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莱家族的月光森林,是传说中最美的神圣一族领地之一,距离神圣之都很近。

    在风雾之城初识艾兰赫斯的时候,他就对她提过这个地方。

    宋为妍和艾兰赫斯一起走在朦胧的月色下。

    这是一条寂静弯曲的小路,眼前的景致随着他们前进的方向不断变换,一步一景。

    艾兰赫斯偶尔抬手,替她拨开挡住前方的树枝,那些长在小路两侧的树,是人类世界从未见过的品种,有着奇异的透明琉璃般的颜色,肉眼看上去,质地像冰雪一样,玲珑剔透。

    “小时候,我母亲常常带我来这里散步。”走到一处小院附近时,艾兰赫斯停下脚步,对她说。

    宋为妍头一次看到艾兰赫斯流露出这样的神色,温和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落寞,眉眼之间全是追忆。

    他带着这样的神色低头看她时,让宋为妍很想安慰他。

    “艾兰赫斯,”宋为妍自己都没察觉到,她的语气前所未有的柔和,“虽然我不知道你的母亲是怎样的人,但我相信,她一定很爱你。”

    艾兰赫斯的目光变得更温柔了一些,他的手指轻轻动了一下,想要抬起手,替宋为妍将落在肩上的一片树叶拂去。

    “我也常常想起我的父亲,而我的母亲,在更早之前就离世了,”宋为妍接下来的话,让艾兰赫斯的动作停止了,她抬头看着天上那一轮明月,念了一句他听不懂的诗,“明月何时照我还。不知道,这个世界的月亮,和另一个世界是不是一样的。”

    艾兰赫斯心里生出一种难以抑制的情绪,他意识到,眼前的人类魔法师,在思念她自己的世界,那是她真正的来处,是她的世界,她真正的家人、朋友,也许还有其他更重要的人,这些人所在之处,与这个世界截然不同,相差万里。

    宋为妍和普利莫不一样,她对这个世界似乎并没有真正的欲望,她真正在乎的,怀念的,是属于她的世界。

    艾兰赫斯微微抬起的手彻底放下了,他突然不太确定了,也不那么有信心了,关于是否能留下她这件事。

    宋为妍似乎没有察觉到艾兰赫斯微妙的情绪变化,她看向那座静谧的小院,随意问道:“那是什么地方?”

    “穆莱家族的乌瑟法长老所居别院,时间太晚了,不太适合叨扰,”艾兰赫斯说着,看似无意地走到她身侧,挡住她与小院之间的视线方向,“我想,你大概累了,我送你回去休息。”

    宋为妍没有怀疑,她本来也不是因为好奇才问的。

    等宋为妍往回走,艾兰赫斯落后半步,警告似的往后看了一眼。

    乌瑟法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

    前段时间,艾兰赫斯从记忆山谷取走自己的记忆水晶之后,就曾经再次回来找过乌瑟法,结果这位穆莱长老居然不在。

    这种巧合,一看就是人为的。

    艾兰赫斯很清楚,乌瑟法是不想让他知道,该怎么解开记忆水晶的封印。

    要是平时,乌瑟法发现他来了,早就出来见他了,今天却避而不见,艾兰赫斯已经猜到他会用什么样的语气来敷衍自己了。

    人类同盟诸事初定,与神圣一族正式建立合作,包括矿脉开发在内的各种贸易往来正在逐渐展开。

    继极北荒漠的清洗之后,迷思山脉地底的阴影力量也被全面削弱,一切看上去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在神圣之都的这段时间,宋为妍久违地感受到了平静的生活。

