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是一年一度的好时节,洛阳的牡丹花开满城,惊艳一片,街上虽然车水马龙,但不知是不是暮色将近的缘故,人们行色匆匆,饶是街边花色欲燃,也引不来行人驻足后的片刻欣赏。

    唯有一个锦衣小少爷一手揣着红牡丹,一手抓着糖葫芦,在长街上窜得跟个猴儿一样,脖子上的长命锁随着步子响个不停,老仆在后面焦急地追着喊:“少爷!少爷你慢点儿!别玩儿了,该回府了!”

    小少爷不听,继续没命地疯跑着,他刚在茶馆里听罢说书先生讲女剑客的故事,听得满心艳羡、热血沸腾,恨不得立马飞身变成那行走江湖、惩恶扬善的大侠客,如此好快意平生呢。

    不久,柳轻明跑累了,糖葫芦也吃完了,这才老老实实跟着老仆回府去,只是这一路上越走他越觉得奇怪,越走越觉得不安,天幕已经暗了下来,按理说行人虽少,但也不至于连个人影都没有。

    “太安静了。”柳轻明满心疑惑。

    老仆不敢耽搁,一边催促少爷一边给少爷提灯,可就在距离府门几步远的时候,隐隐的刀剑声突然隔空传来,柳轻明狠狠一惊,撒开腿就往家里跑,直到看到府门口挂的大红灯笼掉在地上,旁边血泊里躺着一个家仆,柳轻明手中娇艳的牡丹花再也拿不住,凄凄惨惨零落一地。

    “爹!娘!”柳轻明恸哭,跨进院里就看见一帮蒙面的强盗拿着凶器逮谁杀谁,柳轻明跑得急,没来得及收住步子,见此情景,当即腿一软瘫坐在地。

    “哟,这还有个小的。”强盗说着已经走过来,朝他举起了刀,大刀落下来的那一瞬,是匆忙赶来的老仆扑身上前,活生生替他挨了这一刀:“少爷……快……跑……”

    强盗毫无人性地拔出凶器,鲜热的血喷了柳轻明一脸。

    老仆被这匪徒一脚踹开:“跑?一个也别想跑!”

    柳轻明的三魂六魄丢了个彻底,双腿根本不听使唤,就在那亡命刀距离他的喉咙不足一指的时候,突然一道温凉的剑气扫来,生生将那凶器弹开了。

    来人是个女剑客,匪徒们愣了一瞬,霎时如临大敌,一行十几号人一拥而上,将她围了个水泄不通。

    女剑客戴着斗笠,柳轻明看不清她的样子,只觉得她出剑快得很,一句废话也不多说,不过眨眼功夫,这些嚣张的匪徒们尽数倒下,无一逃出生天。

    女剑客朝他走过来,雪白的剑身上还淌着血。

    柳轻明无比害怕的心在她说出一句“抱歉,我来晚了”的时候,慢慢安定下来。

    他不着边际地哽咽着问:“你是大侠吗?”

    女剑客摇头:“我只是行走江湖的普通人,途径此处,举手之劳。”

    柳轻明不信,认定了她是惩恶扬善的江湖大侠,就像说书先生讲的那样。

    如今世道正乱,腐败的朝廷管不住事,这种迫于生计落草为寇的匪徒俯拾即是,专门干打家劫舍的勾当,在他们眼中有钱就是香饽饽,管你是善是恶。

    小少爷生在锦衣丛里,又少不更事,女剑客帮着他料理了家中后事,缓过神来的柳轻明在父母灵前跪了三天三夜,哭到虚脱。

    第四日清晨,女剑客向小少爷辞行,柳轻明擦干眼泪抓着她的衣角,颇有些不依不饶,他说:“你带我走,你带我走好不好?”

