的太晚，后来再见面，也没能护好她。
她好像每日都不开心。
重活一次，她忘了许多事，包括他。
他不敢再奢求，唯愿她安康，也愿意放手。
此生远远陪着就好。
可他终究没能留下她。
他曾无数次想，若他还是当年裴家盛名在外的五郎呢？
那他们的故事一定不是这样的结局。
花朝节他随父兄入京，见到了宴席上清冷温柔的长公主。
未及弱冠的少年郎对上京城的明月一见倾心。
等到数次上阵御敌，打得白氐节节败退，不敢再来犯，他足够撑起河西的荣耀时，便向圣人求娶。
他们故事的开始会像夏时的风一样，温暖和煦。
故事的结尾也一定很美好，他们会在年轻时踏行十关百州，见遍大好河山，两鬓白发苍苍时，会在上京赏雪烹茶，儿孙绕膝下。
她问:“裴宴，你是何时喜欢上我的？”
他会不厌其烦地答:“花朝宴席上，臣对殿下一见倾心，再难抑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