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珠独自坐了良久,昏暗的室内只燃了一枝蜡烛,她衣衫皓如白雪,像一朵黑暗中濛濛发光的雪莲,蓄满尖刺。

    夜雨还在继续,雨痕噼里啪啦,窗外黑魆魆泼墨似的,枝柯间结下一层薄冰。

    她看向外面。

    晚苏抱着脏乱的红戏服,瞥见桌边散乱的刻刀,观音坠还只雕刻一半,奚落道:“这次您犯太子殿下的忌讳,定然不能翻身了,还雕这些有什么用。”

    以前雕了多少个观音坠,寒酸之物,何时见太子殿下戴过。

    怀珠冷不丁一句:“你说得对,确实没用,那就摔碎吧。”

    晚苏一愣,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却见怀珠已然起身,神色淡漠,将那观音坠往地面一抛,哐啷,玉断然碎成好几瓣,摔得个触目惊心。

    “姑娘!”

    晚苏吓了一跳,惊讶之意溢于言表,惋惜地蹲地上捡碎片:“您疯了,奴婢刚才只是一时气话,您雕了好几天的,怎么真摔碎了?您这么做给谁脸色看,怨怼太子殿下吗?”

    怀珠看惯这些嘴脸:“气话,你也知道你是奴婢,配说气话?”

    这话夹枪带棒,晚苏一凛,白怀珠平日软软弱弱,生一遭病脾气倒大了,拿腔作势当起主人来。

    怀珠如何不知这婢子的心思,穿红戏服献唱就是此人的主意,暗地里想爬上太子的榻,从前自己挨了她多少口头欺负。

    晚苏顿了顿,暂时揭过上个话头,换回笑脸帮着梳头发,“姑娘莫气恼,刚刚东宫传话说,太子殿下已来看您了。姑娘病了一天一夜,得抓紧这次机会,得多抹些胭脂遮遮病容,才得殿下欢喜。”

    怀珠道:“他来关我的事。”

    晚苏又一愣,还没等继续开口,听怀珠料理那件湿漉漉的红嫁衣:“你告诉他我还病着,叫他走,这个拿出去烧掉。”

    话语间的温度竟远超冰雪的寒冷。

    “姑娘……”

    晚苏彻底懵,疑惑白怀珠吃错药,还是大病一场坏了脑子。

    一针一线绣的红戏服,竟说烧了。

    往日听说太子殿下要来,白怀珠提前两三次时辰央她们帮她上妆,欢欢喜喜准备饭菜等着,今日却逆情转性六亲不认?

    怀珠不梳妆也不啰嗦,径直回榻上睡了。

    晚苏唏嘘,白怀珠从前都被太子殿下捧在手心纵着,这次仅仅受了点打击,就像一具烧焦的死灰,不管不顾,怨怼太子殿下,破罐破摔,当真是自己作。

    霪雨之秋,蛛丝似的雨脚下得遍地潮湿,稀疏又暗淡的星光,室内耿耿残灯,压抑着一层令人窒息的倦意。

    入睡没多久雨水便大了,肥大的蕉叶发出噼里啪啦的动静,在风雨中飘摇战栗。室内灯烛全灭弥漫着暗,月光映进来也只像一层黑纱,令人心颤。

    这样幽冷孤寂的夜怀珠曾煎熬过无数个,当时盼着有那人在侧,现在却巴不得清净。

    朦朦胧胧中感到一双手轻轻覆上自己的身体,熟悉的温度和力道游走:“睡得这样早?”