    艾兰赫斯说得对,这里没有让她失望。

    神圣之都中心的星光藏书馆里,收藏了浩如烟海的魔法典籍,宋为妍时常在里面一停留就是一整天,这样的日子,让她想起自己还在读书时的那段时光。

    偶尔看书累了,就看看窗外,日光透过精致雕花的玻璃窗,照在书页上,映出彩色的光斑,仿佛连时间的长河都静止了。

    艾兰赫斯在重重叠叠的书架间穿梭,那些书架每一个都高过人的头顶,一直延伸到屋顶,比寻常人类建筑多上几倍的挑高,让空间显得更加开阔。

    他知道大概在哪一扇窗边的书桌上可以找到宋为妍,她总是喜欢这样的位置。

    宋为妍今天桌上又出现的新书,是一本古代魔法,一本现代魔法,还有通用魔法,在此之前,她已经广泛涉猎了更多关于魔法的典籍,比如攻击魔法,高阶魔法,实用魔法……

    那些书被不成规律地摆在书桌上,像一堆淹没她的小山。

    宋为妍就趴在书堆里打盹,午后的阳光笼罩在她身上,光影梦幻。

    艾兰赫斯走到她身边时,她也没醒。

    他随手将两本放在书桌边缘、看上去摇摇欲坠的书摆正,看见封面上分别写着基础魔法和疗愈魔法。

    艾兰赫斯完全没有发现自己下意识的微笑,就算是他自己,在二十来岁的时候,也没有这样的耐心,沉浸在一堆枯燥的魔法典籍里。

    当今世界的魔法体系分类复杂,没有特别清晰的条理,很多魔法师都是各执己见,神圣一族的魔法师,好歹还有家族体系为依托,人类世界却仍是一片零散,除了自河畔王国时期流传下来的菲里茨家族之外,再没有其他。

    六十多年前,神圣一族不再主动提供教导人类魔法师的机会之后,那些没有依托的魔法师,就四处散如飘萍,隐藏不见。

    而现在,随着人类同盟步入正轨,宋为妍有了新的设想。

    她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提出了关于魔法师协会的初步构想。

    艾兰赫斯知道,当这个构想开始实施的时候,她就会离开神圣之都,她终究还是人类的魔法师。

    宋为妍的伤已经彻底痊愈,这种隐居一般的安静生活,终究还是要结束的,她有新的目标要完成。

    艾兰赫斯看着她睡着的样子,阳光下的侧脸格外安静,被书角压出的浅浅红印像一抹胭脂,垂落的发丝浮动时的光影,连带着他的呼吸都一起放轻了。

    艾兰赫斯遗憾地想,他找不到新的理由或借口继续把人留在神圣之都了,也没有道理不同意魔法师协会的建立。

    这个协会的构想,无论是对于人类,还是神圣一族来说,都有更大的益处,虽然,这势必会花上许多时间,花费许多心力,但一旦体系成熟,就能把所有的魔法师纳入管理监测之中。尤其是已经重新回到外界世界的堕落一族,他们的黑暗属系魔法,虽然已经证明不是直接与大地阴影的力量挂钩,但还是让很多守旧的神圣一族惴惴难安,难以容忍。

    按照宋为妍的计划,协会还可以设计专门的考核方式,分门别类,为所有的魔法师评定等级,在培养新的魔法师时,也能逐渐构建更完善的流程。

    宋为妍醒来的时候,首先看见了艾兰赫斯的袖子,然后才看清他的脸。

    也不知道他在一旁站多久了,宋为妍睡眼惺忪地揉着眼角,居然换了个方向重新趴下。

    “要吃晚饭了吗?我再睡一个小时,”宋为妍嘟囔着,“你晚点叫我。”

    这样熟悉又亲昵自然的语气,不像是对他的,艾兰赫斯嘴角的浅笑倏地消失,她睡糊涂了,以为自己看见了谁?

