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安眉眼稍动,噙上一抹淡笑恭敬回道:“正是。”微一顿,又添了句:“五殿下音音细韵宛若天籁,不想记性也这般好。”

    日光染叶,如坠碎金般倾洒向他缓步而来的肩头,似粼粼波光浮入林间为他镀上潋滟风华,苏烬绝闻言低笑道:“非是我记性好,不过是缘逢知音忽感共鸣,这便——”神色愈发低醇,“怦然心悦,难以忘记。”

    他于林畔停下,相隔数步却不再近前。风簌簌划过枝头,留得一袭静默,半响,他随手拈下一截细枝,漫不经心地信手一挑,枝梢直点万安紧攥的掌心,万安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一惊,手一松,一粒青色小石子自指缝间猝不及防滚落,“嗒”的一声跌磕地上。

    他随即弯腰捡起那颗石子,握在手心浅浅摩挲了番,似不经意掠过她一眼,眼中春水浮漾的笑意更深,自言自语道:“怎的先前未发觉这里的石子如此玲珑。”

    万安定了神,将一丝不悦隐藏,正色道:“臣女受命前来助五殿下编排重阳宴之舞。金风渐近,佳期仅余一月,当趁早绸缪。舞娘遴选、曲目演练、服饰配备诸多事宜,还请五殿下示意。”

    她一口一个五殿下显得恭敬又疏远,苏烬绝摇头瞬息不动声色黯了神情:“不急,重阳佳节还余一月,不妨安住当下养精蓄锐。”他微笑道,似全然不将此事放于心上,“何况以卿之才,本殿下相信,纵然三日为限,你亦可铸就一曲惊鸿,明日之愁何须今日扰心?”

    不等万安辩解,他早已扬袖唤来一旁恭候的侍女,吩咐道:“且带万娘子到昨日腾出来的偏殿休憩。”复又回身温言,“这些时日还得劳烦万姑娘暂住偏殿,偏殿虽简事事俱全,地处清净也不会烦扰到娘子,等月华殿收拾完毕,再叫人带你搬过去。”

    “臣女谢五殿下。”万安顺势垂眸应下,神色平淡如水。

    苏烬绝依旧笑染双靥,将那颗小石子往手心上垫了几下,这便飘飘然离去。

    初次交锋,这位五殿下倒对认知音一事得心应手,万安在侍女的引领下往偏殿缓步移去。九月桂怒放,云外飘天香,神思同嫩黄垂珠一道绕在曲径迤逦上,偶有黄莺掠过,惊得金玉纷坠,沾衣带,浮香碎影,足下便生秋,遂又忆起正殿名——漱玉轩。

    不自觉心下暗叹,名字倒是风雅之极,人若是风流至极,倒也不是完全不搭,至少还都沾了个风。

    或是,疯。

    不急?横竖交差者是我,你何急之有?

    三日?何不直言三时辰足矣。

    这下心里埋怨,步履已不知不觉停在了偏殿前院的青石路上。

    偏殿确如苏烬绝所言,甚偏,偏离主殿,偏安一隅,倒是世外桃源自带番清雅,万安环顾,院中除了一池两树一桌两椅别无其他,当真寡淡如水,与他本人脾性竟全然不符,遂惊讶问道:“此间偏殿,可是五殿下素日待客之所?”

    侍女思后摇首:“奴婢不知前事,自奴婢入府起,但见庭阶寂寂,从未见何人往来。昨日方得令,这才清扫迎客。”

    万安没再追问,视线从青石路一寸寸往上,最终落至门槛处。

    朱漆雕花门半掩,一只橘色肥猫大摇大摆从门里走出,立于槛前,举起爪子细细舔舐了下,又满足地眯起眼,侍女匆匆跑去赶,那只肥猫却立时跳开,沉重的身子一跃,竟娴熟地钻入草丛,一溜烟没了影。

    门被推开,光霎时从万安身后涌入,亮堂室内,窗前悬着竹帘漏出细碎光斑,内饰陈设果然简而不陋,墙面挂着一幅寒梅映雪画,枝桠横斜厚载雪,梅花细腻却韧,寥寥几笔却将寻常之景描绘得如此栩栩动人,整体瞧上去极少霉点和虫蛀,若是多年未得保养,当真只可谓纸张甚好,凑近细品才察右下题着一行小字“梅花香自苦寒来”,用的行楷,笔锋恰到好处墨色深浅有度,可惜没落款。

    一尊青瓷香炉置于画前案几,一阵沉香袅袅吐开,随风摇至床榻前。

    素色锦衾铺于床榻之上,薄薄一层触手生凉,似浸染了月华。

    事事俱全,一窗一榻一案而已。

    万安抚上锦衾的指尖一颤,迅疾将面上一层翻开,中心赫然绣着一朵大红牡丹花。

    果真表象不可信。

    侍女在一旁忙作解释:“这床锦衾是殿下昨日特意命人备下的,选得是上等的丝绸,质地软和光泽度好……”

    “给你好不好?”万安心生无奈,这大红牡丹孤零零一朵藏于素色内里,连个相衬之物都没有,刺得她眼角跳动。

    侍女小脸一红:“奴婢可不敢,这是给万娘子的,殿下甚满意,还说……”

    话音戛然,话中人已至。

    苏烬绝跨过门槛,又懒懒抱臂倚上门扉:“如何?本殿下亲自为你挑选的,这缠枝牡丹纹样,正合你昨日百花宴上绝姿,以做留念,可还欢喜?”

