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侍卫走近,将两个孩子放在了地上。他们似乎睡了过去,呼吸平稳,面容安宁。

    曹夫人看着两个瘦了许多的孩子,顿时心如刀割,嘴唇颤抖,眼眶发红,却是干涩地流不出半滴泪水。她像是瞬间被抽去了所有力气,如一滩烂泥一般挂在绑着她的麻绳上。

    那是她的孩子,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从小悉心教导、爱着护着,盼望着他们成家立业,把他们视为自己的骄傲,可如今他们却要无辜遭受这般劫难,要她如何不心痛?

    曹夫人的眼中渐渐盛满了仇恨,抬眸的一刻,目光如淬了毒的利箭,“萧云起!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萧云起没回她,起身走到那两个孩子身边,垂眸从他们脸上扫过,“一个暗探却生了感情,甚至因此想要背叛,不知你那南楚的师父知晓后,会作何感想?”

    曹夫人一双眼睛死死盯着他的背影,凶狠的像是一头护崽的母狼。

    “若我没猜错,曹家宗祠底下的祭坛,是你为了解除身上的蛊毒而设立的罢。”萧云起回身看她,“南楚暗探皆是六七岁便被选中培养,入门第一天便会在他们身上种下蛊毒,你身上的少说也有二三十年了。”

    曹夫人怒目圆睁,胸口不住地起伏。

    “要想解此蛊,须得以阴年阴月阴日出生的十二岁女子之血灌养,日复一日,直到将全身血脉洗换干净,才能彻底摆脱毒发时的锥心蚀骨之痛。你将此事告知了曹振康,之后你二人便狼狈为奸,以严家父子做遮掩,三年间断断续续残害了数十名无辜女子,只是为了你能彻底脱离南楚。我说的没错吧,曹夫人?”

    “是又如何!”曹夫人逐渐没了耐心,情绪躁动起来。

    萧云起踱至她面前,“你想脱离南楚,想要一直陪伴你的孩子,可你有没有想过,你手上那么多人命,你的两个孩子还能活得安宁吗?”

    “你住嘴!”曹夫人怒吼,“你们大魏人惯会蛊惑人心,我自己做的事不用你来指手画脚。”

    萧云起神色一冷,转身走开,“现在我给你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好好想想,你是选那群南楚人,还是选你的孩子。”

    说罢,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地牢,留下曹夫人望着两个孩子的面容陷入痛苦。

    -

    乌云蔽月,树影婆娑,耳边隐约飘来远处的打更声,一慢三快的梆子敲过,才惊觉此刻已到了四更天。

    云擎在院外接了一只信鸽,拿下了绑在它腿上的信笺,好生安放好之后便回身朝着主院走去。

    主院书房里,只书案上点了一盏烛火,微弱的火苗被风吹得忽明忽暗。萧云起靠在椅背上,整个人处在明暗之间,晃动的光影扑在他脸上,有些看不真切。

    云擎走进来双手恭敬地将方才的信笺奉上,低声道:“是齐湛那边传来的消息。”

    萧云起直起身来接过,展开后扫了一眼,也没说什么便就着火苗烧成了灰烬。

    “那两个孩子怎么样了?”

    “还睡着,已经命人安置好了。”云擎垂眸答道,“明日一早属下便将他二人送回去,曹家人也该行刑了。”

    萧云起微微颔首,抬眸却见云擎偷偷瞄着他,“有话就说。”

    云擎见瞒不过,心里暗自懊恼,支支吾吾半天才说道:“殿下,阿多若说的事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解决的,多思无益,您还是要多保重,别熬坏了身子。”

    萧云起眸光一沉,微微颔首。

    云擎见状也不再打扰他,转身退了出去。阖上门,他看了眼依旧没有吹熄的烛火,忍不住叹了口气,思绪忽而又回到了返京前的那日。

    那天正是腊月三十,大年除夕。

    入夜之后天便飘飘忽忽地下起雪来,刀子似的北风卷起一圈一圈的鹅毛大雪呼啸而过,搅得天地一片苍茫。檐下的一串白灯笼被吹得哆哆嗦嗦打着转,像一截被割断的壁虎尾巴般上蹿下跳,映在木门上的影子歪歪曲曲,狰狞得很。小院里只主屋透了点光亮,幽幽地晃荡着,在这荒郊野外看着分外渗人。

    雪越下越大,这恼人的北风似乎没有要停歇片刻的意思,扯着鬼怪一般地嘶吼汹涌而来,撞得那扇木门发出凄惨的怪响,像个命不久矣的病人一般仿佛下一刻就要归了西天去。

    忽而那响声拐了个调,发出一阵让人牙酸的长吟,有一双手覆在门上轻轻推了开来。

    云擎裹着厚重的棉衣,头上的暖帽压得极低,半张脸藏在衣领里,露在外头的一双眼睛朝主屋瞥了一眼,而后极轻地叹了口气,回身掩上了门。

    他弯腰从门边半人高的竹篓子里捡了一小簸箕银碳,筛了筛碎渣,又拂去上头的落雪,这才抬起胳膊半环住朝主屋走去。

    “云擎。”

    似乎听到有人叫自己,云擎停下脚步,把帽檐往上推了推,转过半边身子循声望过去。

    视线被飞雪蒙得有些模糊,他眯着眼仔细看去,才发现右厢房的屋檐下站着一个青衫白须的老者,约摸花甲之年,可站在寒风暴雪中却是依旧精神矍铄,连个哆嗦都没打。

    “白大夫?”云擎口中呵出一团白气,脚下拐了个弯,朝那老者走去,“外头这么冷,您怎么不回屋里去?”

