冼池外平静无波,茫茫一片。里面却是一个又一个如莲花般的旋涡,各个漩涡里都像是沸水在沸腾,又如火舌般将谷柠不小心带落下来的石子吞噬得无影无踪。

    千逸被她拉入池中,抬眼是茫茫白色的结界,低头是会吃人的旋涡。

    谷柠拉着他,堪堪站在了第九个旋涡边上的莲台上,周边的沸水几经翻转,却不曾沾染莲台半分。

    “你这是做什么?”千逸看她一眼,却见她唇边血迹斑斑,笑看着自己。

    “借你送我一程啊,千逸战神。”谷神深深地看着他,莞尔又说道,“你没本事,没将我杀死,那我们之前的账就得好好算了。”

    千逸唇微微动了一下,不动声色地问她:“去哪里?”

    他几乎立刻就知道她不会乖乖守在冼池,恐怕自己也拦不住她。

    “泽渊。”谷柠一字一句说着,眼角微微弯着,看着他的样子还是一副盈盈笑意。

    “你去泽渊做什么?”千逸看着她,眼神里有淡淡的情绪化开,险些控制不住。

    “你反应这么大做什么?”谷柠仍在笑着,离千逸近了一些,这才说道,“自然是从哪里来的回哪里去呀。”

    “千逸战神不知道吧,我原是泽渊的冤魂,一生的想法就只有一个,那就是死在泽渊。如今我也算是大限将至了,我想回去有什么不对吗?”谷柠丝毫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只浅浅笑着。

    “你不会死。”千逸看着他,心中诸多的疑问终究是没问出来,只淡淡说了那么一句。

    “哈……”谷柠好心情地打量他一番,幽幽道,“失忆的人和死了有什么区别呢?”

    她说这话时,眼神定格在千逸眼睛上,不知道是对谁说的。

    “而且……”谷柠围着千逸轻轻地转了一圈,趁他不备,拉着他突然跳入了那中间的第五个旋涡里,等到沸水将她的骨肉都烧红,她才咬着牙对千逸说,“由不得你。”

    相较于她的挣扎,千逸倒是丝毫不受沸水干扰,皮肤的颜色都没变,依旧是冷白的。

    谷柠眼神复杂地看向他,许久,她才听到自己用自己沙哑的声音问她:“为什么?”

    千逸没说话,全身婆罗花风一般散出,将她紧紧裹在其间,紧接着,她身上的伤口渐渐愈合。

    “我送你回去,不用再犯傻。”

    但她没有听到,就被婆罗花带着入了凡间。

    凡间正四月里,秀洲的梨花朵朵开着,将整个秀洲城都染上了茫茫白色,恰似雪中点缀着点红,美得不寻常。

    江家的女儿正踩着梯子去够那枝头正盛的梨花,一脚踏空落在边上的湖中,一命呜呼。

    谷柠醒来的时候,就见一个穿着全身金丝袖袍的中年男子跪坐在床边,手中紧紧抱着一个牌位,嘴里絮絮叨叨求神保佑。

    “你是......?”她试探性开始寻找记忆,佛祖在西天说的话缓缓传出来。

    “谷柠尘念太深,当入冼池三洗三出。”

    她那时正招摇,心中已是万般不愿,面上却还是盈盈笑着,问佛祖为何要针对她一个小神仙。

    “以梧桐之实养枭,而冀其凤鸣焉。”佛祖眉目都染上金光,只浅浅一句,就让谷柠近乎疯狂。

    她说:“那你且看看,我偏要它叫给你听。”

    佛祖食指拈花,那花一点,围着她冒出了层层黑气,说是泽渊的鬼气。

    人年少时都有点信念,谷神那时候以为自己是神仙,并对此深信不疑。

    她将佛祖拈的那花抢了过来,硬说是次品,却不想一不小心将它丢入了凡间。

    佛祖看着她念了好几句“阿弥陀佛”。

    却丝毫没有责怪的意思。

    她想着自己猜中了花的来路,不屑地冷哼一声,视察人间。

    九重天的神仙都说谷神亲近人间,把自己活的神不神、仙不仙的,背地里都不屑与她来往。

    她也不在乎,向来守着玄牦山,过着自己随心随意的生活。

    却不想,这次视察人间时候,撞见她凡间最大的信徒江百万跪在谷神庙里整整十天,所求江家富贵长久。

    这江百万前十世都是乞丐出身,十世都是因为救人而死,这一生大富大贵本就是天命,她允不允都改变不了结局。

    正要离去,却见江百万眼前一黑,眼见着这一世也得不到圆满。

    天道要她管闲事,她只能掐指算命,算到京都要变天,江百万早已是人家的盘中餐。

    这个变数能干扰天道,连谷柠都忍不住想去瞧瞧。

    于是,她附身在已死的江家女儿江谷柠之上。

    说到这名字,也是这江百万信奉谷神,误打误撞给取的。

    可惜他一心只想富贵不读书,不知道人的命数皆为天定,用了不该用的名字,凡人之命撑不住,终究造就了女儿胆小早亡之相。

    “囡囡呀,这圣旨传来是好事啊,你怎么就给吓得跳湖了呢?”江百万见谷柠睁开了眼睛,急急冲到前面来,赶紧又跪下去对着谷神牌位拜了拜,嘴里喊着“谷神保佑。”

