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满地,残阳如血。

    卫国夯实的官道上,两侧陈尸;崭新的齐国战甲,崩解路中;由无数精巧的部件,千余道工序拼接的华美马车,被野兽啃食了一半,只趴在那里,杳无音讯……

    刀兵相向,寂寥无声。

    无垢一身华服,倚靠着半边礼车而立,一柄短剑挂在腰间,看着周遭走近的众人,虽身处旷野,却觉得十分闭塞,不由得感怀:“十余年前,许新臣卧薪尝胆,砥砺复国。而今我母国遭难,只是率兵驰援,就要被他赶尽杀绝吗?”

    “夫人向来渴望自由,便该把卫国的往昔放下,只要回返许都,王上定不会怪罪……”

    无垢顺着声音看去,便看到一群素衣武士中,混进了一点墨色。

    男子一袭玄色礼服,正立中间,像是白花的一株黑蕊。

    谋士,一个素日里向她称臣的人。

    而今傲然立在她这个“上国贵女”身前,无垢这才真正感受到了什么叫“礼崩乐坏”,倒不觉得有什么不该,只是觉得不太舒服。

    随即粲然一笑:“那你可知,我愿意放下的,才算得上逍遥。”而后一指北方,“那里,我不愿放下。你又凭什么给人卖命?”

    一件素衣不耐烦地抱怨:“磨磨唧唧,不痛快——”

    另一件附和:“就是就是,赶紧绑了回国,这荒郊野地的。”

    更多的素衣也加入到了骚动的大军。

    无垢一觉莞尔,对着墨色衣服问道:“军纪不严,是扣钱还是打板子?”

    众人顿时不言,只狠狠地盯着她,面容扭曲。

    墨色衣服扶额,对兵士的表现无可奈何,低声嘱咐闹事的去领军棍。这才走到前头,对着无垢行了大礼。

    王上可真是给自己找了份“好”差事。

    “你叫‘谋’是吧,‘野人’出身。”无垢淡淡道。

    “多谢夫人挂念,只是临行前,臣被赐姓‘许’,现在已不是野人,而是许谋。”许谋站得笔直,声沉势重。

    无垢微微愣住,竟有些失神:一个野人,从无姓之人,到如今也得了自己的姓氏?

    见无垢久不做声,许谋想起了王上的嘱托,感怀眼前人的命运无常,不由得叹息:

    “提及姓氏,夫人还是放不下吗?”

    无垢不想放下,就同北方的卫国一般,只是不想。

    她本姓卫,母亲取名无垢,可人降临世间,哪得一生清白无垢?

    无垢出生在卫地。此地尊崇礼法,号称君子之国。

    恰巧她喜好诗文,明礼守法,因此追求者无数。

    不独卫都,就连齐鲁之地也不乏她的才名。

    人言年少成名者,其后或命运多舛。

    成年礼时,恰逢兄长迎娶了齐国的贵女,双喜临门。

    那一日,无垢意气风发,满心期待地等着礼成。

    谁知父母都没有出席,族长在供奉着先祖灵位的祠堂前,在卫家老小的目光下宣示:夺去无垢的“卫”姓。

    正当无垢恍惚的时候,族长竟然请出族谱竹简,用刻刀一下一下地刮去她的名字。

    每一刀,都好像刮在了无垢的脸上。

    无垢冲上去阻止,却被人抱住,挣扎不开,只一味哭喊。

    族长用他那往日里慈祥的面孔,冷冰冰地吐出一道命令:“从今往后,你便不再姓‘卫’;族里会给你找寻夫家,嫁与何处,便是何姓!”

    嫁与何处,便是何姓?

    无垢像一只受惊的小兽,惊恐地点头。

    从那以后,家里的人便不再称她为小姐。

    也是在那以后,她家的大门也络绎不绝了起来,好似这里产出了什么精致的礼品:朝歌城的、齐鲁的、吴越的……她不知道哪家会是她的夫家,也不知道自己将被冠以何姓。

    家里人人都姓卫,那么不姓卫的生活该怎么过呢?