    那被称作白大夫的老者闻言朝主屋方向抬了抬下巴,“你看看,就这样,我能放心回去歇着吗?”

    云擎回头看过去,一时也有些愁容满面,“殿下……还跪着呢?”

    白大夫的眉头紧锁,从鼻腔里哼了一声,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说道:“这倔脾气还真是和他那老爹一般臭,他是真当自己有钢筋铁骨了不成。这冰天雪地的,跪死了都不知道吭一声。”

    云擎叹了口气,又将身上的棉衣裹紧了些,“白大夫,您也知道,殿下他……”话还没说完,云擎便看见白大夫斜着眼睨了过来,登时止了话头,“您大人有大量,就别和殿下一个小辈较劲了。这雪看着一时半刻是停不了,外头凉,您就先回去歇着罢,殿下那儿有我呢。”

    白大夫丢给他两个眼刀,“你们这些年轻人,就爱瞎折腾,等老了有你们受的。”说罢,也不再理会云擎,一甩衣袖,却是朝着院子另一角走去。

    云擎见他没进屋,压着声音喊了一句,“白大夫,您去哪儿啊?”

    “去给那讨债的熬药,别等那帮人来了接个病秧子回去,砸了老夫的招牌。”飘飞的衣袂被风雪裹着哗哗作响,故意挑高的声音仿佛生怕那屋里头的人听不到一般。

    云擎看着他消失的身影无奈摇了摇头,也转身钻进了风雪里。他几步跨至主屋门前,伸手摘下暖帽抖了抖,一边将身上的落雪拍打干净,一边轻轻跺了跺鞋底的污泥,等到自个儿身上干净了,才凑近去敲响了紧闭的屋门。

    “殿下,是我。”

    声音打在门板上似乎被弹了回来,门里的人并没有出声,云擎短促的话语落在呼啸的狂风里转瞬便被吞噬的踪影全无。

    等了半晌没人回答,云擎搓了搓冻红的耳朵,又开口问了一句,“殿下,这夜里太冷了,您就让属下进去添些炭火吧。”

    又是一片寂静,云擎也不再多问,只是微垂着头恭敬地站在门外耐心等着。好在这次门里的人没再为难他,过了片刻,一道略有些沙哑的声音传了出来。

    “进来吧。”

    云擎得了准许后松了口气,反手将那暖帽塞进怀里,一手端着簸箕一手轻轻推开了屋门。

    狂风卷着飞雪在门开的一霎那争先恐后的往里灌去,吹得屋里那盏微弱的烛火倏地暗了下去。云擎眼皮跳了跳,连忙闪身进来将门紧紧掩上。

    风雪被挡在了外头,屋内的温度却是骤然降了许多,云擎不敢耽搁,走到炭盆前换了几块新的银碳,又将里头快要熄灭的火拨弄地燃了起来。做完了这些,他也不敢妄动,只是一双眼睛悄悄地瞟着跪坐在中间的萧云起。

    “出去这么久冻着了吧,赶紧烤烤火罢。”萧云起似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先开口与他说了句话,只是嗓音略有些沙哑,透着一股许久未说话的干涩。

    云擎微微侧身朝向他,“多谢殿下关心,属下皮糙肉厚不碍事,倒是殿下,这冰天雪地的,当心着凉。”

    “无妨。”

    两个字轻飘飘的话落在云擎耳边,听得他心底一阵难过,垂头盯着地面默了一瞬却还是忍不住嘟囔了一句:“错又不在您,殿下这是何苦呢。”

    话落却是无人应答,室内一片寂静,云擎自知失言,不禁有些懊恼地皱了皱眉,正思索着如何请罪,却没看到明暗烛火下的男子眼睫微动。

    “何苦?”萧云起将这两个字裹在唇齿间念了一遍,低沉的嗓音有些轻飘飘的向上扬起,似是在仔细考虑这话的意味。

    忽明忽灭的烛火下,男子脊背挺得笔直。白衣素袍,乌发半散,眼底似是笼着一层朦胧的雾气,比屋外大雪遮盖下的天地还要令人看不真切。

    云擎听那一句话之后便又没了声音,心里挣扎片刻,小心地抬眸看过去。

    萧云起仍旧保持着方才的姿势,只是微微抬起了头,看向了面前的长案。那张长案上光秃秃的只摆了一块无字牌位,光滑的牌面在烛光下似乎流动着细细的光线。

    只一眼,云擎便知道他此刻在想着什么。

    目光回落在他身上,云擎一咬牙,有些激动道:“殿下,当年之事乱糟糟的谁也说不清楚,您不声不响的给自己套了个枷锁,困住自己整整五年。这五年属下是看着您一天比一天消瘦,属下实在是……殿下,您还有姑太太,还有咱们军中那么些兄弟,您实在是不必把这些担子都揽在自己身上,当年的事……”

    “云擎,”萧云起开口打断了云擎的话,他似是没有觉出这话里的僭越一般,语气依旧平淡无波,“我与你说过,没有人合该记着你的悲喜。”

    “可是……”

    “好了,炭添好了就赶快回去歇着吧。”他阖上双眸,下了逐客令。

    云擎虽然憋了一肚子的话想要说,可眼下这样却是不敢再去招惹,僵持片刻,低头闷闷地应了一声,起身走了出去。门扉开合,屋里那豆火苗又被吹得东倒西歪,却还是没有熄灭,摇了摇晃了晃又直直地燃起来。

    那日情景历历在目,云擎仰头看了看漆黑的夜空,叹了口气抱剑坐到了廊庑下。他无法替萧云起排忧解难,便只能凭一身武艺守着他安然无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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