    谷柠捏了个决一看,原来是前不久颍川发大水,秀洲江家极力救水,千金散些博得好名声。

    江云国主一纸诏书传到了秀洲,封江首富做了城阳太守,又称秀洲江家有女内外慧中,才冠江南,可配皇家子嗣,择日进京参选。

    秀洲江家靠地起家 ,做丝茶生意,富可敌国。

    江首富老来得女,千宠万宠养在深闺,不见外人,圣旨才到,两眼一闭,吓死了,直接砸在湖里。

    这之后,她已经在这幅身子里了。

    谷柠受江首富数十年的供奉,遵天道也应该保他这辈子所求的富贵长久。见江家女儿阳寿已尽,命数难改,只能替她活上一世。

    凡人的一生短暂,意外致死也不过是须臾之间。

    她且替她上京一趟,寻个日子,死在皇家,保江家这一世无虞,也算是成全了江百万一生的富贵。

    *

    京城四月,与秀洲不同。秀洲的早春带有冷意,京城却只有暖气,家家户户染着炭,很是富饶。

    君主大摆宴席,宴请百官,目的是给几位皇子选妃。

    明面上是给皇子选妃,实际上却是妃选皇子。

    宴席上丝竹悦耳,舞姬柔美的身姿无人欣赏,大家表面交杯换盏,神色自然,实际上没少往右下方坐着的江谷柠身上瞧。

    如今朝中势力分为两派,一派是天子看重的太子萧君,太子的母妃王贵妃母族没有权势。

    一派是尘王萧尘,尘王生母早逝,寄养在皇后膝下,皇后母族有丞相,权势滔天。

    至于其余两位皇子,有传闻说当年皇上南征,为了尽快攻下梁洲,引水淹城。为救城中百姓,三皇子萧逸假传军令,被皇上活生生打断腿,不治致残。二皇子萧亭失望之余,剃度梁洲庙为僧。

    如今这朝中,皇上龙体不佳,太子党和尘王党实力相当,很是缺钱。

    所以江家这女儿起了决定作用,钱能招兵买马,兵马对于这两方来说,极为重要。

    厅中舞姬一曲舞毕,君主又将江谷柠夸赞一番,又赏上一座宅子。

    明眼的都知道,那宅子毗邻太子府。

    君主这心本来就偏。

    “启禀皇上,臣以为城南繁荣,更宜江小姐居住。”丞相行至大厅正中,丝毫不惧君主微微眯起的眼。

    “江小姐自秀洲来,城南东街人称小秀洲,沿街商铺繁多,住着更亲切……”丞相犹自说着,看也不看君主左侧咬牙的王贵妃。

    谁不知道,尘王府在城南。

    “我看还是由江小姐自己决定吧,城东还是城南都是好地方,这房子得自己选的住着才舒心。

    皇后微微一笑,又说道,“太子和众皇子怎么还没来?”

    “太子殿下到!”

    “尘王到!”

    皇后话音才落,太子便来了,在他的身后跟着一脸不屑的尘王。

    江谷柠眉眼都没抬一下,自顾自地转着眼前的酒杯,想着是今日死还是明日死,以什么样的死法死。

    “逸王到!”

    她正想着,太监尖锐的声响再次传来。紧接着一股药香味流动在空气中。

    寻着味道看过去,她看到一人推着轮椅缓缓行来。那脸上有她曾见过的冷淡疏离,还有昳丽张扬的五官,只是眉目间却充满着病态,淡紫色的朝服穿在他身上略显宽大,紧抓着轮椅的双手过度苍白,像是用了全身的力道,才能稳稳自若地推着轮椅行走一般。

    她贵人多忘事,才想起不久前曾将佛祖手中的婆罗花丢入凡间。

    那是千逸山千逸神君的真身。

    而这人竟生得和千逸神君一模一样。

    只不过高高在上的千逸神君冷情冷性,不染人间烟火,眼前这人弱不禁风,满身带着凡尘。

    江谷柠掐指一算,他又瘸又短命,活不过三十。

    而这短短三十年,千逸神君的情劫也紧跟而来。

    如果此劫过不了,一代战神便就此陨落了。

    到那时,她与佛祖不得不说的二三事又多了一件,不得不报的二三仇又多了一个。

    对她来说,佛祖不算得什么。

    但这千逸神君多少是因为自己而强行渡情劫,若不插手,欠的就是生死债。

    借着各皇子请安之际,她魂归九重天,找到了正在写话本的司命星君。

    司命星君见她来势汹汹,匆匆将话本合上,不问何事,开口便道:“你来得正好,本星君算得你和千逸神君这百年有情劫,为了不牵扯凡间的人,将你和千逸神君写一道了,你俩好好处处,安稳渡劫,两全其美。”

    “他……不行……”谷柠才开口,又被司命星君打断。

    她说:“与凡人结缘,即种因果,是要还的。谷神你深思,你与千逸神君皆是无情无义之人,借助彼此过了这劫,往后各居各山,没什么影响。况且你害他坠入凡间,这情劫要是过不了,往后你都欠着他一命……你谷神自诩不欠人情,这命你就欠得了?”

    “是吗?”谷柠半信半疑,又问道,“这情劫这么好过?”

    她依稀记得有神仙和神仙渡情劫,在凡间遇上,双双丢了命,如今还找不到一魂。

    “神仙与神仙,好过。”司命星君眉眼弯弯,皮笑肉不笑,补充道,“神仙与凡人,不好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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