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式的电灯泡吊灯从天花板上坠下来,两只绒绒的飞蛾缩着翅膀,静静地停靠在白炽的灯泡上。电灯是在闻黛进门后才开的,钱桐想省电费,她知道。

    钱桐和他妈妈钱艳住的房子还不如闻黛从前住的别墅一间厕所大,这所房子里唯一一处被四面隔起的是厕所,也可称浴室。被迫开放的厨房挤在厕所门对面,钱桐正手忙脚乱地站在灶台前,他端着杯子的手都抖,把才烧开的滚水往里倒,烫着了自己也缩不得——有太多时刻他都缩不得。匆乱地又混进大半净水器里流出来的冷水,他窘迫地握着杯子走到正坐在椅子上的闻黛身前。

    “闻黛姐姐……你喝吗?”

    男孩子是清秀的,可太瘦,显得眼珠有些突,黑亮亮的在闪。

    闻黛接过他手里的杯子,低头啜了两口,而后呈出抹温笑放在脸上,“喝啊,小桐给我倒的水怎么能不喝?最近这段时间还好吧,如果又看见了什么东西,我再帮你下个咒。你妈妈呢?”

    杯子放在窄长的木茶几上,碰出声闷响。

    “去洗衣服了,马上回来。闻黛姐姐……你今天是不是碰到什么事情了?你眼睛是红的。”八字全阴给钱桐带来的不仅有纠缠不休的亡灵,亦有超乎常人的敏感力,单薄的眼皮下是他浸着关切的眼仁,搭在草绿色的微微变形的T恤前的手正搅着衣摆。

    无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眼角,闻黛的鼻腔里蹚出声轻笑,她举目睐向钱桐,抬手拍了拍自己身旁的位置,“小桐的观察力真不错,来,坐过来,姐姐有个问题想请教请教你。”

    钱桐拖着步子过去坐在闻黛右首处,他扭着脖子看她,手指挑着自己腕上的铜钱。

    闻黛把后背仰在椅背上,一条胳膊软塌塌地搭上了钱桐的肩膀,她低了低睫毛,轻声道:“当我们身处绝境的时候,该不该背弃自己的初心呢?一个人,她独自咽下了很多苦,磕磕绊绊走了很长的路,从没错过一步,但她依然没看见希望,于是她试探性地向错误伸出脚,结果一直对她不管不顾的命运突然出现,把她得到的夺走,让她又归置绝境,一路上点过的灯都白点,全灭了,付出等不到回报,企图走歪路却被迅速惩治。小桐,你说她该怎么样呢?”

    “这个……”钱桐仿若是嗓子突然哑了,他怔怔地对上闻黛的眼睛,那是双绝望的眼睛。好半晌,被粘住的嘴唇才再度张开,“闻黛姐姐,不要背弃自己的初心,否则就算最后达成所愿了也不会好受的。或许惩治是在提醒她,提醒她不要让未来的自己后悔,付出不一定有回报,但她走过的每一步都会留下脚印,点过的灯不会灭,灯会记住她;她只需要继续努力地朝前走下去,也许下一步,就能一脚踩中希望。”

    枯瘠的手攥住了闻黛的,青稚的男孩子居然能让眼睛里露出定若泰山般的光色,闪去她眸底。

    搭在钱桐嶙峋肩上的手蜷成拳头缩回来,她与钱桐那双清明的眼睛相视片刻,方始笑道:“哎——我们小桐真是长大啦。”

    半掩着的铁门嘶出刿耳的“吱呀——”,同时伴有铁片刮擦水泥地的摩擦声,咚一下的闷响后引进了从门外走来的钱艳,女人的头发才到能扎的长度,被小皮筋束成小喇叭在后颈上,完整袒露的脸与钱桐有三分像,更像奶奶——干土色的皮肤,皲裂出皱纹,憔悴与生命力并存,前者是贫窭给的,后者是为孩子降生的。

    “钱艳姐,今天还好吧?”闻黛直起身。

    她单手搂着大红色的塑料盆,抵在腰腹处使那一片布料都濡湿了,挤脚进来后她又用脚后跟把门给关回去,瞅见从椅子上起来向自己问好的闻黛,忙笑起来点头道:“诶,早上生意还不错,回头客不少嘞,也是多亏了小妹你提供的建议,否则我还真是想不到能去校门口摆摊,也想不到我做的烤冷面和鸡蛋汉堡能被那么多孩子喜欢,烤肠卖得最好。”

