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记事起,我就对我的爸爸打从心底里害怕,只需他一个眼神,我和姐姐便噤若寒蝉,自觉的走到火墙边上,面向火墙罚站,这一站的时间长短是看爸爸的心情或者是爸爸睡觉的早晚,短则一两个小时,长则四五个小时,有时甚至只有等到深夜他完全睡沉,妈妈才敢偷偷的挥挥手,示意我们钻被窝睡觉,此时我们的腿都已经站的麻木了,但也不敢发出一丝声音,每一个动作都是小心翼翼,生怕吵醒他,我们娘三都不得安宁。

    罚站是我们姐妹最喜欢的惩罚方式,也是我们觉得最轻松的惩罚方式,要知道我们可是随时会被掌掴的,或者被筷子抽在脸上,具体我们犯了什么错才会遭到这样的惩罚,我不记得了,因为次数太多,多到像吃饭一样简单平常。

    我妈妈闺中的生活还是比较幸福的,姥爷是位老红军,经人介绍跟山东老家的妇女主任——也就是我姥姥相识相恋,两位老人伉俪情深,携手共度那些激情燃烧的岁月,不离不弃,每每听姥爷讲起他打仗时候的故事,都让我们这些小辈都羡慕不已。

    后来姥爷因为在孟良崮战役中受了重伤,不得不离开原部队留在野战医院养伤,伤好后原部队已经走远,他被分配跟随新部队开垦北大荒,所以姥爷一家山东人全都来到了东北。姥娘来东北的路程比较曲折,据说当时她抱着大舅,领着我妈,一路上不知道换了多少辆牛车驴车,姥娘时常跟我们感叹,幸亏她没有像太姥一样裹小脚,不然这千里迢迢的奔赴,真的难以想象。

    好在她老人家的一生没有错付,姥爷虽然是火爆脾气,但对姥娘是百依百顺,几乎没有红过脸,二位老人一共孕育了五个儿女,两女三男,我妈是老大,我姨最小,中间三个舅舅,家中也算人丁兴旺,按理说这样的家庭怎么会让人把闺女欺负成这样,原因确实也很无奈。

    据妈妈说是她和我爸是经人介绍认识的,爸爸是地地道道的山东人,山东出生山东长大山东当兵,他在家里排行老三,上面有两个哥哥,下面有一个弟弟,据说还有一个姐姐,因为家中太穷养不起,送了人。四个男孩儿都养得起,就一个闺女养不起,由此可见,我爷爷奶奶有多么的重男轻女。

    爸爸为什么会千里迢迢从山东来到东北,没有人跟我说过,但可想而知,大概是因为爸爸当兵时爷爷突然病逝,家中生活突然变得困难,比爸爸小很多的小叔不得已去给人家当了上门女婿。二大爷岁数不小了还没有娶上老婆,爸爸当过兵见过世面,不愿意就此埋没一生,当年闯关东的山东人比比皆是,所以爸爸便来投奔同样是当了兵后在东北落了户的我大爷,可能是应了那句话:理想很美好,现实很残忍。大爷虽然在东北落户,但生活也不富裕,没有办法养活这样一个25岁的大龄青年,当时的25岁已经是剩男了,所以,经人介绍,他跟另一个比他大了3岁的大龄剩女我妈妈认识了,跟妈妈结婚可以让爸爸顺利落户成为非农业户口,还能直接让姥爷给他买房子过上小康生活,所以在爸爸第一次去姥爷家的时候,爸爸表现的积极主动,热爱劳动,一看就是一个积极向上的五好青年,姥娘姥爷也被他的假象蒙蔽,这场注定要纠葛一辈子的孽缘就这样开始了。

    至于我妈妈为什么成为了大龄剩女,我也不知道,妈妈说是因为姥爷姥娘封建思想,不让她早早嫁人,还有一个就是妈妈比较挑,我见过妈妈年轻时候的照片,大大的眼睛,圆圆的脸蛋,黑黝黝的辫子搭在肩上,确实像她说的那样,是个十里八乡都出名的美人。至于我爸爸说的那就没法听了,不提也罢,总是两人一个属狗,一个属羊,一段狗扯羊皮的婚姻开始了,我姐和我就是这段婚姻的产物。

