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问我将军此生做过最出格的事情是什么。

    我的回答必定是发生在将军二十二岁生辰那天的事。

    将军生辰,上百名官员前来道贺,苏府的门槛在这天都要被踏破了,院子里人流如织,从早到晚一直没有断过。

    圣上的贺礼在辰时就送到了,是一株东海进贡的珊瑚,枝杈饱满,晶莹剔透。

    苏府上下所有人跪在院子中央,听内监宣读圣上贺词。待谢恩后,我和另一名小厮一起把这株珊瑚送到了库房中。

    将军对这种贺礼没有太大兴趣,之前皇上已经赏赐过很多了,这些物件在苏府并不稀罕。

    晚上苏府设了晚宴,邀请了许多名门望族、权贵亲众。

    当然,这些都是赵管家一人安排的,将军才没有心思去筹备这些。

    那晚,设宴厅内的歌姬、舞妓换了一批又一批,管弦丝竹声自开宴就未停过。

    将军坐在正座,器宇轩昂,嘴角挂了丝微笑,聆听着源源不断的贺寿词。

    一派欢乐景象。

    但我从将军的眉眼中得知,他并不高兴。

    不停有人上前敬酒,将军没有拒绝,杯杯回敬回去。

    我凑到将军耳边,小声道:“将军,有些过量了。”

    将军摆摆手:“不碍事。”

    窗外,明月高照,给厅内渡上层浅淡月光。

    推杯换盏间,将军已然有些微醺。

    他回头看向我:“陪我出去走走吧。”

    我跟赵管家对了个眼神后扶着将军走出了设宴厅。

    吹了会风,将军清醒不少,踩在鹅卵石上的脚步已然不再虚浮。

    园子里树影婆娑,风一吹,发出簌簌的响声。

    “今天吟月没有场。”

    将军只是陈述事实,他早已掌握透吟月姑娘开场的日子。

    我说:“是啊,吟月姑娘今天不唱戏。”

    许是那晚夜色太迷人,又或许是他了几分酒意,将军才会说出一直埋在心底的这番话。

    “阿辰啊,我真是顶喜欢吟月,一见到她我就欢喜,一听她唱曲儿,我在军营里的操累瞬间就没了。”

    “就和戏本子里写的一样。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今天是我生辰,我们去看看她吧。”

    我还没想明白将军生辰与见吟月姑娘之间有什么联系,将军便已迈着大步朝府门走去了,我只得急忙跟上他。

    就这样,将军扔下一屋子的宾客,带着我来了梨棠阁。

    将军走路生风,眉眼间是与刚才席间完全不同的欣喜与激动,失掉了往日的沉稳,嘴角止不住地上扬,倒像个毛头小子一样。

    走进梨棠阁前,我拦住将军:“将军,吟月姑娘不开场时,向来不见客的,无论谁来都没用。”

    将军沉思片刻后,朝着后院的方向迈开步子。“我有办法。”

    我怎么也没想到将军口中的办法居然是翻到吟月姑娘的房间里。

    将军身手敏捷,踩着窗棂,长腿一跨,几下就爬到了吟月姑娘窗前的梁上。

    我也不知道将军是何时掌握吟月姑娘房间位置的,我身手没有将军好,翻不上去,只好在下面等着他。

    中途将军的动作惊动了梨棠阁养的狗,我急忙向它掷出一块刚买的烤朱薯。

    狗上前大口一咬,被烫的也不再吠了。

    将军酒后爬墙的全过程,我看的是心惊胆战,生怕他一个踩空就摔下来。那可真就成为全京城的笑柄了。

    将军是怎么摔的?是夜里试图翻进吟月姑娘房间时摔的。

    城边的流浪狗都能笑掉大牙。

    所幸将军成功翻了进去,梨棠阁周遭并不安静,唱曲儿声、叫好声、嬉笑声不断,我听不清吟月姑娘是否被将军吓到惊叫一声。

    至于将军进到房间后的事,我都是听将军给我描述的。

    他翻进房间时,吟月姑娘正坐在桌前读诗,被突然破窗而入的黑影吓了一跳。

    待看清来人后,急忙走到将军身边,一张鹅蛋脸吓得煞白:“将军,您怎么从窗户进来?”