    装着衣服的塑料盆被钱艳放在木茶几一角,她擎手拽着挂在门口钩子上的毛巾擦了擦手,既而走去闻黛身畔,紧攫住闻黛的手颤动了几下,躬低的脊梁与仰举的泪目配对,“实在是谢谢你,小妹,你真是我们家的恩人。如果不是你,我真不知道我和桐桐该怎么过。八年前孩子他爹意外去世,又正好赶上桐桐急性肺炎,烧到了四十一度啊,又神志不清的,我当时……绝望,真是绝望;那头人说赔三十万,我哪儿有心思管那么多呢,桐桐熬不起,打官司我一没钱二没时间,只能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浑浊的眼流剔透的泪,闻黛从口袋里摸出纸巾为她拭泪。

    钱艳给闻黛一种祥林嫂的观感,哪怕这段事迹自己已听过数次,钱艳也说过数次,但她仍是要不停说,眼泪每一次都有。

    “孩子他爹生前的什么兄弟,跟那公司的人一块儿来,他跟我扯什么:‘哎嫂子,我要是知道钱正现在爱喝酒,我就不喊他了。’根本是放屁,孩他爹喝不喝酒我能不知道吗?但是没办法,一点办法都没有,他们说桐桐等不起,给我看劳什子《项目分包合同》,告诉我工程被外包给了个包工头,想要告都没办法,包工头已经跑了;那狗屁兄弟以前还来过家里吃饭,那会子却说是包工头缺人,他念着和钱正的情意才介绍活儿,说什么要知道是这样的结果他也不会叫,现在他两头难做……”

    闻黛扶着抽泣的钱艳坐上椅子,搭在她胳膊上的手拊循着,耳熟能详的过程不需自己再发问,钱艳只不过是想把肚子里的怨气再往外倒倒。

    她给钱桐使了个眼色,低声道:“再倒杯水来。”

    充当倾听者次数最多的钱桐在看见母亲落泪仍是会束手无策,得了闻黛的指拨,他诶一声便促忙去倒水。

    “孩他爹生前就接点零工散活,不给自己空时间,成天拚命了似的去挣钱……哈哈,聪明反被聪明误,以为接散活能赚更多,这下好了,命都丢了。一条人命,一个孩子的爹,三十万。”钱艳的脖子是微微歪着的,折断了颈椎的木偶,散焦的眼睛不知道在看几多年前。

    闻黛从赶回来的钱桐手中接过水杯,她把杯子递到钱艳手里,“姐,先喝些水。”

    “没办法的,在资本面前,你我都是只能躲在碎石子儿后面的蝼蚁,想要翻盘,只能让自己成为资本。”她攲在椅背上,手从水杯上脱离,缓慢地滑落在大腿上。

    涩味的水滚过卡着的倒流来的鼻涕,钱艳往下咽了好几口,她用手背揾去眼泪,转过眼睄着闻黛,“小妹,你现在咋样了?有点儿头目没?”

    闻黛举起手抓了抓头发,散下来的发丝和愁闷的神情相搭称,叹息从喉咙里出去,“这事说来话长,本来是碰上了个能让我借借势的富婆,但是她儿子有点奇怪,我没办法看透她儿子的命格,只能看个百分之四十吧。之后我再碰碰运气,那些个有钱人信佛信命理术数的不少,我在寺院多晃晃,平时在网上直播的时间久一点,总能碰上助推器的;能搭上线就搭,搭不上……我硬搭。”

    -

    上天是个小气鬼。

    差点劈到闻黛的那道雷令南广寺人流量暴增,然而她一连几天都没能蹲到可做她助推器的人。想要再遇到一个齐雅,如浪里淘沙。

    不如索性让沙冲向她。

    窗帘仍旧是封紧了的,唯余从顶部孔隙溢进来的白光,电脑屏幕吐出来的光线打在张仅掌大的脸上,浓墨重彩的五官必然不是女娲随手洒的泥点子能塑出的。闻黛单手支颐,虎口把脸颊肉往上推,挤得桃花眼的眼尾处上飞,玄玉瞳微动,视线从直播间新进的观众ID上划过,复又停落在弹幕上。

    观众仅有个位数,连弹幕框都在上演着寂寞。

    “刚加粉丝团的可以提一个问题,把现居地和名字私信给我就OK,不需要生辰和照片哈,主播比较强悍。有需要可以加主播左上角小地球咨询,或者你们有什么想聊聊的也可以提出来,能解答的疑问我知无不言。”闻黛的嘴成了自动组织语言的机器,她那对瞳子越来越空,神游天外的状态炳然易见。总觉得自己成了被迫营业维护顾客的底层艺伎,像站在二楼摇着手帕喊官人我什么都会。