    我的家在黑龙江省佳木斯市郊区的一个农场里,直到很多年之后我才知道我们都是非农业户口,可是在我们这个方圆十几里都没有其他村庄的农场里,我们的主要生活来源都是靠着种地,每年种一季,有时种苞米有时种黄豆,跟农村的生活是一样的,那时的我不知道农村和农场这一字之差到底有什么区别。

    就是在这样一个脸朝黄土背朝天的世界里,我慢慢长大,妈妈慢慢变老。

    要说上天待我不薄之处,就是早我两年先送给我一个姐姐,让我在那些绝望难熬的日子里不是孤身一人。

    我姐姐跟别人的姐姐不同,这件事我也是在十多岁的时候才知道的,那个年纪的男孩子都开始变声,我姐姐的声音也开始变粗,同学们偶尔有嘲笑的声音,好在都是一个农场一起长大的伙伴,而且姐姐的性格开朗,人缘不错,所以那样的声音还比较少一点,等到我们离开农场去到总场上初中的时候,那些嘲笑的声音才变得此起彼伏无比的刺耳,那些人无情嘲笑的嘴脸让我既愤怒又束手无策,我想撕烂那些可恶的嘴脸,可又没有那样的勇气。

    对于姐姐的病,爸爸妈妈各执一词,但唯一能够统一的说法是姐姐一岁的时候生了一场大病,差点没救过来,后来爸爸和二舅半夜敲响了医生家的门,把医生请来医院,医生说了一句话——死马当活马医吧!

    就这样一岁的姐姐被打了一种叫做“独苗”的药物,终于起死回生,但姐姐也留下了后遗症,雄性激素过多,医生说孩子十岁的时候要带孩子回来复诊,但还是那个原因——家庭困难,就这样姐姐被耽误了治疗,成为现在的样子,好在我姐姐的性格比我开朗,不管怎样,她和我,都在苦苦支撑,将来长大后能离开这个家是我们活着唯一的盼头。

    其实,我懂事后,妈妈曾偷偷告诉过我,她在怀着我姐的时候,有一次因为做饭晚了,被爸爸用拳头打在肚子上。姐姐七个月就早产了,一出生,耳朵后面就有一个大包。后来爸爸为了生儿子,才准备要我,而妈妈愿意要我的原因有点像在押宝,她觉得如果生了儿子爸爸可能就会改变,毕竟,生我之前爸爸打她的理由都是姐姐,当然,生我之后,打她的理由更多了一个,不过,爸爸唯一改变的就是,妈妈在怀我的时候确实没有再打过她,或许他是害怕再打出一个我姐姐吧。

    当然,生完之后就另当别论了。

    当时的我是不被允许出生的,农场也是非农业户口,非农业户口的家庭不论男女,一家只能生一个孩子,生多了的职工会被降级罚款,所以,我妈是偷偷回到山东老家生的我,也就是我爸爸的家乡山东德州夏津县,那个在几十年后还住在生我的破土房子里有着奶奶的老家。

    生姐姐的时候妈妈是在医院生的,身边有姥姥姥爷一家人,生我的时候妈妈是在奶奶家土坯房里的土炕上生的,村里找得接生婆子,妈妈用一个星期的胸膝卧位纠正了之前检查出横位的我,在环境条件如此差的情况下生产。

    当我呱呱坠地,看到这个被多位“老中医”号脉说一定是男丁的我没有“把儿”,一家人全都冷了脸,奶奶更是声称要把我和远方表叔家的孩子互换,那一家生了很多男孩儿想要一个闺女儿,我们家我大爷家生了两个女儿,二大爷没结婚,我家又是两个女儿,所以想换换,最后妈妈不同意,然后此事便作罢了。

    因为我是超生,所以满月后,爸妈把我留在了山东老家,他们回到东北继续工作,我在山东老家独自待了五个月,当我妈妈孤身一人坐了三天两夜的火车从东北来山东接我的时候,看见重度营养不良加佝偻病严重到头都抬不起来的我和之前的白白胖胖婴儿判若两人,妈妈气的失声痛哭抱起我就离开了山东,再次坐了三天两夜的火车回到东北,在火车上因为她没有奶,也没有吃的,我在火车上饿的哇哇直哭,是好心人给了她鸡蛋黄和着水救了我的命。

