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州。

    嬉笑声远,炊烟袅袅,白温予站在院子里,正拨弄着笸箩里的药材,阳光从头顶洒下来,铺在她乌黑的头发上,亮得灼人。

    顾弈之推开柴门走了进来,朝她喊了一声,将拎在手里的鱼篓伸到她面前。

    “回来的时候正赶上他们捕鱼,我就和隔壁的刘老丈借了工具,也抓了两条。你看看,肥不肥。”

    白温予垂眸看去,不大的鱼篓里满满地塞着两条肥硕的大鱼,看着就叫人垂涎三尺。

    “确实不错,你可有谢过刘老丈?”

    “那当然,我还帮他抓了两条呢。”他脸上是掩盖不住的得意,“我看你这段时间都累瘦了,等我给你做条鱼好好补一补。”

    他衣袖都挽了起来,白温予看着他沾了满头满脸的水珠,忍住想要伸手替他擦掉的冲动,朝屋子里扬了扬下巴,“该好好补一补的人不是我,是屋里那个,你还是把他照顾好,别耽误了殿下的事。”

    顾弈之不赞同地啧了一声,“他要补,你更得补,你可是把他救活的功臣,怎么能少了你的呢?你等着,我今天就给你们露一手。”说罢,便拎着鱼篓往东厨走去。

    白温予回头看着他的背影,慢慢蹙起了眉头。

    今晨她收拾屋子的时候,看到了他随手放在床上的衣裳,便想着替他一道洗了,谁知拿起来的时候却从里面掉出了一张信笺。

    她弯腰去捡,无意间看到了上面写的内容。

    “五月二十三,十里陂渡。”

    信笺上没有任何标记,但她当时便明白过来,这是萧云起给他传的令。

    五月二十三,只剩下不到十天的时间了。

    东厨顶上的烟囱里飘出了炊烟,白温予抬头看去,竟有一瞬的恍惚,仿佛他们已经这样生活了很久。

    近几日天气不错,白温予便让云阳将桌子搬到了院子里来,他们三人加上普颂刚好一人一边,围坐着用午饭。

    顾弈之确实没有吹牛,虽然只是一些家常菜,但色香味俱全,令人食指大动。

    云阳一边吃一边赞叹,“顾副使,没想到你不仅会带兵打仗,还能洗手作羹汤,你在我心里的形象又高大了许多。”

    顾弈之敲了敲他的头,“什么意思,我以前在你心里的形象不够高大吗?”

    云阳笑着躲他,伸筷子要去夹鱼,却被顾弈之打了开来。

    云阳无辜,但顾弈之却没有看他,而是夹起一大块鱼肉放在了白温予的碗里,“你多吃点。”

    云阳撇撇嘴,默不作声。

    一旁默默吃饭的普颂端着碗鱼汤慢慢喝着,一双眼睛却不安分地在两人之间看来看去。

    他虽然年纪不大,但顾弈之对白温予的心思简直是众目昭彰,他即便再愚钝,也看出来了。不过与顾弈之热情的态度不同,白温予显得十分冷淡,甚至有些时候直接无视顾弈之的示好。

    发现这一点之后,他就十分好奇他们之间的关系会如何发展。

    比如刚才,顾弈之用自己的筷子给白温予夹鱼,白温予定会嫌弃地给他夹回去,然后等吃完再数落他一顿。

    因为白温予十分严格地践行着食不言寝不语的良好习惯。

    普颂放下碗,准备看好戏,谁知白温予今日却一反常态,竟然夹起那块鱼肉放入了口中。

    “确实不错。”

    简单的评价,甚至不知道她实在说鱼,还是做鱼的手艺。

    但短短四个字,就已经足够让在场的其他三人感到震惊了。

    普颂是为自己预测错误而感到不解,云阳是为白温予吃饭时说话而感到惊讶,而顾弈之却是为白温予接受了他夹的鱼肉而惊喜交加。

    白温予察觉到了落在身上一道比一道炙热的目光,她淡定地抬眸扫了一眼,“看我做什么,吃饭。”