    女剑客看着这单薄的身影,想了想道:“你可还有其他亲人?我可以带你去投亲。”

    就这样,偌大的府邸落上经年的锁,小少爷跟着女剑客踏进江湖。

    (二)

    柳轻明唯一记得住处的亲人远在江南,这一路上跟着女剑客颠沛流离,见了洛阳城之外的河山,柳轻明方才知道四境之大,百姓之苦,也逐渐明白了爹娘为什么十年如一日乐善好施,坚持做着义商。

    如今民生动荡,匪患横行,走到哪里都有朝廷悬赏能人异士铲除匪盗,女剑客每次看到告示都会撕下来,柳轻明就在暂时安身的破庙里或者桥底下等,一开始柳轻明很是担心,可每次女剑客都能全身而退,甚至回来的时候还会给他带一串糖葫芦,亦或是一笼热乎乎的肉包子。

    小少爷矜贵的架子一去不返,感动得稀里哗啦,抱着女剑客的胳膊痛哭流涕,一口一个姐姐真好。

    偶尔遇上难缠的对手,单枪匹马的女剑客也会挂点彩回来,但她从来不当回事,只有柳轻明一人紧张得不行,嚷嚷着非要清洗包扎,女剑客知道他身为药商之子通些医理,便由着他折腾,锦衣玉食的小少爷虽然贪玩,功课似乎也没落下,每次都折腾得像模像样。

    得了女剑客的认可,小少爷一脸傲娇道:“我可是柳大善人的小少爷柳轻明。”

    花光浓烂柳轻明,想起洛阳的满城牡丹,女剑客叹道:“好名字。”

    正逢这次银钱不继,两天没吃上饭的小少爷饿急了,要把脖子上的长命锁当掉,女剑客不让,说那是你爹娘留给你的,你要好好戴着。

    于是女剑客那天饿着肚子去山林里打了一只野兔,恰逢暴雨,两人便就近窝在一处山洞里,点着柴火烤熟了野兔果腹。

    山间的风很凉,女剑客的脸映着火光,柳轻明一时间看得有些失神,他问:“姐姐,你是不是说书先生口中的那个女侠?”

    女剑客笑了:“说书先生口中的女侠是什么样的?”

    “先生说她一身红衣似火,斗笠轻纱,一把名剑皎若星月,行走江湖,惩奸除恶,可威风了。”

    “还有呢?”

    “先生还说她的剑是把神剑,名叫……昆吾,据说是由上好的昆吾玉石所铸,吹毛断发,凛冽无双。姐姐,你的剑是不是就是昆吾剑?”

    女剑客把随身佩剑拿到少年面前,亮给他看:“只是一把很普通的剑,也没有名字。”

    柳轻明显然不信,“你肯定是那个女侠,虽然……”

    虽然女剑客的衣服一点也不张扬热烈,是非常陈旧的暗红色,甚至还有些破,边角都开线了,哪天跟人干一架,还得沾点灰和血,就连戴的斗笠也没有轻纱,只有两根垂下来的破布条。

    就像人们常说的一样,江湖侠客大抵都有一段又惊险又惊艳的生平,柳轻明理所当然地认为女剑客肯定出自哪个非常厉害的门派,此番是入世历练来了。

    女剑客看出他所想,失笑地摇摇头,“我是孤儿。”

    柳轻明震惊一脸,不理解为什么身为孤儿的她会如此身手不凡。

    “我生来不知爹娘是谁,村里人说是正月初七在村口的雪地里发现的我,所以都叫我雪七,我从小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十岁那年,在河边遇到一个重伤的老者,他的伤势已经药石无医,我给了他一碗水喝,他对我笑笑,说丫头,我给你一本剑谱,我这把佩剑也给你,你若用它,就杀该杀之人。”

    柳轻明震惊之余,突然觉得好生荒唐,世人都以为女剑客从江湖险恶中来,为扶正道救人于水火,灭恶于无形,仿佛是救世主一样刀枪不入。可又有谁知道女剑客也只是个普通人,会风餐露宿,会食不果腹,没有像样的衣服,没有绝世的神剑,甚至连个正经的名字都没有。