    怀珠微怔,随即触电般缩回身子,前世惨死时的情景一幕幕浮现于眼前。

    这嗓音化成灰她都认识。

    对方却抓她脚踝拖到身下,轻易圈住了腰,笑笑:“害怕做什么,是我。”

    随即一枝灯烛亮了。

    朦朦胧胧的光。

    黑暗的大雨哗啦哗啦地下。

    陆令姜的五官显露出来,斯斯文文的面皮,微微上挑狭长风流的仙鹤眼,三眼白,还有他下泪堂那标志性一粒黑痣。

    他笑意重复了遍:“是我。”

    怀珠呼吸沉重,再见熟悉的眉眼,心似刀绞。温热呼吸洒在颈间,她眼圈蓦然红了,隔良久才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

    太子殿下亲自下的令。

    亲自。

    你不爱便不爱,不喜便不喜,为何玩腻了连她一条命都不留,为什么?

    陆令姜眼神被烛光映得暖着,俊颜一笑,关怀道:“哭了?听下人说你发烧病着,眼睛也不大好。”

    说着以指尖拭去她颊上泪痕。往常她受一点点小伤都要费心机传到他耳中,他不堪其烦,遂这次的事一开始没在意。

    吻从额头滑落到下巴,他摸摸她长发,安慰着她:“朝上有人弹劾了东宫,我才这么晚来探望你,你莫往心里去。”

    前世他也用这样温淡的语气惑她,让她不停地心软沉沦。

    怀珠眼圈愈发得猩红,欲挥开他覆在腰间的手,陆令姜却顺势斯文有礼地握住,试她的体温,“头还烧着疼吗?”

    他刚从外面过来,指节间沾了些微寒,拇指亲密地摩挲她的颈部动脉,那感觉与上辈子被勒死简直一模一样。

    怀珠吞咽着情绪:“不疼了。”

    陆令姜莞尔说,“你这般哽咽是还怪我了,总要给你敷个止痛两贴,见你安安静静入睡才能放心。”

    倒真从东宫御医捎来两剂止痛贴,揉碎的药粉跌落在他白皙的骨节间,暖热细软的触感,要覆在她额头。

    听他虚伪得跟圣人似的,怀珠怨意汹涌,一道冰凉的雪线从胸膛升起,撇开他的手,凶狠着低声:“用不着你管。”

    空气骤然安静下来。

    陆令姜一怔,两人莫名其妙僵持。

    平日怀珠都软软糯糯的,走路恰似弱柳扶风,哪曾有这般的疾言厉色。

    怀珠艰难隐忍着,上齿咬着下唇瓣,失控的情绪隐没在忽明忽暗的烛火中,未看陆令姜一眼。

    僵持半晌,她还是抽噎了下,音调微微示弱,“……对,对不住。前日送生辰礼被您责怪,有些伤心了。”

    陆令姜咀嚼着她的话,也合情合理。摇摇头喟然,清俊的脸上满是宽容之色:“我知道。是我的错。”

    雨水滴滴答答自房檐落下,阴天特有的湿润质地,使得室内都若有若无飘着一层雾气。

    这龃龉生得奇怪也不值得,陆令姜今晚并不想和她吵。他的手指被灯烛晕得象牙白色,滴滴答答敲在她雪肤上,没急于脱衣裳,只和她说些闺房话。

    怀珠只感到身上一大块附骨之疾,疼痛得很,亟需清理。

    见室内的白旃檀焚尽了,想再去续上些,趁机脱开陆令姜。

    白旃檀也叫莲花藏香,焚烧的气味庄严圣洁,是佛家之香。怀珠曾跟着养父常年礼佛,养父以秘法调制此行香,日夜浸染,使怀珠身上也自带这种味道。陆令姜向来很喜欢,说是能缓解他的头疾。

    陆令姜却轻轻捏住肩头,将她阻回来,在她颈肩咬一口。怀珠一痛,他得了她身上那股销醉的体香钻入肺腑,很是舒服慰藉。笑目看她,不尽风流:“焚香哪有闻你舒服?”

