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圣人千秋宴在即,除了与大魏常年交恶的南楚以及前些日子因为和谈之事已经来过的高延之外,呼勒卓与东越以及几个西域番邦的使团都已经陆续抵达了京城。

    说来也奇怪,大魏与呼勒卓交战多年,关系一直不好,即便是停战那几年,呼勒卓也从未派过人来参加大魏皇帝的千秋宴。

    然而此次呼勒卓不仅来了,而且还是使团人数最多的一家。只是看呼勒卓递上的使臣名单和贺礼,便能感觉到他们此次的重视。

    队伍中除了呼勒卓可汗蒙利的六子图尔之外,甚至还有颇受宠信的军师赫连哲,以及呼勒卓大将泰恩的儿子塔什提。

    图尔与如今势头正盛的二皇子颉利翰为一母同胞,颉利翰在与大皇子乌木葛的争斗中,拉拢了极为重要的一人,那便是如今颇受蒙利可汗信任的军师赫连哲。

    赫连哲此人本是籍籍无名的一个放牧人,直到三年前的平复古斡通部叛乱一战,赫连哲来到呼勒卓大营献计,并帮助呼勒卓王军取得胜利,一战成名,获得了蒙利可汗的赏赐,并被册封为军师,成为了呼勒卓王军中除将帅之外地位最高的人。

    而塔什提本就出身将门,祖上皆是呼勒卓有名的勇士,其父泰恩乃是呼勒卓王军统帅,一直都是蒙利可汗身边最得用之人,只不过五年前一战后,他因为战败使得蒙利脸上无光,让草原各部有了不臣之心,这才失去了原来的地位。

    若说此番贺寿,图尔与赫连哲代表呼勒卓前来还能够理解,但塔什提作为泰恩的儿子,竟也跟着来了,实在是令人意想不到。

    按理说,五年前那一战萧云起一路追击至呼勒卓大营,斩杀了泰恩手下一员大将,还砍掉了泰恩的一只胳膊,这样的纠葛,怎么说两人也该是不共戴天的仇人才对。

    况且如今泰恩与赫连哲分属两位皇子的阵营,明面上也是立场对立的对手,但却同时出现在了出使名单里,着实让人觉得有些诡异。

    四方馆里,呼勒卓使臣从宫中回来,寒暄一阵便各自回了厢房。

    赫连哲朝着塔什提的厢房望了一眼,转身叫住了准备回房的图尔。

    “六殿下,臣有事要与殿下商议,还请殿下移步。”

    图尔回头看了他一眼,心中甚是不悦。

    本来进宫应付大魏那个皇帝就已经够累的了,回来了却还不能休息。

    他眉头一皱,正想开口拒绝,却对上了赫连哲那双幽蓝的眼睛。

    这赫连哲长得其实并不像是草原人,但是他这双眼睛却是呼勒卓少见的幽蓝色。也就是因为这双眼睛,蒙利可汗把他当做天神赐予呼勒卓的英雄,对他宠信之至。

    思及此,图尔心中一凛,想起了来之前皇兄的嘱咐,忍着一身疲惫,跟他走了过去。

    “你要说什么?”一进屋,图尔直接开口问道,他现在浑身疲惫,是连半句也不想多聊。

    赫连哲却是不着急,转而替他沏了杯茶递过去,“臣听闻六殿下从未来过中原,那想必也不曾喝过这中原茶了?”

    图尔烦躁地瞪他一眼,“有什么好喝的,比起我们呼勒卓的茶,根本就是一点味都没有。”

    他态度不善,但赫连哲却并未恼怒,端着杯子递到唇边品了一口,“臣倒是觉得这中原茶有些意思,就像那些江南女子一般,虽没有我们草原女子豪放爽快,却也是温柔小意,颇有一番风味。”

    图尔看他一眼,实在没心情与他在此处纠结到底是中原茶好还是草原茶好,“如果你叫我过来只是为了跟我争辩这些,那就恕不奉陪了。”

    说罢,他一甩衣袖就要转身离去,却在侧身的瞬间被赫连哲叫住。

    “殿下莫不是忘了此行的目的,如果接下去的几天您一直都是这个态度,那就别怪臣对您不敬了。”

    图尔本就烦躁得心情,眼下被他一句话彻底点燃,怒气冲冲道:“赫连哲,你别忘了你自己的身份,皇兄派你来是来配合我的,不是来教我做事的!”