    纵使一世快意江湖,再被后世撰于传奇册上的某篇某页,通篇到底,恐怕也只会以“女剑客”三字作称,如此好衬写她波澜壮阔的一生。

    柳轻明忽然想哭,可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哭。

    雪七看他红了眼眶,关切地问怎么了,柳轻明不说话,倔强地看着面前的人,她身上没有凛冽的杀气,她的人也和她的剑一样,铮铮侠骨下藏着柔情。

    “小柳啊,多大的人了还哭鼻子。”

    柳轻明袖子一抹眼睛,“胡说,我才没有。”

    十六岁的少年初涉江湖,在正该鲜衣怒马的年纪里家破人亡,有幸得女剑客相救,天涯浪迹中朝夕相处,让他被迫提前成熟的心一时懂得了什么是情愫初生。

    柳轻明突然认真道:“姐姐,我给你取个名字吧,就叫凇容,雪凇容,好不好?”

    雪七有些意外,“凇容是何意?”

    “凇,冰清玉洁,傲骨无双,容,温和大度……昳丽坚强。”柳轻明说到最后一个词的时候,颇有些不敢看她。

    雪七只当他是孩子心性,点头说好。

    柳轻明带着泪花的眼睛里一下就漾出了晶莹笑意。

    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迫切,迫切地希望长大。

    (三)

    去江南的路并不好走,二人盘缠有限,哪天遇上官府发放悬赏令还得耽搁几天,从洛阳到江南,两人不知不觉竟从娇阳正好的人间四月走到了七月盛夏。

    江南湿热,顶着烈日走下去难免暑气袭身,偶尔遇上赶路的车队船队,两人说什么也是要去蹭一遭的。

    上一趟车队的行商主子是个好心肠的,临走了还送给他们一把遮阳伞,两人撑伞走了半天,实在饥渴难耐,柳轻明出了林子就走不动了,大大咧咧地往路边石头上一坐,一副要坐到地老天荒的架势。

    女剑客无奈,陪着他一道坐下来歇息,许是运气好,正巧路上又来了一队商客,看样子也是往南方而去,女剑客拍了拍柳轻明示意他等着,便只身上前去。

    马车上下来一个衣着华贵的公子哥,文质彬彬地朝女剑客拱手见礼,柳轻明虽离得远,但是眼神好得很,他总觉得那公子哥的身上有种别样的气质,与他表现出来的谦逊有礼相悖。

    “冒昧打扰,在下与舍弟前往江南檀州寻亲,路途遥远,盘缠有限,不知阁下可是前往江南行商,可否容我二人搭乘一趟?”女剑客双手抱拳,不卑不亢道。

    “姑娘客气,当然可以,在下燕有梁,乃一介商人,此番正是南下与人做生意,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似有所感,女剑客回头看了一眼柳轻明,察觉到他眼神中的殷切期许,于是女剑客回道:“雪凇容。”

    “好名字,”燕有梁爽朗一笑,“如今民生多艰,做生意也讲究积德行善,何况举手之劳,二位这边请,马车上应有尽有,若有什么需要的,招呼一声便是。”

    “多谢燕员外。”

    柳轻明欢喜地跑过来,和女剑客一道上了马车,这位燕员外可能真的是个君子,还特地给他们腾出了一辆空车,但柳轻明也不笨,江湖闯荡久了,也懂得防人之心不可无,尤其是商客,他揪着长命锁的一角流苏,把马车上的瓜果点心挨个测了个遍,确定没问题,这才把一个梨子拿给女剑客,说姐姐放心吃。

