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吹拂,晚霞晕染,余晖在天际铺开一片深黄浅红。忽而一缕轻风拂过,携着杨柳落叶掠过湖面,腾旋于岸边一幢小楼顶层半开的窗扉之侧。

    华长安端坐一侧,眺望窗外风景,“若要给这京城中视野最佳之处排个序,这小楼当位列前三。”

    话落,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并未得到任何回答,他也不恼,又转头看向室内,“这楼里的摆设也一如旧时,倒是让人颇有些怀念。”

    依旧是长久的沉默。

    末了,他似是打量够了,目光绕了一圈终于落在了对面那人身上。不过那人恍若未觉,只是轻轻转着手中的白玉酒壶,看起来并不打算接他的话。

    “殿下如今可是京城里最炙手可热的红人,想必每日登门拜访之人定是络绎不绝。”华长安神色淡然,目光直直地看向对坐之人,“不然也不至于回京这么久才想起来与在下这旧友叙上一叙。”

    此话一出,对面那人轻笑一声,终是有了些反应。

    “怎么,这是怪本王怠慢了不成?”萧云起一挑眉,唇角笑意若有似无,“世人皆道长安公子聪慧无双,竟也会在此这般纠结?”

    “殿下说笑了,论聪慧,在下远不及王爷。”华长安眸光顿住,话锋一转道,“靖王殿下回京不过十余日便已搅得朝堂风向几变,各方揣测不断,然而处在风暴中心的殿下却依旧能够泰然自若,想来这其中定是有在下这般愚钝之人无法意会的玄妙。”

    意味不明的话音将落,萧云起转动酒壶的手蓦地顿住,须臾,抬眸看了过来。

    一双长眸漆黑如墨,静若寒潭的眼底却是腾起森森寒意,看去时只觉得脊背发凉,心底畏惧无所遁形。饶是华长安,片刻后也败下阵来。

    靖王萧云起,战场上杀伐果决的玉面战神,刚刚那般迫人的气势确非常人所能承受。

    片刻后,萧云起敛了眸,将视线落在了窗外。

    天色更晚,余晖散去,天边自山廓而起,色调由绛紫转为墨蓝。湖边挂起了盏盏灯笼,星星点点映入水中,遥望竟如银河坠入人间。

    “四十年前,华老不甘一身才华囿于方寸,遂背离祖训,孤身上京。一篇妙手文章,一朝名动天下。”萧云起语调低沉,随着轻柔的晚风消散在窗外,“但入仕之后,华老却不论官职高低,依旧秉持正道、为国为民,这才成了如今名满天下的天子之师,被天下读书人奉为楷模。”

    华长安眉头轻皱,不知萧云起为何忽然谈到这桩前尘旧事。

    不过萧云起也并没想要故弄玄虚,接着便说道:“世家大族中如华家这般聪明的不多,知晓朝堂诡谲,局势朝夕可变,遂只以教书为生,从不过分肖想。想来这般立世之道即便是远在京城的华老应当也不曾忘记,可如今长安公子入朝不过堪堪三载,为何眼界心性却已如那养于笼中的鸟雀一般?”

    话落无言,一室寂静。

    屋内未曾点灯,借着窗外朦胧的光线,二人就这么平静地对峙着。

    萧云起方才的一番话说得毫不隐晦,华长安自然听懂了,可奇怪的是他听后竟毫无反应,仿佛那话里说的并不是他。

    外头起了风,将窗子又吹开了些,华长安不知怎的忽然就笑了,垂头轻摇,再抬起时,只见眼中一片温润和煦,全然不似之前模样。

    “你还真是丝毫未变。”

    这话像是打开了一道口子,二人先前有些剑拔弩张的氛围瞬间消失殆尽。

    “有什么变不变的,天又没塌。”

    他语气淡淡,听不出什么情绪,但却让华长安一时笑意微敛。他看向萧云起,却无法在他眉眼间看出半点忧郁。

    “是啊,天又没塌。”华长安松了口气,“不愧是靖王,受教了。”

    萧云起没再说话,此话题也便就此打住。

    华长安起身关了窗,一边点燃烛台一边说道:“五年前你不辞而别,丢下了王府的一堆烂摊子,若非昌邑郡主上京来帮忙,恐怕等你回来,这王府已是连渣都不剩了。”

    “姑母肯帮忙我自然万分感激,不过即便没有姑母,我也有其他法子。”萧云起已经恢复了先前波澜不惊的模样,眉眼间流露出些许傲气,“怎么,你也要怨我?”

    华长安浅笑着摇了摇头,回身坐下,“起初确实不解,不过后来发现顾三也一同消失之后,我便知道此事没有那么简单。”

    “看来是本王眼界窄了,长安公子心中可是亮如明镜。”萧云起姿态随意了些,一手撑在凭几上支着头,神色轻松地朝华长安晃了晃手中的酒壶。

    “你就别打趣我了,洪峪之战确实疑点重重,你借守陵之机暗中查探倒也确实比留在京城要方便许多。”

    “这你可就说错了,我离开五年只是为了守陵,没那么多想法。”

    “你还想瞒我。”华长安皱眉,“五年前你离开时就什么都不说,如今好不容易回来了竟还要隐瞒,难道我就这般不值得你信任吗?”

    萧云起没有说话,只盯着桌上的烛火似在出神。

    华长安看他这样心中不由落下一丝沉重,“两年前皇后去世,执掌后宫之权便落到了淑贵妃手里,之后肃王一派便水涨船高,一路走到了如今能与太子殿下抗衡的地步。我知道你不想理会这些党派争斗之事,可是以你与太子殿下的交情,你觉得你还能置身事外吗?”