    三人不敢忤逆,低头默默吃饭,然而顾弈之心里却被激起了千层浪。

    用过饭后,云阳以锻炼为由,将普颂这个想要一探究竟的小孩拉走去洗碗了,留下了心乱如麻的顾弈之和异常淡定的白温予。

    用过午饭之后的这段时间,村子里总是十分宁静,就连鸡鸣犬吠的声音也都听不到了。

    两人相对无言地坐了许久,顾弈之终是忍不住开口:“你刚才……”

    白温予歪头看他,似乎没听懂。

    “就是……”顾弈之抓了抓后脑勺,“没想到你会吃我夹给你的鱼肉。”

    他夹完之后就后悔了,生怕她会生气,但却没想到她竟然接受了。

    白温予的神情依旧没什么波澜,仿佛才反应过来,“今天的鱼肉确实很好吃。”

    听到她夸自己,顾弈之脸上的笑容收也收不住,“既然你喜欢吃,那我就以后就经常做给你吃。”

    白温予的目光顿了一下,缓缓移到他的脸上。

    阳光落在他背后,照出一圈光晕,他笑得很灿烂,像是门外那片向日葵。

    许是方才做饭有些热,他的衣襟微微敞开,露出脖子上挂着的一条黑色细绳。绳子延伸到衣襟里,看不到坠在上面的东西,但白温予却知道那是什么。

    她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忽然问道:“我们认识多久了?”

    顾弈之微愣,虽然不明白她怎么会问起这事,但还是脱口答道:“十七年。”

    “已经十七年了,日子过得真快啊。”白温予感慨,忽而笑道,“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瘦得皮包骨头,跟只小猴子一样。我还问萧伯伯,他这是去哪里捡的乞儿,竟如此可怜。”

    顾弈之低头一笑,“你当时没被我吓到,还真是胆子大。”

    “我在军营里什么样的伤兵没见过,你有什么可怕的。”

    顾弈之笑着点头,“确实,你可是我们沧州营妙手回春的小白大夫,什么没见过啊。”

    “但你算是我的第一个病人。”

    她忽然轻声说道,顾弈之抬头,看到她的神情竟是前所未有的温柔。

    白温予想起了萧行舟把顾弈之带回来的时候,他穿着不合身的衣服,瘦瘦小小的一个人,怯生生地跟在萧行舟身后,用那双与他蜡黄的面容甚不匹配的桃花眼小心地打量着四周,像一头小兽。

    那段时间大魏与呼勒卓的关系异常恶劣,他是萧行舟从被呼勒卓掳掠过的村庄里带回来的小孩,呼勒卓人来的时候,他的父母将他藏在了地窖里,这才躲过了一劫。

    当年他才五岁,被吓傻了,连自己叫什么都忘记了,浑身上下只有一块挂在脖子上的刻有“顾”字的木牌。

    萧行舟将他带了回来,认他作义子,给他取名弈之,希望在今后的日子里他能拥有与命运博弈的勇气,不妥协,不退让,不低头。

    萧行舟夫妇以及沧州营的兄弟们都待他极好,就连萧云起在猛然得知自己多了个弟弟的时候都不是质问抗拒,而是兴奋地拉着他去找陆明珏炫耀自己当哥哥了。

    大家都很友善,只有她,不喜欢他。

    那个时候她四岁,整日都跟在萧云起身后“哥哥”长“哥哥”短地叫,对于这个突然吸引走萧云起注意力的不速之客,她当然抱有敌意。而因为她的敌意,顾弈之也变得很怕她。

    后来她长大了些,在爷爷的带领下开始沉迷于医术,渐渐地与他们几个男孩的交流就越来越少,曾经的敌意也被她抛在了脑后。也就是在这时候,顾弈之开始有意无意地接近她。

    起初她不以为意,但她的让步却令他更加得寸进尺,开始了光明正大地接近。

    有时候是装病,有时候是小恶作剧,有时候是变着法地送礼物,她不胜其扰,于是选择了远离。

    她决定去遍寻天下百草,便离开了沧州,只是偶尔寄一封信回去,让家人莫要担心。她始终没有提到过顾弈之,也很久没有他的消息,她本以为他们之间就这样了,却没想到发生了六年前洪峪关那一战。