    赫连哲看着他,面上神情未变,但眼中情绪却是逐渐冷了下去,“图尔殿下,如今王庭中是什么情况,想必不需要臣与您多说了吧?”

    图尔眼神闪烁,没有说话。

    “即便泰恩如今在可汗眼中的地位已不如曾经,但他的家族依旧是呼勒卓最尊贵的家族,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况且泰恩也并没有失去对王军的统帅之权。”

    “这一路行来想必殿下对塔什提也有了些了解,他虽不如他父亲那般智勇双全,但到底出身于将门,从小耳濡目染,带兵打仗的本事一定也不会太差。”

    “颉利翰殿下如果想要夺得可汗之位,那就必须先除掉泰恩和他在王军中的亲信。只有将王军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将来才有底气对付蠢蠢欲动的草原各部。”

    图尔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说这些,不过赫连哲一眼便将他看穿。

    “殿下是个耿直之人,这些弯弯绕绕想不明白很正常,但如果臣也看不明白,那就是臣无用了。”赫连哲走到桌边又沏了杯茶,“五年前一战,泰恩杀了靖王的父亲,也和靖王结下了仇,这是他落在我们手中的把柄。有句话叫作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所以我们此行要做的,就是与萧云起达成合作。”

    他转身将那杯茶递给图尔,“明日千秋宴,臣希望殿下能暂时放下对大魏的成见,不要再像今日一样意气用事。臣向殿下保证,只要促成了此次合作,那么可汗之位对于颉利翰殿下来说就是探囊取物,易如反掌。”

    图尔看了他一眼,又垂眸看向那杯茶。

    他知道赫连哲说得不错,虽说此次出使本是父汗为了试探萧云起而准备的,但无论是他们还是塔什提都不只是为了这一命令而来。

    他们想要的是与萧云起合作,获得萧云起的帮助,让乌木葛彻底失败。至于塔什提的目的,虽然他还不清楚,但想必也不会是这么简单。

    图尔想着,终是叹了口气,接过茶盏仰头喝了下去。

    -

    是夜,将军府漆黑一片,只有书房透出一点光亮。

    万俟祀坐在长案后,听到窗外发出一声轻响,眉头倏然皱紧,而后又缓缓松开。

    “世子深夜造访,不知所谓何事?”

    话落,门从外面打了开来,有人一身夜行黑衣走了进来。

    “将军等了这么久,我不来岂不是辜负了你一番美意。”

    那人掀开兜帽,露出一张粗犷深邃的脸。

    万俟祀笑了一声,“塔什提世子亲自前来,我即便是等上一夜,又有何妨?”

    塔什提看着他眯了眯眼,想起了临走前父亲的嘱咐。

    这个中原人狡猾无比,与之交往要十分小心。

    他抖了抖衣袍上的风霜,走近几步,“看来将军并没有忘记我们的约定。”

    “当然,令尊可是本帅最忠实的盟友,我们之间的约定,又岂会忘记。”万俟祀抬手指了指对面的座椅,示意他坐下。

    塔什提在他对面坐下,也不多废话,直接道:“既然如此,想必将军应该知道我来是为了什么。”

    桌上的烛火摇晃,映着万俟祀那张神色不明的脸。

    他似乎并不着急,沏了杯茶推到塔什提面前,“夜深露重,世子先喝杯茶暖暖身子,若是染了风寒,我可是不好与令尊交代。”

    他一双饱含风霜的眼睛里露出点点锋芒,塔什提盯着他良久,却没有动作。

    万俟祀笑笑,“世子是担心我在这茶里下毒?”

    塔什提不语。

    “世子多虑了。”万俟祀将他的那杯端到自己面前,又重新给他沏了一杯,“你我如今是一条船上的人,我又怎会对自己的盟友下手呢?”

    塔什提见他端起茶盏举至面前,目光落在面前晃动的茶水上,顿了顿,伸手端了起来,一饮而尽。

    万俟祀收回落空的手,也将杯中茶水饮尽。

    “我此番来是为了提醒将军,五年前那一战的承诺也到了该兑现的时候。”塔什提道,“眼下蒙利已经命不久矣,可汗之位若是落到颉利翰手上,将军当年的所作所为恐怕也瞒不了多久了。”

    万俟祀看向他,“令尊手握呼勒卓最强大的王师,大皇子有令尊帮衬,竟还会惧怕颉利翰?”

