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以后,黄河不再流经冀州,但你的尸骨仍旧在我的怀里。——翠妫

    那场大雪下了五天五夜,掩盖了冀州城外如山的尸首。

    这一战死了太多人,冀州侯苏护一家,仅有罪女苏妲己被俘虏,其余的尽被屠戮。

    而那送往朝歌当质子的冀州侯幼子苏全孝,更是死在大战以前。

    这件事原本是与翠妫无关的。

    她本是黄河一处支流的河神,在河中沉睡了一个甲子,再睁眼,黄河水泛滥了。

    此时已是暮春,天降大水,山洪暴涨,河水冲出堤坝,在地面肆意蔓延。

    翠妫才睁眼,就被河水的力量冲得摇摇晃晃:“哎呀我的女娲娘娘,怎么又涨水了?再伤及生灵,我又要沉睡百年了!”

    她使出全部的法术,竭力控制住自己所辖区域的洪水。

    她正咬牙坚持着,忽然看到另一个河神朝她冲过来:“啊啊啊快让开我控制不住了——”

    同为河流,你不觉得自己的要求格外没有河性吗?

    翠妫眼睁睁看到浑浊的河水与自己撞到一起,而后一齐往地势更低的北方冲过去。

    翠妫无奈地松了手,只见那河神不好意思地一笑:“翠妫,许久不见啊……”

    她的躯体在山崖怪石之间撞来撞去,一把老骨头几乎都要碎掉了,最后,在一片平缓的原野上,她与另一位河神分道扬镳。

    她激起一片雪白的浪花:“洛河,水势平稳以后,咱们俩再叙。”

    远远的,洛河回答她:“翠妫,我好像有些困了,咱们三十年后再见!”

    翠妫有些怅然若失,作为一个河神,她法力不强,认识的人也不多。

    洛河比她强大许多,但是在这次天灾中依旧无法控制自己,而她也受天地万象影响,提前苏醒,只怕这天下局势又要变了。

    翠妫蜷缩在一团漩涡中,长途的奔跑让她疲惫不堪,她也想睡觉了。

    “这次……睡十年就够了……”

    她在心里提醒自己。

    ——

    脸上热热的、润润的,胸口很痛,喉咙更痛。

    翠妫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咋了?又双叒叕涨水了?”

    入眼是一张放大几倍的脸,扭曲可怖,毛绒绒的,那是——豺的脸。

    翠妫惊叫一声坐直身体,那豺低吼着跳下她的身体,浑身炸毛,眼睛散发着绿色幽光,死死地盯着她,呲牙咧嘴地对峙了一会儿,扭身往山林逃去了。

    翠妫双手掐诀,想要躲回水里,但是无论她如何使力,也没有感受到一丝灵力。

    翠妫定睛一看,却见自己双手皴裂,手掌粗大,这……分明不是她的手!

    她呆呆地环顾四周,除了那只豺,还有松鼠跑跳,周遭是滋碧的山光,此时已是晚春,地面洒落着泛黄的花瓣。

    她低头查看自己,却见到胸前插着一柄青铜剑。

    翠妫把剑拔出来,然后连滚带爬地爬到小溪边,溪水澄澈,碎碎如银,映照出一张少年的脸庞。

    翠妫吓得跌坐在地,摸着陌生的脸,尖叫了一声,随后,她惊恐地捂住脖子,这这这粗嗓音,就像是十年没说过话了一样!

    她用手撑着地,缓缓后退。

    这是怎么回事?她怎么上了一个少年的身?

    她仔细观察这具身体,他穿着铠甲,那双粗糙的手上青筋暴起,到处都是紫色的尸斑,喉咙处有一道贯穿伤,胸前也有伤,大概是一名战死沙场的士兵,而且已经死了很久了。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肉身不腐,让翠妫钻了进来。

    翠妫茫然地站起身,思虑半晌,最后想出一个法子,她毕竟是河神,只要回到水中,法力应该就会慢慢回来。

    翠妫找到自己栖身的水域,然后慢慢地走到水中。

    凉凉的河水冲刷着身体,洗尽一个寒冬的泥泞。

    洗着洗着,铠甲越来越重。

    翠妫想要脱下甲胄,却不得其法。

    她和沉重的甲胄做着斗争,却不小心踩到鹅卵石,脚下一滑,翠妫惊呼一声,跌落在河水里。

    “咕噜噜——”

    冰凉的河水灌进翠妫嘴里,鼻腔口腔火辣辣的,她差点憋死。

    最后,翠妫揪着水草,才勉强站住脚。

    “咳咳咳……”

    她吐出嘴里的水,在心里感叹道,她大约是世上第一个差点被淹死的河神。

    翠妫哭唧唧地爬回岸上,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盔甲脱下来,只剩下腐朽的单衣。

    她低头看着身上纵横的伤疤,又想起这少年形容稚嫩,轻声道:“凡人之苦,非仙所能体会。我来你身体一遭,也是上天的造化。你放心,等我回归水中,自会将你安葬。”

    她刚想伸手碰一碰疤痕,手指突然像触电一般弹了一下。

    翠妫疑惑地看了看手指,又尝试着再摸一下。

    这下手指的反应更大了,手臂直接甩到一旁的草地上,翠妫感受到一阵疼痛。

    “哎?怎么回事,我控制不了这具身体。”

    翠妫张开五指,又合上,很好,没有反应。

    翠妫摸脸,略微有反应。

    翠妫摸胸,手掌恶狠狠地拍在地上。

    她懂了,这具身体的主人在附近呢。

    “身死而魂灭,轮回再为人。这位仙友魂魄驻留此处,何不出来相见?”