    雪七哭笑不得,柳轻明一边大快朵颐,一边从窗户探出头盯着那个燕员外的马车,在女剑客看不到的地方,柳轻明目光中敌意暗藏。

    在柳轻明眼中,燕员外一会儿掀开车帘和旁边的人嘀嘀咕咕交代什么,一会儿又开怀大笑,笑声甚至惊飞了几只鸟,也不知道这烈日炎炎的天里有啥好事儿让他心情如此愉悦。

    日头西落的时候,一行人在一家客栈歇脚,燕员外请二人一起用膳,女剑客为表谢意不好拒绝,柳轻明却不大愿意,端起“少爷架子”说累了要回去休息,便直接回了客房。

    女剑客笑着替他赔礼,燕员外说无妨,不会和孩子计较什么,直到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客栈里的人也走得差不多了,女剑客再次起身道谢后,只身上了楼。

    柳轻明没有睡,一直偷偷听着外面的动静,燕员外说男女有别,给他和女剑客各安排了一间房,直到这会儿听见西隔壁的房门一开一关,他方才放心下来。

    “但愿真的是我想多了。”柳轻明心道。

    许是风餐露宿的日子过得太久,柳轻明躺在客栈的软床上竟失了眠,东隔壁的燕员外不知道在倒腾什么,隐隐传出什么动静,柳轻明干脆起身趴在隔墙上偷听,但是听了半天什么也听不清,于是柳轻明放弃了,正打算窝回床上去,忽然听见西隔壁的房门突兀一响,柳轻明一惊,当下就急了,胡乱穿好衣服就冲出门去。

    女剑客的房门开着,里面空无一人,柳轻明慌张地叫着姐姐,没有人应,只有一把佩剑静静搁在床头,柳轻明上前抱起佩剑,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这一冷静才惊觉,屋子里点着的香有问题,如果再加上之前喝的酒,那威力就等于一把软骨散!

    柳轻明是在药堆里泡大的,鼻子灵得很,立即跟着空气中的寡淡香味追了出去,一路竟追到了客栈旁边的马厩里,今夜无月,树梢凉风阵阵,阴沉沉的天好像随时都能下一场瓢泼大雨,客栈里少了一辆马车,柳轻明连忙顺着车辙痕迹撒腿狂追,所幸,在客栈门口追上了那辆将走未走的马车。

    他双腿不敌四足,如果这马车跑起来,他就再难救出姐姐,柳轻明压住自己狂乱的心跳,灵机一动,趁这些人交接事宜,见缝扎针地用女剑客教他的逃命闪身招式翻进马车里。

    女剑客果然躺在马车里,手脚被捆着,但人似乎是醒着的,柳轻明眼泪差点就下来了,他朝女剑客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一把将车里的香炉灭掉,给女剑客松绑。

    柳轻明将女剑客扶起来,给她喝水的空隙里眼泪再也止不住,一滴一滴地落在女剑客脸上,雪七无力地朝他笑,声若蚊蝇地跟他说别哭,我没事。

    柳轻明不信,马车窗帘被狂风卷起,突然一道闪电划过天际,车内短暂地亮了一瞬,也就是这一瞬,柳轻明看清了女剑客毫无血色的脸,顿时心如刀绞。

    商人重利,那道貌岸然的燕员外十有八九是要用他的姐姐跟人做什么肮脏的交易,柳轻明越想越气,马车在狂风里奔跑,赶车的只有两个家仆,不一会儿他们就出了城,行到荒无人烟的竹林里。

    柳轻明等不及了,他安顿好女剑客,拿起她的佩剑悄悄来到那二人身后。

    “谁?!”