    一直藏在他怀里的那颗记忆水晶突然发烫起来,艾兰赫斯不适地捂住心口,往后退了半步,撞到了椅子。

    桌椅碰撞的声音让宋为妍再次清醒过来,她猛地睁开眼,对上艾兰赫斯探究的眼神。

    艾兰赫斯捂住心口的动作,还有那受伤一样的神情让她一愣。

    “你……你怎么了?”宋为妍伸出手,想看看他。

    就在她的指尖触及艾兰赫斯手臂的时候,那颗记忆水晶上的封印突然开始无声无息地消解了。

    艾兰赫斯脸色骤变,原本贴着心口微微发烫的水晶瞬间变成滚烫,隔着一层里衣往他的皮肤里钻,烫得像要将他融化了一样。

    封印一旦消解,记忆归位。

    艾兰赫斯本能地抓住眼前之人的手,修长有力的手指将人紧紧扣住,牢牢不放。

    宋为妍被他抓得往前一个趔趄,记忆水晶爆发出的力量将她也一起裹了进去。

    在视野陷入黑暗之前,宋为妍最后看见的,就是艾兰赫斯的脸,还有那双冰蓝色的眼睛里,深沉浓重的复杂情绪,像翻涌着无数惊涛骇浪,要将她吞没。

    “滴答”、“滴答”,清脆的水滴声响起,是一首歌曲的前奏。

    温柔悠扬、略带烟嗓的女声开口,流水般的旋律倾泻而出,娓娓道来,一下子就抓能住听者的耳朵,让人沉浸其中。

    就在歌曲即将进入高潮时,电话被接通,旋律戛然而止。

    宋为妍挂断电话,重新拨打,于是相同的歌曲再次随着对方的手机铃声响起。

    她站在校门口的长台阶一级平台上面等人。

    荆同风看着手中被挂断的电话,不到两秒,相同的来电再次响起,无奈地笑了笑,快走了两步,果然隔着长长的台阶,看见了上面站着的人。

    宋为妍举着手机放在耳边,对他又是挥手又是摇头的,比划了好几下,意思是,别接。

    这是拿他的手机铃声当音乐播放器用了,难怪之前还故意拿他手机设置了新的音乐铃声。

    少年时的宋为妍,活泼明媚得像一阵风,兴趣爱好广泛,品学兼优,走到哪里都是人群的焦点,每一天都有各种新的奇思妙想,会和他分享,或者需要他配合。

    听完一首歌,宋为妍心满意足地挂断电话,一步两个台阶跑下来,对着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我们去吃饭吧,我都快饿死啦。”

    荆同风问她:“想吃什么?”

    宋为妍就开始盘点学校附近的各种餐馆饭店,最后说了一圈,纠结道:“唉,真是太难选了,你想吃什么?”

    类似的对话在整个读书时代常常发生,他们都习以为常。

    周末,宋为妍去学画画,在画室里待到天黑,忘了时间。

    荆同风去接她回家,隔着一条马路,看见对面画室的灯光,进门时,就看见她穿着半旧的黑色T恤和蓝色牛仔裤,手上、胳膊上,甚至身上都沾了油彩,戴着平光眼镜,专注地看着眼前的画布,在上面不停地涂涂抹抹。

    “该回家了。”荆同风催她。

    宋为妍一看放在旁边的手表,不好意思地看着他:“对不起啊哥,我忘记时间了,爸晚上加班,应该不知道吧?你可别告状。”

    荆同风走过去,伸手替她把眼镜摘了:“平时连名带姓地叫我,现在叫哥,晚了。”

    宋为妍夸张地控诉他:“哇,你37度的嘴怎么说出这么冰冷的话的。”

    荆同风动作迅速地替她收拾东西:“少学点网络流行用语。”

    宋为妍用抓包的眼神盯着他:“哼哼,光会说我,你又是怎么知道的,都听出来了,还假装不知道。”

    荆同风把她的背包背到自己肩上,拎起外套,盖她头上:“赶紧走,还能赶在父亲回来之前到家,假装你是专门等他回家一起吃饭的。”

    宋为妍穿好外套,一把抱住他的胳膊,把脑袋靠上去蹭:“我就知道哥对我最好了。”

    荆同风赶紧侧过头,被她的头发扫过脸,险些眼前一黑,平地摔一个大跟头。

    等他们再长大一点,宋为妍就没那么没大没小了。

    宋行章特地把她带到集团举办的年会上露脸,基本算是正式的商业酒会上,来的都是集团的合作伙伴,宋为妍穿了晚礼服,化了淡妆,挽着父亲的胳膊,和一众长辈打招呼时,逢人就被夸亭亭玉立,落落大方。

    荆同风也换了正装,一家人站在一起,和公司员工合影的时候,照片定格的瞬间,他们都以为,以后的生活会就这样一直下去。

    什么都不会改变,谁都不会中途离开。

    在这个世界上,他们是彼此最重要的人。

    在荆同风的记忆里,从懵懂的童年,到青涩的少年,再到成熟的青年,每一段时光,都与宋为妍息息相关,不可分割。

    虽然他们并不是生物学意义上的兄妹,虽然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会因为她而心跳加速,紧张出汗,虽然他不能、也不敢开口去确认宋为妍的心意,但是,荆同风知道,只要能一直做彼此最重要的人,一直站在她身边,就是他期望的未来。

    荆同风的记忆与宋为妍密不可分,他的记忆也是她的记忆,他们都是彼此记忆的一部分。

    这样刻骨铭心,约等于他生命全部的记忆,却被死亡残忍地剥夺。

    飞机航班失事的那个瞬间,他不知道该怎么去描述那种感觉,那个时候,宋行章已经离世了,他唯一的念头,就是如果他也离开了,宋为妍就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

    死亡是生命本身的一部分,只是我们永远不知道,它会在什么样的时刻,以何种形式到来,它会来得早,还是晚。

    但是他从未想过,他的死亡,又是他的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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