    无垢不知道,一日她推开阁门,便看到一人,听族里的几个小孩子说,那是许国的使者……

    想起这令她手脚冰寒记忆,无垢忍不住的瑟缩。

    公族世家,礼法森严。

    女子成年之前以国为姓,待到成年礼时便由宗族长辈操刀,执行“夺姓”之礼。

    自此以后,便剔去此人在宗族竹简上的姓名,以示分隔。

    女子便嫁与何人,便冠以何姓。

    礼法森严,不外如是。

    彼时彼刻,恰如此时此刻。当时一无所依的少女,就像现在身后空空的自己一样,面对来自同一片土地人,于谈笑间变更自己的命运。

    无垢觉得眼前的场景分外熟悉,就连时空也好似融合了起来:

    若干年前,一样的许国使者居高临下地端详她:“你叫无垢?”

    “是又如何?”无垢不喜。

    那人拍拍手,“适合做许国的夫人。”好似对这件礼品很是满意。

    自那以后,无垢做了很久的噩梦,只觉得平素里自己读的累累文字,竟是百无一用。

    意识恍惚之间,无垢听到现实中有人在警示自己。

    “夫人,可想明白了,还要负隅顽抗吗?”许谋小心地问。

    是许谋,卫国破灭,我要回去找寻失落的亲人,谁也不能阻我,谁也不能……

    无垢嘴唇放至齿间,狠狠一咬,血丝外渗,染红了一片,思绪终于回转。

    喃喃道:“你们为什么要阻我回国,我只要找寻亲人,如此就好。”

    父母还在卫国,兄弟姐妹也还在卫国,他们还活着吗,我要见到他们,一定要见到他们。

    只见许谋面露难色,不敢看她:“夫人,好教您知晓,朝歌城已经是一片废墟,卫地的子民也……”许谋顿了顿。

    无垢神经一紧:“他们怎么了?”

    “已在瓦砾中了!”

    “呵呵,骗人”无垢讥讽。

    “又是许新臣教你的骗局罢。”虽是这么说,扶着半壁马车的右手不由得紧紧一握,只觉得指尖刺入了车辕。

    许地的王公惯会骗人。

    那年卫君朔暴毙,新君赤不喜朝政,纵情享乐,独爱高洁的仙鹤,翩翩然遗世独立,不似人间之物。

    许国使者趁势献言,许诺献上仙鹤,换取卫家一女。如此卫君得享仙鹤,许君得享贵女,岂不是两全其美?

    “换!”卫君不假思索。

    如此便换了。

    无垢之后才知晓,人的命运,竟是如此不堪。

    许君位卑,名为“新臣”,比无垢大不了多少;卫国地狭,只管一县之地。

    幼时,许新臣眼见许国破灭,而今复国,意图与强大的卫国结盟。联姻,是必不可少的一环。

    而她就是极好的人选。

    那时的无垢,刚刚被夺去了姓氏,又对诸侯纷争的时代不甚了解,心门大开,只盼着有人可以依靠。

    来人看准了这点,许以承诺,一面夸耀自家公子复立许国,是当世人杰,一面恐吓她不接受会怎样的离群索居,孤独终老,加之族老相劝,父母不在,终于定下了亲事。

    卫国是当世大国,除朝歌城外城池无数,而许国,只有许都。

    若如此也便罢了,不过是听不得家乡的乐曲,能促成卫许结盟,对故土也是一个交代。

    可从她踏入许都的哪一刻起,便与卫地的亲人失去了联系。

    卫君不事朝政,惹得举国愤怒。

    之后又是给仙鹤封官授爵,国人只剩下哀叹。

    无垢的信送了一封又一封,全部杳无音信。

    终于在数天前,国人暴动,引得防务空虚,而事先得到消息的外族趁势入侵,导致偌大的朝歌城,华美的衣饰,雄伟的宫殿,全部付之一炬。

    一鲸落,万物生。可对鲸本生来说,无异于灭顶之灾。

    卫国破灭,往日里和顺的盟友纷纷化身野兽,扮做异族的模样,进入富裕的卫地,劫掠来了。

    无垢只带了一队兵士驰援,在这乱世,又能如何呢?