    柳轻明手起剑落,当即刺了其中一人一剑,另一个家仆反应过来,顾不上驾驶马车,一把将柳轻明扑倒,死命掐住他的脖子,柳轻明呼吸困难,脸憋得通红,艰难地拿起剑从背后刺他,那一刺他用尽全力,一剑落下,血如泉涌。

    柳轻明一通咳嗽后将二人踹下马车,那匹马也受了惊,他怕车翻了,慌忙拉住缰绳稳住车身,满脑子都充斥着“我杀人了”的恐惧。

    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下来,雨水冲刷掉车上的血迹,也冲刷掉柳轻明脸上的血迹,但是衣服上的血迹却顺着雨水放肆地流进柳轻明心里。

    柳轻明驾着马车没命地跑,他技术不够老练,马车驾得并不安稳,女剑客在车里被震得东倒西歪,也并不好受,黎明时分,药效差不多过了,女剑客摸到马车前面,从柳轻明手里接过缰绳,将马车赶到河边停下。

    柳轻明淋了一夜的雨,浑身上下都湿透了,加上之前受了惊吓,这会儿还有些草木皆兵,雪七安慰他道:“小柳,没事了,已经出城很远了。”

    紧绷的弦一松,柳轻明再也撑不住,整个人空了一样倒进女剑客怀里昏睡过去,雪七惊觉他身上烫的很,忙将他安置好,去河边取凉水给他擦拭降温。

    看见柳轻明脖子上触目惊心的掐痕,女剑客心中愧疚,此番责任在她,因不常与商人来往,少了些许戒备,否则他们也不至于遭此劫难。

    柳轻明烧的正糊涂,抓着女剑客的手不肯松,迷迷糊糊地说着什么,雪七凑近去听,听见他哽咽着说,姐姐,你等等我,等我长大好不好。

    日上三竿时,柳轻明悠悠转醒,醒时看见守着他的女剑客,哇一声号啕大哭,又惊又惧地重复着姐姐我杀人了。

    雪七叹了口气,把他凌乱的头发撩到一边,“小柳,听我说,你没有杀人,你那两剑没有刺中要害,最多让他们受点伤流点血。”

    柳轻明半信半疑:“真的?”

    “真的。”

    柳轻明不哭了,经此番九死一生力挽狂澜,他现在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求,就想和他的姐姐在这乱世里平安喜乐地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四)

    柳轻明和女剑客继续一路颠沛流离,自打亲身经历了一把江湖险恶之后,柳轻明再也不肯顺道搭车,哪怕脚底走出血泡,也绝不喊出一个累字。

    好不容易到檀州的时候,迎面吹来的风已经带上了凉,世道渐乱,记忆里的檀州也变了样子,两人一路打听,终于寻到故人住处的时候,迎接他们的只有一把生了锈的铁锁,原主已不知搬走了多少年。

    两人面面相觑,柳轻明却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尽管物是人非,他好像并没有想象中的难过,哪怕如今在这偌大的人世间,他已举目无亲。

    他说,“姐姐,从今以后我就正式跟着你闯荡江湖了。”

    女剑客沉思后摇了摇头,跟着她的日子太苦,民间越发动荡不安,倒不如去从军,也好过饥一顿饱一顿的浪迹。

    柳轻明头摇得像拨浪鼓,他偏不,他就要跟着她,他要和她一起,去看遍这尘世间的一草一木,去走遍风生云起的天涯海角,去领略这天下的烟火众生。

    柳轻明就这样和女剑客又一起走完了整整三个寒暑,这三年实在太短,短到小少爷抽枝拔节得比女剑客还高了一头,成了顶天立地的好男儿,这三年也实在太长,长到小少爷的衣服也和女剑客的一样,边角在岁月里开了线。

    但柳轻明喜欢。

    他们这一路行过千山万水,出手救过很多人,也惩除过很多人,女剑客的手中的这把素剑,被市井长巷口口相传,被说书人浓墨重彩书写杜撰,在春秋轮转间,以昆吾神剑之名,扬遍天下四海。

    不过这次,女剑客的传奇故事里,多了个小公子。

    而小公子也以悬壶济世的游医身份踏遍江湖,小有名气。

    可是,如果再给柳轻明一次选择的机会,他绝不会在那一年的芳菲四月,走进那座疫区之城。

    那是他们的不知第几次途径灾区就地行医,疫病不算难治,但难缠的很,柳轻明和女剑客蒙上口鼻,简单搭了个棚后,便去城里各处查看病患,此城山高皇帝远,地方官员也没胆子往上报,只简单划出了个隔离区,便任他们自生自灭。