    【可口可乐最好喝:已加粉丝团,想问问他喜欢我吗】

    虽说早知卦单通常五成都有关情爱,但闻黛依然觉得喉头哽塞,总觉得傍富婆遥遥无期。她握住鼠标调出私信页面,只一眼的扫量即让信息萌生:“你问的这个他,个子一般般,一米七五左右没错吧,皮肤比较暗,健身,家境就普通人水准……他喜欢你啊,是喜欢的,只不过喜欢的不止你一个,他比古代的才子皇帝多情,见一个爱一个,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而且他现在是有女朋友的啊。你家里条件可以的呀,人也优秀,你喜欢他干嘛?你喜欢扶贫吗?”

    【可口可乐最好喝:我去,老师你好牛,信息都很准[大哭]我知道他不好,但就是忍不住喜欢】

    【可口可乐最好喝送出飞艇×3】

    耷拉着的眼皮来了精神,闻黛托腮的手撤了下去,她登时坐直了身子,紧盯着直播间上覆盖的礼物动画。飞艇在翎视上的礼物里价位排第二,一个一千,而这位刚被她定性为恋爱脑的可口可乐激推居然一口气给她刷了三个。

    嫌自己钱不够是一回事,陡然间收到出乎意料的礼物又是一回事,闻黛稀奇地升起了受宠若惊的感受,握着鼠标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鼠键,格式化的感谢出口时卡壳了一下:“呃……谢谢‘可口可乐最好喝’送出的飞艇,可以加一下左上角的小地球哈,以后有什么疑问可以直接找我。”

    【可口可乐最好喝:老师真的很有实力,会一直支持老师的!再补一句,老师你好美】

    【白天不起晚上起:我也觉得老师好美!!已加粉丝团,问问这次省考有没有机会】

    【婉安:加粉丝团了,想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工作】

    【……】

    有这位可口可乐激推给闻黛送的飞艇,直播间的热度升了不少,一开始不超十人的观众骤增为上百人,除却有需要而提问的粉丝外还有不少单纯因为她的脸而关注的。

    “不着急哈,咱们一个个来……”

    然而高热度势必会让质疑声诞生,被举报的概率同样骤升。

    从前就有直播经验的闻黛早练成老油条,她精确把握着词汇,至于那些将她评定为迷信神棍的言论则通通拂去了她的视野外。

    “省考可以的,不要懈怠,你命里带官。找工作的,你要先动起来,你待在家里怎么找工作嘛,让工作上门找你强制爱吗?主动出门,不出七天就会找到工作……”正当她说得喉焦唇燥时,余光却猝然捕捉住滚动的弹幕屏上腾出的一句话——

    【用户1385:在寺院骗不到人了就跑网上骗?还以为你会改过自新,没想到是贼心不死,举报了】

    闻黛霎时明了了他的身份,除了陈斯辙不会有别人。

    这厮真是她命里的煞星。

    原本想视若无睹继续解卦,但耐不住观众里有人被他的话攫取了注意,追问的弹幕积少成多,质疑与抨击形成足以覆没一座城市的浪潮。

    而罪魁祸首还在鼓动滔浪去涌。

    【用户1385:勉强算认识,她线下在寺院门口骗了我妈,前阵子我才把她骗的七千块追回】

    理智的枷锁从身上跌落,眼瞅着他在弹幕框里接二连三的抹黑,闻黛忍无可忍地吼出声:“你他妈当律师的监守自盗搁这儿诽谤是吧?你要我说几遍?我要是当时没说准你的信息,你妈能主动给我钱吗?那七千块我也还给你了,法事就当我白费力,你现在又阴魂不散地来搅和我的生意你什么意思啊?如果我说得不准人家怎么可能会为我付费?你能不能带着你狭隘的眼界和心滚远点啊混蛋!”

    可惜她才骂完,直播间便倏地一黑,平台的审核为她附上一则“亲切”的警告:

    您的直播间因使用辱骂词汇、传播不实信息被强制中断,直播间封禁24小时。

    “艹!”闻黛气得把鼠标给摔出去,后背猛地砸到椅背上,她顶了顶腮帮。

    既然他要做得这么绝,非断人前路不可,那她也只好以牙还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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