    往日这些调情之语,她都羞羞答答地应承,或随他一块笑,主动探唇过来触他的唇瓣,两人顺势滚到一块去。

    可今日她垂眼僵坐,脸色没有任何波动,如罩冰霜,完全不理这调情之语。

    陆令姜稍稍敛了色.气,正经道:“小观音,莫气了,生辰之事确实怪我。其实红色穿穿又如何,我当时被许家的事烦晕了头,才猪油蒙心责备你。你打骂发泄也好,却莫要与我生分了。”

    怀珠仍听得个待答不理。

    他道:“对我笑一笑?”

    无声。

    平时她温顺美丽,今日却一反常态,摆着张死气沉沉的脸,跟烧尽的死灰一样,怎么哄都无回暖之意。

    陆令姜未免暗暗纳罕,但他因落水之事亏欠了她,思量着总也要弥补她,磨她说出个什么心愿来。

    怀珠眼角又怕又恨的红,百念灰冷之下尽是仇意,哪有什么心愿。抬眼恰好瞥见了他脖颈间一道淡红的疤痕,伤得正是大动脉要害,肉早已长齐愈合了,却不知何时落下的。

    “城里来了小玉堂春,我想去看看。”

    她淡漠地说着,掀起眼皮瞅他,瞳孔中有疾,雾蒙蒙一片。知他时间宝贵,便挑最费时光的事,“你会陪着我吗。”

    果见他犹豫了:“叫下人陪你去好吗?我遣脚夫为你备轿。”

    陆令姜一来不怎么喜欢戏子,二来许家因灾民之事盯上东宫,日日呈递弹劾的文字,他着实没时间陪她消磨。

    怀珠呵着,左右也不是真心请他去。

    他微感不适,在她身畔坐下,笑吟吟弹弹她耳垂:“莫如下次我们请戏班子到家里来,我与你同看。”

    怀珠说:“不用了。”

    陆令姜默了一息,脸颊笑容依旧完美,再度让步道,“那好,我陪你去,两个时辰回来可够?”

    怀珠眼色淡了:“一桩小事而已,殿下明明不喜欢何必呢。”

    陆令姜有点自讨没趣,心情越来越无法平静,平日信手拈来的轻柔又甜蜜的语调,此时皆索然无味。

    目光游走,忽然落在桌边齐齐整整拼凑之物上,“那是什么。”

    怀珠一瞥,是摔碎的玉观音坠子,晚苏方才把它们拾起,原本是献给他的。

    “观音。”

    “如何碎了?”

    “不小心。”她低声撇出来一句,说得敷衍至极。

    那玉坠子她雕了好几日,没事就雕,眼疾发作也忍痛雕,晚苏来禀时说过。

    陆令姜眼梢儿的春意一寸寸褪散:“那我哪日遣工匠师傅帮你补起来。”

    怀珠摇头:“不必了,小玩意儿而已,左右您不喜欢,碎了便碎了。”

    陆令姜听得膈应,送给他的礼物为何碎了便碎了,且他何时又说过不喜欢:“你送的我自然喜欢,从前你的那些坠子香囊之类的,我也都留存着。”

    他将心迹表明一二,盼她也说些暖话,怀珠却抽出手,呵呵讽道:“殿下,见过玉碎能复原吗?”

    陆令姜心跳一突,感觉莫名,声声句句不提他,却仿佛声声句句都在提他。

    气氛再次窒息,往日她都是太子哥哥长太子哥哥短甜甜地叫,前些天她还遣贴身婢女打听东宫太子妃的消息,纠缠黏人惹他烦恼,今日便冷眉冷目,拒人于千里之外了?

    陆令姜敛起手,亦微有所不快:“你今日真是任性。”

    蜡烛于此时烧到了尽头留下灰烬,外面雨打芭蕉叶发生沙沙声,雨点疏一阵密一阵,吹进几丝微寒的风。

    前日她失足落水,他一直对她存着愧疚。今日闻她发烧,特意冒着风雨从东宫赶来。她心情不好,他低声下气哄着她。

    直到此刻,满腔怜惜之意化为乌有。

    她这是怨怼他呢。

    慈眉善目的白小观音,也会闹脾气耍小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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