    柳轻明诊断后开了一副药方,可城里却没有像样的药堂,于是女剑客说,你留在此处,我去寻药草。

    柳轻明不放心,女剑客承诺,三日内必回。

    女剑客走后,柳轻明继续每日照看着病人,有人认出他来,激动地问他是不是游侠柳神医,柳轻明笑着否认,神医之名愧不敢当,只说自己是寻常游医。

    第三日晚,女剑客未回,柳轻明心急如焚,夜不能寐,直到子夜时分,女剑客披着月色,踏血而归。

    夜色太深,柳轻明看不清女剑客,只一下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当下一急,二话不说便掌灯查看伤势,女剑客伤的不轻,却不是山林采药导致的皮肉伤,而是多人围攻致使的刀剑伤。

    柳轻明沉了神色,问女剑客是不是又去接悬赏令了,女剑客摇头,将装有一城人救命药草的包袱解下递给他,方才回道:“是朝廷的人,要夺我的剑。”

    一句话硬是逼得柳轻明红了眼,他们虽远在江湖,但也不是全然不知圣上年迈体虚,京中如今九子夺嫡的腥风血雨,只是没想到,只因挂着一个虚无的“神剑”名头,那些人连一草芥女流都不肯放过。

    “此处不宜久留,待疫病好转,我们就走。”柳轻明说完,忙给女剑客处理伤口。

    药草熬成汤分发下去,如此几日,这座荒凉的城逐渐起死回生,大病初愈的百姓们连声道谢,直道是善人活菩萨降世,纷纷拿出自己仅有的好物相赠,柳轻明和女剑客拒辞不受,当天便动身离开。

    可不料出城没多久,一队官兵突然围了上来,为首的正是那个地方官员,他手中拿着画像对着女剑客比了又比,确认后大手一挥,近百人顿时蜂拥而上。

    女剑客当即将柳轻明一推,只身陷入重围厮杀不止。

    “太子殿下遍寻昆吾神剑无果,不曾想竟被我捡了这个便宜,若是能将此剑献予太子,助殿下谋得大业,那我岂不是有从龙之功,哈哈哈哈……”

    狗官猖狂地笑着,柳轻明气得不行,这些个狗贼,仗着疫病已清便无所顾忌,反倒恩将仇报,还特地等在城外以免引起民愤,可笑江湖险恶,人心更险恶。

    女剑客身上有伤,寡并不敌众,这些人又是官府死士,柳轻明忧心忡忡,找准机会悄悄捡起地上的一把长刀,出其不意地摸到狗官身后,抵上他的脖颈命脉,大喊一声:“都给我住手!”

    一句话使得厮杀暂歇,女剑客经历一番打斗旧伤复发,袍子和剑一样渗着血,地上尸体横陈,死在她剑下的亡魂已过半。

    不见日光的四月天里,迎面吹来的风都是血味儿,柳轻明目光坚定,手中长刀握得更坚定,狗官惨白着一张脸求饶,柳轻明将刀锋推进半寸,眼看就要刺破他的咽喉。

    “小柳,住手,”女剑客忽然出声,语气一如既往,铮铮侠骨下藏着柔情,“你不要杀人……不要沾血。”

    江湖几年锻造出来的少年意气,在女剑客轻轻一句话下分崩离析。

    柳轻明赤红着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女剑客将剩下的死士悉数了结,哪怕力不从心而受伤,哪怕暗红色的长袍被血色浸透,她手中的剑依旧光华若月,在百转千回间嗡鸣不休。