    桌上熏香袅袅,腾起一线轻烟消散于眼前。萧云起眸光沉了沉,稍稍错开了华长安的视线,“你想要我如何?”

    华长安觉得自己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有劲没处使,“不是我想要你如何,是眼下形势要你如何。”

    “洗耳恭听。”萧云起端起酒壶仰头抿了一口,看着毫不在意。

    “如今肃王一派势力日渐壮大,朝堂上倒是能够相互制衡。可眼下圣人的身体已是大不如前,若一味任由他们这样斗下去,且不说日后会两败俱伤,就是目前也已经是搅得京城不得安宁。你就说近日这桩旧案,背后究竟是谁在搞鬼你心里应该比我更清楚吧?”

    气氛凝滞一瞬,萧云起抬眸看他,眼神幽暗,让人一眼望不到底。

    不过华长安这次却没有躲避,迎着他的目光继续道:“一桩七年前的旧案突然被翻出来,真相直指北境不说,还牵扯出了贩马一事,其目的何在?虽说最后查到的结果只是罗玉坤私自在边境贩卖马匹,但这么敏感的日子,这么蹊跷的行事,这背后到底还有多少东西是没有被查出来的,此事我能想明白,圣人更能想明白。但他却任其发生,这代表了什么?”

    “萧云起,我不管你信不信我,接下来这些话我都要说。”

    “你离京五年,苦心筹谋为的是什么?为的是有朝一日能让当年真相大白于天下,而不是任由自己变得无情无心,成为主君手里用来制衡的工具。”

    话落,室内静了片刻。

    萧云起忽而嗤笑,“工具又如何,这天下士子汲汲营营,说得冠冕堂皇,可最后不都是成了皇权的工具吗?”

    “萧云起!”华长安猝然皱眉,沉声道,“慎言。”

    可他却只是弯了弯唇,毫不在意地仰头将壶中酒一饮而尽,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落在窗外,透过浓重的夜色望向漆黑的远方,声音轻得似在呢喃,“无妨,没人听得到。”

    窗外风起,卷起云雾遮住了月光,天地像蒙在了一层黑色薄纱之下,漆黑一片。

    华长安轻叹,知晓他心中仍旧有气,那心结也不是一时半刻凭他一两句话就能消解的,故而也只能暂时放下。他想着说些什么缓解气氛,结果就想起了出来时遇上的叶知秋。

    “殿下回京之后颇得圣人恩宠,倒是让京中许多勋贵蠢蠢欲动。我前些日子还听闻文远伯有意将自己的小女儿许给殿下,不知殿下是何想法?”

    他这话说得颇有些阴阳怪气,萧云起挑眉看向他,“他人不知也就罢了,怎么连你这未来大舅哥也将本王已有婚约之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华长安没想到他脸皮这么厚,噎了一下,“殿下这亲在下可不敢攀,至于那婚约,不过就是当年大人们的一句戏言,殿下怎就当真了?”

    萧云起双眼一眯,华长安立马感觉到了一丝危险,然而他却恍若未闻,端起茶盏饮了一口。

    “你是她兄长,心有不满,我接受。但我与她的事,我自会解决,还望你莫要插手。”

    -

    是夜,叶知秋拆了首饰,正打算去沐浴,却忽听余氏过来。

    “舅母,这么晚了,找我是有何事?”

    余氏年近四十,却保养得宜,一张鹅蛋脸依旧红润细腻,丝毫看不出膝下育有两个孩子。

    她牵起叶知秋的手,将她拉到梳妆台前坐下,“我前日去宝华楼,一眼便相中这套头面,觉得极衬你,你快看看喜不喜欢。”

    身后有丫鬟托着一只木匣走来,余氏打开将里头一套点翠头面展露在叶知秋面前。

    桌上烛火摇晃,温黄的光线落在那套首饰上,流光溢彩,绚丽夺目。

    叶知秋伸手抚了抚,笑道:“舅母向来眼光独到,看中的东西定是最好的。”

    “我看中的未必是最好的,要合适你的才是最好的。”

    她似乎话里有话,叶知秋看她一眼,让茯苓收下木匣带人退了出去,这才问道:“舅母是想找我说什么?”

    余氏见她通透,便也不再拐弯抹角,“我听长安说,你今日见着殿下了?”

    叶知秋料想她是为了此事而来,点了点头。

    “见过了就好。”余氏怜爱地握住她的手,“你也别怪舅母多嘴,只是如今他既回来了,这婚约迟早有一日是要摆到台面上来的。我来也是想问问你的想法,免得到时候那边提起,我们却无从应对。”

    时近亥末,夜深人静,偶有烛火轻响,摇晃着映出两道身影。

    叶知秋盯着桌上的烛火出神,一时没有说话。

    余氏轻叹,拍了拍她的手背,“这五年里他音信全无,可舅母知道,你还是放不下他,对吗?”

    叶知秋转头看向余氏,烛光在她眼里映出一点亮斑。

    余氏将她脸侧的碎发别至耳后,“你和你母亲的脾气一样,认准的人,想做的事,绝不会轻易改变。有些话虽然不说,但心里的主意比谁都大。”

    她说着,弯唇笑起来,“可我就喜欢你们娘儿俩这股脾气,当初就是因为我与你母亲意气相投,我们这姑嫂关系才能成为旁人羡慕不来的良缘。所以啊,你想做的事大胆去做就好了,你只要记着,你还有我们这些家人,无论如何我们都会一直在你身后,做你最大的靠山。”

    余氏的声音轻柔温暖,叶知秋恍然发觉眼前的面容在一片水光中模糊,她匆忙低头,眨眼间两颗泪珠滴落在衣衫上,晕开一小片痕迹。

    她听到自己闷闷的声音传来,“舅母,我想再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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