    十二年前,呼勒卓人夺走了他的亲生父母,十二年后,他们又夺走了给了他第二次生命的义父母。

    她知道,他心里的痛不比萧云起少半分。

    她赶回了北境,见到了他,看着那张憔悴的脸,她不受控制地走上前抱住了他。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他哭,那个练武摔到浑身是伤都不掉一滴眼泪的少年,在她怀里哭得肝肠寸断。

    后来他披甲持枪,跟着萧云起上了战场。血气方刚、满怀仇恨的少年,一路踏着尸山血海杀到了敌人内部,像是地狱修罗。

    再见他是两年之后,她在医馆坐诊,指尖搭上手腕之前,看到了寸脉旁的一点红痣。她呼吸一滞,猛然抬头便看到了那双多情含笑的桃花眼。

    那日春光正好,风正好,一切都正好。

    他看着她,道了一句“好久不见”。

    也许是回忆太过美好,白温予脸上的神情温柔的不可思议,让顾弈之逐渐看得失了神。

    他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白温予便走进了他的心里。

    也许是幼时初见,她裹着银狐披风站在雪地里,朝他看过来的那一眼。也许是她一身白裙穿梭于伤兵营,严肃认真包扎疗伤时。也许是六年前他崩溃无助时,她从烈烈寒风中走来,将他破碎的世界一一接住之时。

    她是可望而不可及的月亮,照进他黑暗的沟渠,让他忍不住想将月亮摘下来,藏在怀里。

    白温予深吸了一口气,舔了舔嘴唇,似乎在斟酌什么。

    她从未这样过,如此纠结要说出口的话。

    “你们此去南楚,大概需要多久?”她看顾弈之,发现他脸色稍变,便解释道,“我知道你们的行动不能向其他人透露,你不说也没关系,我只是随口问一句。”

    顾弈之想起什么,伸手摸了摸腰间的口袋,发现信笺不在身上。

    “你看到了?”

    白温予轻轻地点点头。

    顾弈之正色,想了一会儿,才道:“你是自己人,况且普颂的身份你也知道,我也没有必要继续瞒着你。”

    他停了一下,继续道:“如果顺利,半个月左右就能结束,但……”

    “但可能会发生的意外太多了,是吗?”

    顾弈之抬眸看她一眼,点了点头,“不过这一切都是殿下很早之前就计划好的,我们也反复退演过很多遍,即便发生意外,也不会是大问题,放心吧。”

    白温予点头,两人一时无言。

    过了一阵,顾弈之搭在膝盖上的两手搓了搓,有些磕巴道:“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还是继续去寻百草吗?”

    “寻百草的事情肯定还是会去做的,但我离开沧州也有一段时间了,想回去看看家人。”

    “这样啊,也是,你这一走得有大半年了吧,是该回去看看他们了。”

    话落,又没了声响。

    两人之间也不知是为何,忽然萦绕起一股尴尬的气氛。

    又过了一阵,像是下定了决心,顾弈之抬头看向白温予,神色是前所未有地认真。

    “等这件事结束了,我们这么多年的夙愿也就了解了,你能不能等我回来,我有话要和你说。”

    他话里都是小心翼翼,似乎生怕一个不小心,惹得眼前这位仙子不快,转身飞回九重天上。

    白温予愣住了,竟难得的有些不知如何作答。

    她缓缓抬眸,看向面前的男子,一眼便望到了他那双多情但温柔似水的眼眸。

    她以前总觉得顾弈之长着这么一双眼睛,将来也一定不会安分,但事实证明是她想错了,拥有这样一双招人的桃花眼的顾弈之,却是一个比谁都保守都纯情的人。

    “好,我等你。”

    她看着那双眼睛,郑重地许下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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