    女剑客就这样杀出重围,带着柳轻明筋疲力尽地离开。

    那夜他们落脚在一处山洞里,女剑客发了高热,柳轻明细心照顾到半宿,随身携带的药草已经用光,可女剑客依旧高热不退,柳轻明束手无策之下揪了脖子里的长命锁,给女剑客戴上,随后,力竭的柳轻明握着女剑客的手沉沉睡去。

    女剑客一连昏睡了三天,柳轻明就在山洞里寸步不离地守了三天。

    三天后,女剑客从鬼门关里回来,睁开眼望着山洞外的天色沉默了很久,直到柳轻明用叶子寻来了水,女剑客才在他的呼唤下回过神。

    柳轻明看着女剑客的眼睛,总觉得那里面有种光亮好像碎了。

    女剑客拿起她的佩剑静静看着,怔怔地对柳轻明说:“小柳,我十六岁入江湖,从来只杀该杀之人,自认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民,可我从未想过,一把普普通通的剑也能被众口铄金,引来腥风血雨,甚至牵扯进无辜人命……”

    柳轻明一言不发地听着,那是他跟着女剑客这么多年,头一次见女剑客落泪。

    暮色将近的时候,女剑客收拾好情绪,郑重地对柳轻明说,以后还是分道扬镳吧,跟着她只会更危险,朝廷的通缉令一旦下来,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柳轻明依旧不肯,一如三年前初见时一样拽着女剑客的袖子不肯松,那天晚上不知道是怎么睡过去的,第二天柳轻明醒的时候,外面正淅淅沥沥下着冷雨,空旷的山洞里只剩他一人。

    他手里紧紧抓着的不是女剑客的衣袖,而是她留下来的破旧斗笠。

    她只留下了一个斗笠。

    (五)

    那一年四月花开的极好,芳菲浓烈的好像没有尽头,一点也不输洛阳城的牡丹。

    柳轻明背着女剑客的斗笠,只身踏上归途。

    他这一路上听说了很多事,有庙堂的,有江湖的,也有寻常市井的,茶馆酒肆里的说书人好像每天都有道不完的传奇。

    他说,那惩恶扬善的女剑客折了剑,折在她行走江湖的第七个年头,从此以后音讯杳无。

    他说,太子逼宫不成,贬为庶民,四皇子救驾有功,登基为帝,天下初定,改年号为太启。

    ……

    太启五年,新帝治国有道,四境重归安稳,洛阳的牡丹再度花开满城,引来五湖四海的人士争相赏玩。

    洛阳城有位出了名的义商,人称柳大善人,名下开着的凇容药堂遍布大江南北,每月十五,药堂都会为贫寒人家免费抓药问诊,如此经年,初心不改。

    而每年的正月初七,柳大善人必要宴请各方宾客,广邀江湖豪杰,有人说柳大善人乐善好施,喜结善缘,也有人说柳大善人是在等人,等一个不知会不会来的人。

    因为每年的这个时候,柳大善人都会就着洛阳牡丹和府里的丝竹管弦,自顾自地声声唱和:

    花光浓烂柳轻明,

    酌酒花前送我行。

    我亦且如常日醉,

    莫教弦管作离声。

    这是柳大善人在洛阳宴请八方宾客的第三年。

    这一年空前的热闹,柳大善人的宴席摆了上百桌,小厮们忙上忙下,收的贺礼堆了整整一满堂。

    管弦咿呀里,有一个小插曲,一石激起千层浪。

    来的宾客们说,门外有个穿的破破烂烂的红衣女子,杵在门口不知道看什么,叫她也不应,撵她也不走,浑身上下只有脖子里挂着的长命锁色泽通透,看起来价值不菲。

    宾客们还说,他们来洛阳赴宴三年,还从未见过柳大善人那么失态过,他跌跌撞撞着急忙慌地跑到门口,任谁也拦不住,看到那破烂女子后,柳大善人哇一下就哭了。

    宾客们不明就里,只是后来市井长巷说书人的话本子里,多了一段柳大善人的红颜佳话。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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