    就这样,我回到了东北,也有了从小到大的名字——“多”,多余的意思,爸爸不止一次提起,他们是想要个儿子,没想到要了我这么个多。

    这可能是我从小到大极度自卑的原因之一,也让我形成了讨好型人格,对他人的看法过于在意,不会、或者说是不敢拒绝他人,生怕他人觉得我是个多余的,不喜欢我,厌弃我。

    生活还在继续,父母的战争却从未停歇。我和姐姐就在这样的环境下渐渐长大,开始记事儿。

    我印象中第一次跟着妈妈去离婚的时候大概是四五岁的样子,那时候妈妈跟我说带我去法庭跟爸爸离婚,我不太懂离婚是什么意思,只是在潜意识中觉得似乎这个名字叫法庭的地方可以让从这种地狱一样的生活中解脱出来,是的,是地狱,每天都提心吊胆,心惊胆战,担心今晚爸爸会不会喝酒,他喝了酒之后会不会又要打妈妈,会不会又要掀桌子,把家里所有能砸的不值钱的东西都砸一遍,妈妈的哭喊声和惨叫声夹杂着我和姐姐的求饶声,还有妈妈一遍又一遍的哭叫着姐姐的名字希望姐姐能救她,那声音刺耳的让我觉得可怕无比,可我们俩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一遍遍无助的哭着乞求着那个魔鬼一样的男人不要再打了。

    去法庭的那天很冷,我坐在破旧的小三轮里冻得瑟瑟发抖,颠簸了几个小时才来到总场的法庭,法庭在小小的我印象中就是一间小小的屋子,里面有一张宽大的光滑整洁的桌子,进门处靠墙摆放着一排沙发,爸爸坐在沙发上双手抱着头,一语不发,妈妈带着我在沙发的另一头坐下,宽大桌子后面坐着一位阿姨,圆圆的脸蛋,卷卷的短发,浑身散发着自信和高贵,她很漂亮,跟我那原本也有着不错的工作的妈妈年龄相仿,而短短几年时间,我的妈妈竟然像比她老十几岁一样憔悴,我不记得她看向我的眼神有没有怜悯,但我记得她那天说了很多很多的话,一直在劝妈妈不要离婚,说是为了我们俩。

    后来我才知道,这位阿姨已经传唤妈妈爸爸来法庭好多次了,一直在调解,希望这场婚姻不要破裂,而之所以我和姐姐能够来到这里,是真的走到了判决离婚的这一步,只差分割那为数不多的家产和我俩的抚养权,妈妈想要我们俩的抚养权,爸爸不同意。

    我记得小小的我被爸爸单独带到了外面,他用带着泪水的眼睛看着我说:“老二,你妈要跟我离婚,要是离婚了你就没爸了,一会儿法官问你想跟着谁,你就说想跟着我,这样你妈不舍得你,就不会跟我离婚了,你就还是有爸有妈的孩子,听到了吗?”他流泪了,抱着我,可我却感觉,那眼泪流到我心里是凉的。

    回到法庭内,那位女法官阿姨问我:“孩子,你爸爸妈妈离婚的话,你想跟着谁?”想必这个问题他已经问过姐姐了,答案我不得而知。可我的答案很简单,这句让所有孩子纠结万分的问题在我这里一点都不难回答。我说:“我想跟着妈妈。”那一瞬间,我没有去看爸爸,但我能感觉到他愣了一下,紧接着恶狠狠的瞪了我一眼,但是他没有像在家里那样爆发冲过来打我一顿,而是声泪俱下的痛哭,表现的自己很无辜,很失落,似乎他这所有的失落的受伤都是妈妈和我造成的。

    这场闹剧在我的印象中就这样落幕,妈妈和我又从姥娘家搬回了我的家,是的,搬回了我爸爸的家,他们俩又和好了,只因为爸爸在法院写下了保证书,保证以后再也不打妈妈,如果妈妈知道以后这样的保证书几乎能够摆满法庭里那张宽大的光滑整洁的桌子,甚至到后来,爸爸连保证书都不屑于写的时候,不知道她会不会后悔当时的决定,那样轻而易举的就原谅了他。

    不过,或许还有另一个原因迫使妈妈不得不原谅了爸爸,那就是“法庭”说,如果他们两个离婚,两个孩子必须一家一个,或许是我、或许是我姐会被判给爸爸,妈妈不能容忍我们任何一个孤零零的跟着爸爸,那样的生活她不敢想象。

    时间继续前行,我们依旧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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