    将军笑:“我就能想到这一个办法了。”

    吟月姑娘突然想起了什么,到梳妆台前,弯腰从匣子中取出一副画卷。

    因为害羞,眼角有些泛红,薄唇翕动,轻声道:“将军,今日您过生,吟月没有什么好送您的,就亲手画了幅画,聊表心意。”

    将军接过画卷,有些诧异:“你怎么知道我是将军,又是怎么知道今日是我生辰?你不是向来不关心戏曲以外的事吗?”

    吟月姑娘眉目间似水波流转,声若蚊咛:“有心自然会知道。”

    将军拆开画卷,画中那人赫然是将军的模样。正骑在马上,弯弓射远处的鹿。羽扇纶巾,一身英姿飒爽。

    “吟月没有见过将军打猎的模样,只好按照想象作了幅画,还望将军不要嫌弃吟月的拙劣之作。”

    “我自然不会嫌弃。”似是觉得言辞有些强硬,将军又补充道:“我很喜欢,谢谢你。”

    吟月姑娘闻言,眉眼一弯,用帕子挡住嘴,轻笑出声。

    将军看的怔住了。

    用他的话说,吟月姑娘的眼里,就像是揉进了全京城的灯火,明亮若星,粲然无双。

    将军口比心快,等反应过来时话已经出口了。

    “我们一起去街上逛逛?”

    将军说完便后悔了,吟月姑娘向来深居梨棠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论谁也请不动她。

    没成想,吟月姑娘居然答应了他。

    “将军且待吟月换身衣裳。”

    “不急,我在后院等你。”

    说完,将军作势要从窗户上往下跳。

    吟月姑娘急忙拉住将军衣袂,脸上满是担忧:“您还是走正门吧,这样太危险了。”

    “孤男寡女,我若从你房中走出,终归会影响你的名誉,坏了你的清白。”

    将军看了眼窗外,我冲他点点头。

    “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说完,将军一个翻身,衣衫翻飞,从容落地。

    吟月姑娘趴在窗边,探出半个身子打量着将军,确定他无碍后才关上窗,更换衣裳。

    “将军,回府吗?”

    “我和吟月说好,要去街上逛逛。”

    将军脸上漾满笑意,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打了胜仗时,我都未曾见过将军像今天这样笑过。

    吟月姑娘出来时,我差点没认出来她。

    她换了一件鹅黄圆领袍,长发拢至腰后,眉间虚掩一黑色丝帛攒金丝抹额,手执一柄苏制竹骨扇,倒像个富贵人家的小少爷。

    “吟月出行,必得惹人耳目,只好略作乔装打扮。”

    将军歪头,仔细打量后笑道:“细看还是个美人胚子。”

    吟月姑娘目光绰绰,娇羞道:“将军莫要打趣吟月。”

    那晚,我捧着吟月姑娘送给将军的画卷,跟在他们二人身后,逛遍了整条瓦弄街。

    吟月姑娘对什么都很感兴趣,喷火、舞狮子、捏糖人、皮影戏,每一样她都要驻足看一会才肯走。

    钵钵糕、糖葫芦、辣子面、驴打滚,每一样她都细细品尝,眼睛里满是新鲜感,好像她之前从未吃过一样。至于吃不下的,就都进了我的肚里。

    将军呢,心思根本就不在逛街上,两只眼睛简直要粘在吟月姑娘身上了。人家看喷火时,惊讶地瞪大眼睛、张大嘴,将军就在旁边看着她偷笑。人家吃驴打滚在嘴角粘了黄豆面,将军也笑,然后伸手替她拭掉。

    我从未见过将军如此爱笑,如此温柔地对待女子。

    将军看她的眼神啊,简直就像个蜜罐子,甜的都快要流出蜜了。

    瓦弄街隐隐传来报时的钟声,每一声都如同锻铸宝剑般,钝钝击于心间。

    我说:“将军,快宵禁了,该送吟月姑娘回去了。”

    将军沉默地点点头。

    回去的路上,吟月姑娘抬眸看向将军,柔声道:“将军,这是吟月十六年来第一次逛瓦弄街,吟月今晚真的很开心。”

    将军眼眸深深,看着吟月姑娘,沉声说:

    “这也是我二十二年来过的最开心的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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