    所幸兵士们背负亡国之恨,奋勇杀敌,闯过层层阻隔,只是人力有时穷,临到了朝歌城外,就再也闯不过了。

    只是谁没能想到,给他们最后一击的,竟然是:

    “当世人杰,许氏新臣!”无垢咬牙切齿。

    许新臣表面上惋惜卫国破灭,发誓要报仇雪恨,私下里却派出人马,乔装成异族的模样进朝歌大肆劫掠,就连只带了一队兵士回国的无垢,也被长途截杀。

    无垢感觉分外凄凉,“当时你们骗得了我,换取了卫许结盟;而今卫国罹难,不思护卫也罢,竟背弃盟约,做起了趁火打劫的勾当!”

    红日西斜,给人群又添了一抹血色,她缓缓坐下,和家乡的半壁马车贴得更近:“所谓的结盟,竟结出个白眼狼来……”

    围着的一众兵士都是许国的良家子,听她这般轻蔑的话语,忍不住驳斥:“卫,亡于异族,与我家王上有什么干系?”

    有人戏谑:“亡国了,不去反思自家君王荒唐无道,反倒怪起我们了,没有道理。”

    也有人道:“就是就是,哪有拿许国的兵救卫人的道理……”

    无垢听罢,做终于恍然大悟,“原来我自始至终都是个外人,很好,真是很好呐!”

    许谋默不作声。

    无垢喃喃道:“在卫国时,到了一定年纪我便不再姓‘卫’;而今到了许国,竟也跟‘许’没有瓜葛了。看来不管是什么姓氏,总有一个高高在上的人,让你不能姓这个……”

    许谋思索片刻:“人生于世,合该遵法明礼,既然过去都是这么过来的,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差错。”

    是啊,年轻的自己也是这么想的,自己那时什么都有。无垢坐在半壁马车里,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出嫁的那段日子,而当初华美的车架只剩下半壁,或许在昭示着什么?

    左手颤抖地抽出腰间的宝剑,剑身修长,剑柄镶嵌着颗颗宝石,看起来既尊贵又有些秀气。

    许谋顿觉不妙,以为无垢要自寻短见。

    她却剑锋向外,直指许谋。先前咬破的红唇依然发紫,散发出惊人的气势:“好叫你知晓,卫地的人便是绝不束手就擒,卫国才称得上君子之国。”

    众人一时手忙脚乱,却是弯弓搭箭,直指无垢。

    无垢一步一步,逼近许谋。临近了,发觉这身穿黑衣服的许谋才二十出头,浑身绷得很紧,想来会有大好前程,只是可惜了。

    “还不动手吗?许新臣不愿来跟我当面对质,那好叫你们转达,就说我这前半生,逍遥惯了,所以受不得恁般拘束……”

    许谋一退再退,不解道:“夫人何必求死?卫国不在,你还是许国的夫人。”

    “只有战死的卫人,没有做亡国奴的卫人。”无垢毫不妥协。

    许谋退无可退,终于挥手下令,听见兵士引弓而发,再转身向南跪下,对着虚空中的王上高喊:

    “送,卫夫人——”

    呵呵,三五个人,到整出来万箭齐发的阵仗,小国就是好撑门面。

    无垢依旧带着一抹嘲弄的笑,一丝给别人,一丝给自己,剩下的尽归这无言的苍天。

    箭矢打落了短剑,穿破了华美的衣裙,打散了端庄的束发,无垢记得,这一头束发的本领,还是母亲在那个意义重大的日子教给自己的。

    她向后一跌,眼中一片血色,残躯又躺进故国的车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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