    翠妫自认为自己将仙风道骨的腔调拿捏得很好,一定能震慑住这个魂魄。

    然而周遭很安静,没有人回应。

    翠妫再摸肚子,那只手又甩到地上,只是这次有些疲惫,似乎精力不足。

    翠妫也累了,将双腿浸泡到河水中,上半身坐在岸上,随着日光渐暗,她也沉沉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翠妫感受到一阵寒意。

    她揉了揉眼睛,准备坐起身来。

    腿部传来刺骨的寒意,翠妫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双长满腿毛的长腿,不明白为什么只是在河里泡了几个时辰,它就这么痛。

    翠妫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腿,这次,她的手没有反抗。

    “对了,凡人惧水,会被淹死,被泡在水中,只怕也承受不住。”

    翠妫感叹自己的聪明,拖着一双毫无知觉的腿,手脚并用地爬回岸边。

    此时虽然是春日,但终究靠近北方苦寒之地,身体湿淋淋的,翠妫有些冷。

    她浑身发抖,捡起扔在河畔的衣物,胡乱将自己包裹起来。

    躯体虽然回暖了,但肚子开始不舒服,那里叫个不停,还有些疼痛感。

    翠妫拍了拍肚子:“这是怎么了?冻着了吗?”

    她用衣裳把肚子包好,但是并没有好转,依旧咕噜叫个不停。

    翠妫快吓哭了:“你怎么了呀,跟我说一声行不行?”

    “饿了。”

    头顶传来一个清朗的少年嗓音。

    脸色青灰的少年抬起头来,眼里含着一包泪,可怜兮兮的神情与自身容貌很不相符。

    虚空中漂浮着一个影子,隐约能看出来是个人形。

    翠妫擦去眼泪,影子的模样越来越清晰——和这具尸体长得一模一样。

    “你怎么现在才出来?”

    少年的魂魄飘来飘去,最后停到翠妫面前:“你是谁?为何在我的体内?”

    翠妫道:“我是翠妫河神,前些日子黄河泛滥,我流经此处,不知为何,就到了你的身体里。”

    “黄河泛滥?如今是什么年份?”少年似乎完全不在乎怪力乱神的事,语气有些焦急。

    翠妫掐算片刻,她沉睡多年,也有些记不清了:“大约是乙亥吧。”

    “乙亥。”少年喃喃道,“已经过去三年了,三年……”

    “你是三年前战死在这里的吗?为何魂魄不散?”翠妫问他。

    少年低声道:“是,我是帝君义子,三年前……死于冀州之战,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在滞留在这里,没有离去。”

    “你先前在哪里,是这具肉身中吗?”

    少年飘飘忽忽:“不,我在我的骨链中。”

    翠妫低头一看,青紫色的胸前果然有一条象牙白的链子,先前她就已经注意到了,但考虑到这是别人的遗物,她也没敢乱动。

    “这条骨链是圣物,怪道你的魂魄寄居在其中,时至今日没有消散,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少年想了许久:“好像是……我阿妹送我的,我离家那年,她亲自给我戴上的。”

    翠妫抚摸着那条骨链,月光下,链子散发着柔和的光泽。

    “你且安心,等我恢复神力,就安葬你的肉身,再送你轮回。”

    少年沉默良久。

    过了一会,他问:“河神大人,您可知晓,冀州之战的战况?”

    他的语气里带着犹豫踌躇,似乎想知道结果,但又害怕知道。

    翠妫摇头:“我不知道啊,我睡了六十年,一醒过来,流经的地方哀鸿遍野,我也很惊讶。”

    “朝歌的帝君如何?”

    “帝君?你是说商王文丁吗?”

    商王文丁是如今帝君子受的祖父,是几十年前的君主,眼前这位河神大概是上了年纪,啥也不知道。

    少年叹息一声,蜷缩成小小一团。

    翠妫答不出他的问题,也有些不好意思:“你莫伤心,少年,请问你掉的是这把金剑呢,还是这把银剑,还是这把生锈的青铜剑?”

    少年愣愣地看着空中散发着光芒的三把剑:“这是我的……玄湛剑。”

    翠妫拍手:“恭喜你,不贪图钱财,这三把剑都归你啦。”

    青铜剑“当啷”一声落在地上,而剩下那两把剑却渐渐消失了。

    翠妫起身拾起青铜剑:“哎呀,法力没有恢复,我先欠你两把剑,等明日我再给你好不好?”

    少年化作点点荧光,围绕在生锈的剑身上:“这是帝君赐我的剑……也是杀了我的剑。”

    翠妫有些好奇:“你开口闭口都是帝君,好像是个小将军,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抬起头,模糊的鬼影看不出表情:“冀州,苏全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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