    万安端正姿态,唇角一抽:“五殿下的品味真是……”

    苏烬绝斜眼瞧她,勾起一丝淡笑,清风越过廊下,拂动清风少年几缕鎏金发丝,竟染得黑黢瞳孔愈加深邃,甚有令人无所遁形之意,清风少年偏也不急催,好整以暇静等她的回答。

    万安咬牙一忍,搜肠刮肚终于翻出赞叹词:“超凡!委实令人耳目一新。”又趁他笑意加深讶然问道,“五殿下这是?”

    “无甚要事。”苏烬绝径直入内,将端在手上的黑漆描金妆奁盒搁下,“二皇子派人拿给我的,道是你素日的习惯。”又环视一圈,“顺来瞧瞧可有何物短缺,毕竟——”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你可是陛下钦点的贵客。”

    “恰巧缺一梳妆之物,暂且万事俱全。”她福身行礼,“谢五殿下。”

    苏烬绝满意点头:“你在此地安心小住几日,府内景致皆可徜徉,至于晚膳,已令厨下精心备办,会着人按时给你送来。”

    这罢转身,行至一半又补道:“唯东院荒僻,久未修葺不宜前往,勿近为妙。”

    “是。”万安目送他和侍女离去,反手就将那赤裸于空的艳俗红牡丹翻压,终究眼不见为净。

    苏烬绝走后,偏院霎时冷清,她移至案前,指尖轻抚精致的妆奁盒壁,层层抽开,目光却越过美妆之物落在了最底暗层的小块墨条上。立时阖上,心下了然。

    也不知苏烬绝可曾瞧出什么端倪,是否起疑,安分为先,待过几日再寻个由头回趟燕王府,现下,先探一探路熟知一二。

    万安沿途而返,换了岔路,迈向紫檀为栏的曲廊。

    九曲回廊的阑干上雕刻着各色美人四季图,团扇侍女扑蝶图、采莲女碧池捞荷图、银杏、雪林,步步移景,抬眼望去,廊下尽头处还悬着鎏金鸟笼,里头养着能说道的绿鹦哥,她走近才惊觉那并非真鹦哥,不过是以铁丝为骨、棉花填肉染色而成的仿真鸟,外披了件稠帛制的披衣,连毛发都惟妙惟肖,如此出神入化,竟不自觉多留了一会儿。

    她痴迷间,忽觉群裾微沉,垂眸一愣,俯身将橘猫揽入怀。橘猫先是往她怀里钻了钻,俄而挣脱开,利落地蹦向一阴影处,行不数步又驻足回望,见她款款跟上,方又自顾自前引。

    万安在一假山前停下,几挂银瀑自顶飞落,途穿半山腰的四方亭,将缠于亭柱上的紫藤老根冲入湖中。湖心立着几只青玉雕神兽,活泉忽自一只位列“末时”的神兽口中喷出,于半空瞬息化为云雾散开,震起几片落花,化了四周隐隐布着的鲛绡纱,如多重之色花瀑。

    顷刻间清透之气散开,抿一口入鼻,浑身舒畅,若是心情郁结想寻一个倾诉之所,那此地怕是闲情雅致绝处之一。

    不过,万安眯了眯眼,这高逾三丈的假山中位处藤蔓遮掩,大抵便是有什么暗道。

    她就势扫了眼地势,从湖东绕去。

    本意只想寻一缺口入暗道,不料竟得见苏烬绝口中的东院,万安在一野草凄凄之地顿步,但见残垣断壁间蛛网悬丝,不过一片荒地一场凄凉,正欲抬步离去,忽闻仙乐若有若无幽幽飘出,散杂几声女子低笑,靡靡若烟。

    是于——凉荒东面的铁门之后。

    她心生疑窦,凝思细听,又几声莺莺细语。这便轻脚过去,又素手轻推开铁板锈迹的大门。

    一声“吱呀”,灯火煌煌,满目旖旎。

    若说门外荒无人烟,门内便是锦绣天地。

    琉璃宫灯高悬耀得满堂生辉,数十舞姬赤足翻飞于昂贵地毯上,腰缠金锁,腕戴金铃。而他,那位曾义正言辞道“久未修葺”的五皇子苏烬绝,墨发半散神情迷离,正执一盏葡萄酒斜倚高座,单手支颐笑逐颜开。

    她推门而入的刹那,他侧眸与她视线交汇,如此神态自若,万安竟看不出他有半分波澜和不自在。

    她僵立门前,悄然于裙侧蜷指,这般荒唐景象,她还如何交待。

    反倒是苏烬绝率先起身,执杯朝她走来:“本殿似乎跟万小姐说过。”葡萄酒的醇香倏然逼近,他哑音低笑,广袖拂过她腕间,“东院,勿近为妙。”

    尾音勾出几分醉意,他却从容牵起她的手对堂内笑道:“这位便是陛下钦定的教习舞娘,重阳宴舞还望诸位用心。”

    咫尺之距,万安的目光划过他衣襟上的胭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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