    “颉利翰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不受宠的皇子了,如今赫连哲选择了他,可汗又对赫连哲极尽宠信,难保他不会对可汗说些什么。”

    “赫连哲……”万俟祀沉吟,“这人倒是有意思,从籍籍无名的放牧人一举成为牙帐军师,难道你们就没有怀疑过他的身份吗?”

    塔什提皱起眉头,“当然怀疑过,只是所有探查的结果都一样,他的身份没有任何不妥之处,确实是因为那一战立下的功劳。”

    “没有不妥就是最大的不妥。”万俟祀沉声道,“即便是天才,也不可能在从未接触过兵法谋略的情况下知道如何带兵打仗,更何况他当时献给王师的计策简直可以说是雪中送炭,你们就没有觉得太巧合了吗?”

    塔什提沉默,顺着他的话仔细想了想。

    当时古斡通部叛乱,王师奉命前去征讨,然而之前平平无奇的边缘小部落,竟打得王师毫无还手之力。直到赫连哲闯入军营献上计策,才扭转了局面。

    “天神赐予的英雄。”万俟祀讽笑,“大皇子乃是大阏氏所出,若他真是英雄,为何不扶持正统,偏要选择一个默默无闻的皇子?我看这不过就是二皇子为了争夺可汗之位,做的一场戏罢了。”

    他的话直截了当,塔什提抬眸看向他,虽说很不愿,但心里还是因为他的话开始怀疑起来。

    “眼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我刚才说了,将军是时候兑现当年的承诺了。”塔什提想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将对赫连哲的怀疑放到一边,毕竟这次来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不管赫连哲到底是什么人,他和颉利翰都必须死。”

    炉火上滚沸的白水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万俟祀垂眸看了几眼,漫不经心道:“承诺?本帅给令尊的承诺不是在五年前就已经兑现了吗?”

    塔什提倏然皱眉,“何时兑现了?”

    “五年前那一战就是我给令尊的承诺,只不过当初你们自己没有把握好,错失了机会,这总不能也要怪在本帅头上吧?”

    他抬眼看向塔什提,一双眼眸顿时变得凌厉而狠辣,让人望而生畏。

    塔什提面露怒色,“五年前那一战只是你我利益交换,我们出兵,你帮我们打赢,你何时兑现了承诺?”

    “我何时说过会帮你们打赢?”万俟祀挑眉,“再说了,无论是当年设想的结果还是最后得到的结果,呼勒卓都没有吃亏,不是吗?”

    “你!”

    “虽然没能杀了萧云起,但萧行舟已经死了,靖远军元气大伤,这样的结果应该也不错吧?”

    “万俟祀!”塔什提怒而起身,一掌拍在了桌上,“当年我们同意与你合作的条件便是要彻底铲除靖王这一脉,这可是你亲口答应的。可是最后萧云起不但没有死,还好好地活到了今天,如何能算成功!”

    “本帅只答应帮你们拿到靖远军的布防图,至于这布防图怎么用,这仗怎么打,那可都是你们自己的事,与本帅何干?”

    “你!”塔什提抬手指着他,满腔怒火,“看来万俟将军是不打算兑现承诺了。”

    万俟祀不语,好整以暇的姿态似乎在看一个跳梁小丑。

    塔什提气极,胸膛剧烈起伏,好半晌才道:“好,很好,父亲说得没错,像你这样能出卖自己同袍的人,就不应该指望你会信守承诺。”

    说罢,他一甩衣袖,愤然转身,拉开房门便走了出去。

    谁知他刚走至院中,四面八方忽然冲出来一群身形彪悍的侍卫,将他团团围住。

    他登时怒目圆睁,回头冲着万俟祀的书房怒吼:“万俟祀!你难道想杀了我不成!”

    寂静的夜里,没有一丝声响,塔什提能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

    过了许久,万俟祀才缓步从书房里走了出来。

    他站在廊下,负手看着院中的塔什提,像在欣赏一头困兽。

    “世子殿下,你说得没错,像我这样的人,从一开始就不应该相信。”

    塔什提面目赤红,忽然想起了方才自己喝得那杯茶,“茶……”

    万俟祀大笑几声,“世子放心,我不会杀你。世子赶路辛苦,就在我这将军府好好休息休息吧。”

    他话音刚落,塔什提忽觉自己眼前一阵眩晕,脚下忍不住踉跄几步,终是支撑不住一头栽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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